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墨白沒回他,將他的手拿開,繼續拔掉酒壺的壺塞,又是提壺仰脖一頓猛灌。


    施老低歎。


    知他性子,若執意想做什麽,攔是攔不住的,便也不再阻攔,就無奈地看著他,任由他去。


    酒很烈,過於辛辣,宴墨白又灌得太急,一時被嗆住,他側首猛烈地咳嗽起來。


    施老起身,去拍撫他的背。


    不知是咳嗽咳的,還是酒精的作用,他發現宴墨白眼睛通紅,就像是有鮮血浸染。


    他心口一顫。


    “是寧姑娘出了什麽事嗎?”


    宴墨白一邊咳,一邊搖了搖頭。


    施老默了默:“那是孩子?孩子出事了?”


    宴墨白終於止了咳,卻也沒回他,抬起手背揩了一把嘴邊上的酒水。


    施老微驚:“真是孩子?孩子怎麽了?”


    宴墨白垂目,兩滴清淚自眼角滑落。


    施老以為自己看錯了。


    以為是燭火的反光,又以為是酒漬。


    直到他定睛看去,看到那兩滴清淚在宴墨白白皙的臉頰上劃下兩道水痕時,他才確定自己沒看錯。


    這個男人......竟然哭了。


    大概是感覺到他在看他,宴墨白抬眼,然後笑了。


    兩眼通紅地笑了。


    笑自己的好笑,笑自己的可笑。


    “孩子......沒了嗎?”施老小心翼翼問。


    宴墨白點點頭:“嗯。”


    施老愕然:“為何?”


    宴墨白咽下心頭的苦澀,又拔了一壺酒的壺塞,提壺飲了一口。


    辛辣入喉,他皺了皺眉。


    “她不喜歡。”


    施老怔了一瞬。


    沒了,不喜歡。


    他震驚地瞪大眼睛。


    那丫頭自己墮掉了?不會吧?


    “其實沒了也好,不被母親喜歡的孩子,就不應該生下來,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對吧?像我,就不應該來......”宴墨白啞聲道。


    說這話的時候,他是笑著的。


    施老看著,卻隻覺得心疼。


    想起他幼時的經曆。


    他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四歲不到。


    他親眼看到他趴在水窪裏,被他母親用鞭子抽。


    那天下好大的雨,他看到幼小的他試圖從水窪裏爬起來,可才那麽一丁點小,哪經得起一個成人鞭子的抽打,終是沒能如願爬起。


    是他上前去製止的。


    當時,他母親還抽了他一鞭子,怪他多管閑事。


    還是很多路人指責,他母親才罷手。


    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從水窪裏將他抱起來時的情景,小小的身體滿背是血,他當時還以為他死了。


    抱在手裏小小的一個,就跟紙片似的那麽輕。


    他給他上藥的時候,更是驚呆了。


    那麽稚嫩的背上早已鞭傷累累。


    有新傷,也有舊傷。


    他從旁邊的鄰居那裏了解到,他母親原本是個姑子,懷上他後被庵裏趕出,去找過他父親,對方不認。


    他母親就恨上他父親了。


    因為恨他父親,就也恨他,將對他父親的恨意都發泄在他身上。


    他當時隻是路過那個小鎮,有事情要辦,他將他包紮好後就離開了。


    返程路過此鎮的時候,他想看看他的傷,去找他,卻被鄰裏告知,他母親已帶他離開了此鎮。


    後來,聽說他母親將他賣到了鬥犬場。


    一群孩童跟一群惡犬搏鬥,供人看樂的地方。


    那年,他才五歲。


    聽說,是寧王救下了他,那時的寧王還不是寧王,也還隻是一個孩童,比他大兩歲。


    但畢竟是皇子,想救一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寧王將他從鬥犬場裏贖出,讓他念書、讓他習武、讓他像一個人一樣生活。


    這也是這些年,他對寧王死心塌地、絕對效忠的原因。


    這些,他也是後來聽說的。


    他與他第二次遇見,就是幾年前了,當年的孱弱小娃已經長成了挺拔少年,且高中狀元、身居高位、武功高強。


    少年在一幫山匪手中救了他,他並未認出少年。


    但少年一眼就認出了他。


    少年說:“你是第一個朝我伸出手的人,恩人的模樣我自是永遠都不會忘。”


    那一刻,他突然感慨,這世間真有因果。


    當年他舉手之勞救下的孩子,反過來如蓋世英雄一般,孤身一人,於一幫山匪手中救下了他的性命。


    每每想起這些,就覺得像是昨日才發生的事一樣。


    因為童年的經曆,他曾跟他說這輩子不會要子嗣,所以,上回得知姓寧的丫頭懷的是他的孩子時,他有多震驚,隻有他自己知道。


    與此同時,他有多替他高興,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因為他很清楚,這廝會讓一個女子懷上孩子,且願意留下這個孩子,有多麽多麽不容易。


    他慶幸,終於有那麽一個人,將他從童年的魘裏拉出來了。


    寧王拉他出來的,隻有肉身,是這個寧丫頭將他的靈魂也從那段噩魘裏拉了出來。


    他沒想到的是,孩子竟又沒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宴墨白笑著,提壺又猛灌幾口酒下肚。


    “母親說我是掃把星,是天煞孤星......還真是......”


    ——


    紫霞山


    山高雲闊,鬱鬱蔥蔥,寧淼打馬沿著熟悉的山路盤旋而上,一路都是鳥語花香,她摘掉帷帽,深深地呼吸。


    白雲深處,一片翠竹掩映下,一處宅院,紅牆黛瓦、炊煙嫋嫋。


    院子裏,須發花白的老人正在晾曬簸箕裏的山貨,聽到院門口傳來動靜,回頭,便看到眉目如畫的女子,一手拿著帷帽,一手牽著一匹白馬站在院門口,朝他盈盈笑著。


    老人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抬起手背揉了揉眼。


    “小淼,真的是你!”老人激動地放下手中的簸箕,欣喜迎過來。


    “師父。”寧淼鼻尖發酸,棄了手中韁繩,撲到老人懷裏,如同小時候一樣。


    兩世為人,她才發現最開心、最自由的日子,是在一空大師身邊學本領的那些年。


    一空笑,如同以前一樣,抬手摸摸她的腦袋。


    “是看了我給你的信,回來驅毒的嗎?若不是嫿兒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你中了什麽三度春風。”


    寧淼:“......不是三度春風,是三載春秋。”


    “反正就是什麽三什麽春的,你為何不告訴我?還讓嫿兒也不要告訴我。雖然我的醫術不精,但你知道,我師弟你無涯師叔是神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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