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侯獻收到鍾會書信的數日前,洛陽下了一場大雪。


    巍峨的太極殿,銀裝素裹。


    兩個披著棕色裘衣的男人爬上層層石階,不約而同地抬頭仰視著坐落在高大台階上的正殿。


    正殿前,左右兩個升殿的踏步映入眼簾,殿內設有金銅柱四根,極為奢華。


    此乃景初年間,魏明帝曹叡征發巨量徭役新修建的宮殿,隻不過他還沒來得及享受,便龍馭上賓。


    太極殿的兩側分別建有東堂與西堂,三堂一字並列。


    東堂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群臣、講學之地,西堂則是皇帝的日常起居之所。


    如果說曹芳上次搬出昭陽殿,隻是像叛逆期離家出走的孩子鬧個小脾氣,而這次他正式搬入西堂則是認真的了,這代表著他想要親政的決心。


    同時還有另外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他與郭太後母子決裂。


    起因是,自從上次曹芳“離家出走”,平日裏被他寵幸的張美人和禺婉在宮中變得更加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尚在母喪之中的郭太後,對二女的目中無人終於忍無可忍。


    別看郭太後在丞相身下跟個溫順的小貓咪似的,實則她畢竟做了這麽多年的後宮之主,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唯唯諾諾的弱女子。


    很快,她以整治後宮風氣為由,將張美人跟禺婉拖到盥衣房,每人杖刑五十。


    她當然知道五十杖代表著什麽,隻要行刑者不徇私,這五十杖對於弱女子的身板來說,就是奔著要她們命去的。


    得知二女死訊的曹芳傷心不已,時常前往北宮吊哭,恨道:“太後橫殺我所寵愛,此無複母子恩!”


    .....


    “何公,錯了,陛下今日召我等前往的仍是西堂。”


    太極殿正殿外,何晏正欲往東堂方向走時,被李豐拉住了衣袖。


    “噢,差點忘了。”何晏伸手,“李公請。”


    “一道走吧。”李豐雖然官階更高,但他和何晏早年都是京城貴少,交情匪淺,隻不過他為人圓滑,善於保全自己,沒有被卷入當年的浮華風波罷了。


    二人並肩,向西堂而去。


    此時的西堂裏,天子曹芳正坐在龍榻上,身旁司馬妃貼著他坐在榻沿。


    曹芳撫摸著愛妃的手,滿臉愁雲:


    “愛妃可有法子,將張美人和禺婉的屍首弄出北宮?朕想好生為她二人安葬,也不妄她們帶給了朕那麽多的歡樂。”


    司馬妃雙眸起霧,委屈地說道:


    “自從發生了那樣的事,臣妾在後宮日日過得戰戰兢兢,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對,太後把臣妾也殺了。隻有在陛下這裏,臣妾才能感到一絲絲安心。”


    曹芳抱住了她,在她額間深深一吻:“朕定會保你周全。”


    司馬妃點點頭,輕聲問道:“那張美人她們的事該如何是好?”


    曹芳道:“此事隻能另尋他法,愛妃就不必勞心傷神了。”


    “嗯。”司馬妃點點頭。


    “陛下。”門外傳來黃門監蘇鑠聲音,“中書令李豐、宗正丞何晏請求覲見。”


    曹芳披上了袍子,“愛妃先回去,朕與兩位愛卿有要事相商。”


    “是,臣妾告退。”


    待司馬妃離去,曹芳揮了揮手,黃門監打開門,將拂塵擺至臂窩,有禮道:“李公、何公,請。”


    隨著二人邁過門檻,蘇鑠隨即退了出去,並順手把房門掩上。


    “臣李豐。”


    “臣何晏。”


    “拜見陛下。”


    “兩位愛卿不必多禮。”曹芳賜了座,又揮了揮手讓宮女們散去。


    看著二人的臉龐,他不由得陷入了一陣沉思。


    近來,曹芳親政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有意思的是,他想要掌握權力的初衷竟然不是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而是為了保護他心愛的女人。


    郭氏那個毒婦,他恨透了她!


    在心愛的妃子被殺後他才終於明白,手中沒有權力,什麽都守護不住。


    在曹芳看來,郭氏之所以敢如此欺壓自己,還不是仗著丞相之威。


    可是...他真的能從丞相手中收回大權嗎?


    對此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心裏泛起了嘀咕。


    老實說夏侯獻出將入相,是個十足的能臣。


    他早在先帝一朝便滅遼東、征漠北,如今又南下伐吳,開疆拓土,無往不利。


    並且,對方在政務處理上做得井井有條,平日裏對自己也並無欺淩之舉.....


    就連曹芳本人都不得不承認,他夏侯獻的確是當今大魏的國之柱石。


    可權力的欲望一旦在內心滋生,便會像野草一般瘋狂生長,對方越是能幹,曹芳就越是感到不安。


    他還依稀記得八歲那年,先帝撫著他的肩膀,虛弱地指著剛過而立之年,意氣風發的男人道:“芳兒,記住這個人。”


    當年的他懵懂無知,而今卻明白一個道理。


    我是君,他是臣。


    這一點,絕不能改變!


    一個皇帝如何才是實權皇帝。


    第一,掌握台閣及重要崗位的人事任免權。


    第二,掌握禁軍。


    有以上兩點,便可勉強稱之為實權皇帝。


    實際上邊軍掌控與否,是最次要的。因為隻要能掌控中央禁軍,邊軍即便是造反,也大概率會被鎮壓下去,不管怎麽說,中央皇權有著絕對的號召力。


    近來,曹芳從李豐口中聽了許多先帝的故事。


    魏明帝曹叡初繼位時,便將除了陳群外的其他的三位輔政大臣全部外放邊郡,自己則通過孫、劉二人逐漸掌控軍政大權,從而成為實權皇帝。


    現如今,先帝留給自己的四位輔政大臣隻剩三人。


    秦朗雖掌禁軍,卻不善於經營朝堂威望;司馬懿垂垂老朽,早已在家臥病多年。


    如今他最大的威脅隻有那個男人。


    李豐說,這是個機會。


    曹芳信了,於是秘密命他起草了詔書。


    按照流程,中書省擬好的詔書應當轉交尚書省複核,之後才能下發。


    但李豐怕節外生枝,故而建議曹芳直接派中書省吏員前去宣旨。


    聖旨中,首先是為丞相伐吳之功稱賀,後又有把夏侯公比做昔日的孔明等諸多溢美之詞。


    到了最後才“圖窮匕見”,表達了真實的意圖——命隨軍出征的尚書傅嘏率三軍返京,丞相夏侯獻留鎮荊州,主持伐吳大計。


    他們覺得,伐吳大事向來是夏侯獻力主的,那讓他鎮荊州備戰伐吳,是個很合理的,他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今日曹芳秘召二人前來,實則是心中又有了顧慮,他看向兩位忠臣,緩緩開口:


    “李卿,朕在想要不要先把詔書追回來,從長計議。”


    “呃....”李豐疑惑問道,“莫非陛下是有什麽顧慮嗎?”


    曹芳想了想,把心中那個駭人的念頭說了出來:


    “萬一丞相不遵詔令,直接率大軍殺奔洛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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