江陵城一角,一群民夫挑著扁擔,步履緩緩地往返於城門樓之間。


    城池的複建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夏日的熱風吹過,豆大的汗珠在民夫們粗糙的臉頰上流淌。


    他們有的是從當地征發的吳人,有的是從北邊來的魏人。


    魏人本就從去年冬季便被征發至此,苦不堪言,早就想著歸鄉了。


    今年早已誤了農時,不過他們家鄉的土地倒不一定會被荒廢,因為他們不種,自會有當地世族豪強幫他來種。


    被強行徭役大半年一無所獲也就罷了,可是回鄉後卻要流離失所。


    身子骨好點的,或許還能充作大族家中的佃戶、部曲,那些體弱多病的就隻能在家等死了。


    同樣的,吳人們也不會因為是建設自己曾經的故土而感到幹勁十足,未來是繼續留在南郡還是跨江東渡再謀生路都可,而現在他們隻想著早日逃離苦難。


    龐大的戰爭機器需要靠數以萬計的“零件”來推動,沒人在乎“零件”的訴求,壞了更換便是。


    當然,他們對於外麵戰事的走向一概不知,也毫不關心。


    近來他們唯一知道的,便是這江陵城來了一位新的太守。


    民夫們私底下傳言,這位太守身份高貴,他既是大魏首輔的心腹,又是朝中四朝老臣的愛子。


    平日裏他們見到個當地豪族的族長都覺得身份懸殊巨大,但跟這位比起來,屁都不是。


    然而...當他們真正有機會一睹太守真容之時卻和印象裏的大相徑庭。


    此刻,司馬昭正站在江陵城城樓上負手而立。


    他看著自己的“江山”捋須而笑,自打他記事起,南郡便始終是吳國的領地。


    如今江陵城就結結實實的在自己的腳下,有那麽某一刻,他總覺得的一切來的不那麽真實。


    老實說自己此役的表現隻是中規中矩,但大將軍還是表奏他為南郡太守,甚至還說後麵會有更大的封賞。


    這不由得讓他感到自慚形穢,不過盡管如此,心中的喜悅是難以掩藏的。


    “草民叩見司馬太守。”


    身後傳來聲音,司馬昭回首看去,臉上依舊帶著笑容。


    這些日子他經常親自去各處城牆視察,很多民夫都見過他。


    司馬昭衝誰都樂,沒事還會逮住幾個人嘮起閑話。


    他曾經做過典農中郎將,對於農事方麵和民夫們有不少的話題,一來一去,民夫們口口相傳,說這位司馬太守為人和善,絲毫沒有官架子。


    “好,好,爾等都辛苦了。朝廷大軍此番大捷,離不開爾等的辛勞啊。”


    盡管,民夫的許多人對這些逢場作戲的官話都免疫了,但難免有人會吃這一套。


    有人感激涕零道:“府君仁德,草民..草民....”


    竟是哽咽了。


    司馬昭倒沒有自降身份去扶起那人,但還是說道:“快起來吧,用心做事,朝廷定然不會虧待。”


    “多謝府君。”


    眾人離去。


    胡烈和那些民夫擦肩而過,回頭瞥了一眼,快步來到司馬昭身旁。


    “府君,大將軍召見。”


    司馬昭目光一凜,“走。”


    二人到了江陵府堂外,胡烈就此駐足,今日乃是軍中高層會議,他這個級別並沒有資格參加。


    司馬昭不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但此刻的府堂內已聚集了不少人。


    除了將軍府的核心幕僚們之外,征南將軍王昶、荊州刺史樂綝也在場。


    司馬昭忽然有些疑惑,他記得樂綝此役被安排在西陵戰場,為何會出現在江陵城?


    帶著這份疑惑,他抬頭看向上位主座,發現夏侯獻並未到場。


    以往軍議,大將軍很少讓眾將等他,司馬昭幾番詢問才得知,夏侯獻今日一大早便前往城外的幾處大營巡察了。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大將軍才終於到場。


    他睡眼惺忪,看上去有些疲憊,如果仔細去看,還能發現他的褲腳、鞋履上有著不少飛濺的泥汙。


    善於分析的鍾會心中猜測,明公這是去軍營巡察結束後,沒換衣服,直接趕來了此處。


    事實也正是如此。


    今日巡察,本來預計不會耽擱這麽久的。


    他看了一眼剛剛進來的文欽,後者悻悻地走進隊列,一言不發。


    文欽自打從淮南起,便是夏侯獻身旁負責治軍的心腹。


    夏侯獻做太守,文欽做都尉。


    夏侯獻做將軍,文欽做司馬。


    現在他做到了大將軍,文欽則是做到了中護軍的高位。


    誠然,夏侯獻對文欽的治軍能力是十分認可的,可是這家夥有個毛病,這麽多年雖然積極去改了,但還是時不時會犯那麽一下。


    這毛病就是愛吹牛。


    虛報戰功這種事,多年前夏侯獻曾懲戒過一番,這些年倒是沒查到有再犯。


    但在夏侯獻問起,軍中士兵鬥誌如何,傷病如何等事時,文欽總是拍著胸脯表示沒有問題。


    可當夏侯獻真正走到軍中巡察時,才發現根本沒那麽簡單。


    如今大魏拿下江陵,擊敗了吳軍,不久前更是傳來了馬茂發動叛變,追殺孫權,孫權生死未卜的消息。


    正常人都會想,趁著軍隊士氣高昂,趁勢奪取南郡全境,然後揮師西進奪取西陵、秭歸,大事可成!


    是啊,夏侯獻之前也是這麽想的。


    可他後來才發現,這個設想的前提條件都無法成立。


    軍中士氣並非想象中的那樣高昂,反而還有些低迷。


    究其緣由,有不少的因素。


    有北人不適應南方濕熱的氣候,水土不服,也有軍中疫病的興起,導致軍心浮動。


    甚至還因為夏侯獻治軍嚴格,嚴令禁止軍隊劫掠百姓、奸淫婦女的行為,違者格殺勿論。


    軍令倒是沒什麽問題,但士兵們長時間積累的欲望無處發泄,亦會是影響軍心的因素之一。


    說白了,戰事打到這個地步,階段性的勝利已經達成,將士們多半想要班師回朝,領功受賞。


    文欽瞞著這些不報,大概是怕夏侯獻嫌棄他治軍無能,所以這些日子他經常在營中督練,試圖靠自己去改變這個現狀。


    夏侯獻把他臭罵了一頓,告訴他這種事情以後再藏著掖著,這中護軍就別幹了,不如回大將軍府繼續做打手。


    另外,前些日子陸續得到情報,蜀國的軍隊出現在了吳國的領地,而且據斥候回報,雙方並未發生交戰。


    新城太守州泰也上表證實了這件事,並且拔營北撤三十裏,以防吳蜀偷襲。


    之後,蜀軍的進一步動向也得到追蹤,他們已經越過了秭歸,順流而下抵達了西陵。


    這下幾乎可以證明,蜀國的意圖並非是想趁人之危,攻城掠地,而是來援助吳國的。


    夏侯獻索性令州泰和樂綝雙雙退兵。


    在另一邊,吳軍主力順著大江退走後,竟沒走遠,而是在下遊的巴丘停駐。


    如此看來,不想被卷入這場戰爭的泥潭,需要有人先放手。


    於是在從軍中回來後,夏侯獻便做出了決定。


    他向眾人道:“讓諸位久等了。”


    眾將齊齊拜禮。


    “我意,撤軍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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