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修廟


    我的鄉親們不知怎麽啦,過去整天為吃穿發愁,現在鑽進了錢眼子裏邊。有的人三起三落,有的人快速致富,有的人穩定上升,有的人由富變貧,寨子裏一掃過去淳樸的民風,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不僅經濟生活發生著裂變,而且精神生活也發生著裂變。這不,基督教這幾年有所退縮,其他教派開始占上風。一些老年人不僅對修墳祭祖、續家譜感興趣,對恢複寺院、廟產也動上了勁兒。


    挑這個頭兒的第一人,是老學究孫乃社,這老頭已經七十多歲了,突發奇想,找到支書劉慶河說:“慶河,我給你建個議,應該把小學搬遷出去,把聲頂寺恢複了。”


    劉慶河說:“你這老頭真是胡扯,恢複寺院幹啥?”


    孫乃社說:“聲頂寺是咱們這山區一帶的一大景觀,現在上邊提倡旅遊了,咱山裏人沒有地方去,把聲頂寺修複了,大家燒燒香、拜拜佛總是可以吧?再說,香火鬧大了,說不定城市裏的人也會來觀光旅遊,也是個經濟發展項目嘛。”


    劉慶河說:“你真是異想天開,把學校遷到哪裏去?把你家幾處宅子全部騰了,也不夠學校用。小學是要村裏負責的,反正村裏沒有錢,你要是能夠招商引資,我就把學校遷出去,隨你的便瞎折騰。”


    孫乃社以退為進,對劉慶河說:“我這是請示領導,你不答應就算了,為啥要難為我?要不,我召集人,把祖師頂恢複了吧。”


    劉慶河果然中計,他說:“我不管你那扯蛋閑事兒,祖師頂你想咋搞就咋搞!”


    得著這句話,孫乃社放下心來,跑了十幾裏路,把過去最後一個住持的道人請來,主持大事兒。這個道人,道號叫“靜宇”,據他所說,他們屬於丘祖的門派,丘祖就是道教名人丘處機。


    中國本土產生的道教,好像是薑子牙(呂尚)創建的。當然,還可以把周文王扯進來,因為是他在被囚禁在湯陰縣羑裏城的時候(羑,音you),大徹大悟演繹了“易經八卦”。道教的理論基礎,正是這些古董,所以,周文王應為道教的開山鼻祖。後來出現的鬼穀子、煉丹術士葛洪等奇人,都可以認為,他們為創建道教作出過突出貢獻。再往後,道教有了更大的發展,宋朝末年的王重陽、丘處機等幾個大道人,師出同門,又創立了各自不同的門派。那部在文學史上算不得名著的《封神演義》,更是為道教的發展壯大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俺們山裏人對那個花花公子賈寶玉,整天哭哭啼啼的病美人林黛玉不感興趣,做過土匪的喜歡《水滸傳》裏的人物,其他更多的人是把《封神演義》視為經典。孫乃社經常掛在嘴上的,就是“上八仙”中的呂洞賓、曹國舅、何仙姑以及倒騎小毛驢的張果老,此外,還有托塔李天王李靖、踏著風火輪的哪吒太子、手持雙錘的雷震子,這些人物,又常常與《西遊記》中的人物攪在一起。


    最讓孫乃社津津樂道的是,道教最赫赫有名的張天師(俗名張三豐),雖然能夠向天作法、呼風喚雨,法力無邊,其實就是我們寨子祖師頂山東邊的人氏,在他當年未修煉得道成仙之前,娶的夫人就是我們寨子裏的姑娘,所以我們這一帶官稱張三豐為“姑夫”。我們這一帶有“罵姑夫、罵姐夫”的傳統風俗,張三豐是姑夫,當然可以在尊敬的同時,隨便辱罵開玩笑。隻要是我們馬寨的大人、小孩,如果上了道教聖地武當山,可以罵罵咧咧的,神仙不但不怪罪,還會非常高興,因為這是他親戚門裏的後人來了。要是張三豐還活著,一定會對著親戚們笑罵一番。這種做派,讓那些外地虔誠的香客們驚詫莫名,唯恐我們的張狂,得罪了神仙。當他們知道了這個典故以後,所有香客們,又有點嫉妒,他們想,這個神仙張天師一定會“開後門兒”,特別優待我們這一帶人,無不投來羨慕的目光,讓我們這一帶人,在莊嚴、神聖的地方既得意,又風光。


    “靜宇”道人已經六十多歲了,過去一直是個農民。近幾年來,宗教信仰不受階級鬥爭限製了,氣候一適應,他馬上重新留了長發,束上了發髻,穿上了道袍、道靴,打上了白色裹腿,再加上飄飄冉冉的胡須,如果手捧拂塵,儼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改革開放後,他的懶骨頭開始起作用,不願種地下力了,經常被人請去做法事,獲得了不少好處。尤其是上了年紀,眼睛花了,頭發花了,心也花了,做法事的時候,兩隻眼睛總是在大閨女、小媳婦身上打轉轉。他已經厭煩了這種漂泊不定的道教活動,總想回到祖師頂,替神仙享受香火。就怕人家馬寨人不同意,一直沒有敢提出來。這一次,孫乃社專程來請他,“靜宇”道人非常興奮,打了小包裹,背了把雨傘就來了。


    在孫乃社家裏,兩個人商量了很久,拿出了修複祖師頂的方案。“靜宇”道人還答應,等事情辦成了,給孫乃社抽成一定比例,孫乃社更加熱心了這項公益事業。於是,親自起草了“召子”,向四外村分發張貼。


    事情遠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順利,這裏振臂一呼,響應的人竟然那麽多。在起初的那些天裏,信男善女猶如螞蟻行雨一般,擁上了祖師頂。上去的人沒有空手的,有的帶了四五塊磚,有的帶了十幾片瓦。因為在“召子”上有號召,凡是來捐錢的人,將按照貢獻大小,分別刻寫在功德碑上,所以,更多的人是為了捐錢而來。


    “靜宇”道人和孫乃社組織了一幫子人忙得不亦樂乎,飯都顧不上吃,每人發了方便麵和礦泉水,興奮地收集花花綠綠的票子,一天下來,收滿了好幾個紙箱子。夜裏他們點上蠟燭,把票子整理成捆兒,交給孫乃社和“靜宇”道人保管。因為事先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發了毒誓,沒有人敢貪汙這些敬奉神仙的錢。“靜宇”道人很公平、很大方地代表神仙給大家發了不少的辛苦費,所以一幹人等非常高興,非常敬業。這“靜宇”道人真是神奇,拿這麽多的錢,在山上轉了一圈兒,誰也不知道他把錢藏匿到哪裏去了。第二天,照收不誤。


    這樣下來,收到的錢攏到一塊兒,遠遠超出了想象的數目,“靜宇”道人給孫乃社分了一些,孫乃社嫌少,有點小爭執,“靜宇”道人寬大地又給了他一些,並且告誡他,這是香火錢,不可爭執,不可聲張,等廟院蓋起了,石碑上刻著你的首功,你拿多少錢也買不到。


    修廟工作終於要開工了,孫乃社原來打算讓劉慶河來山上,主持開工典禮,“靜宇”道人說:“一個小支部書記有什麽了不起,我打算請縣裏的領導來!”


    “靜宇”道人測算了開工的黃道吉日,在這個日子到來的前幾天,下山去走了一遭兒。果然,高樓鄉的領導陪著縣委抓宣傳工作的邢副書記、統戰部曹部長來到了祖師頂,舉行了隆重的開工儀式。那個邢副書記對這裏的環境讚不絕口,說跑遍全縣,也沒有發現這麽幽靜動人之處。曹部長原來在這裏當過小公社書記,詳細地給邢副書記介紹了當地的民風、民俗以及土特產什麽的,讓邢副書記倍加感慨。“靜宇”道人乖巧得很,馬上拿出紙筆,請上級領導題詞,這位領導先是抬頭望天,後是眉頭緊皺,經過一番思索,欣然命筆:


    奇峰兀立群巒間,


    鬆濤石陣舞翩躚。


    麗日當空耀盛世,


    改革長劍破險關。


    寫畢,邢副書記竟然像那個醉酒的大詩人李白,有點癲狂,把一管新毛筆奮力擲在地上。一群人紛紛叫好,都說這詩太好了,好,實在好,非常好,好得很,好得出奇,好得沒有比這首詩再好的了。至於如何個好法,緊緊圍繞邢副書記轉的一群人中,沒有一個有學問的,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邢副書記心知肚明,這是一群人在無聊地恭維他,但也沒有說破。自己正在陶醉之中,說破了,敗大家的興,也敗自己的興。


    這一群領導,在山上活動時,隻和“靜宇”道人說話,把跑前跑後的孫乃社晾在了一邊,讓孫乃社的書袋子掉不出來,使孫乃社多少有點遺憾。隻有邢副書記曾經把右手伸給他,讓他用雙手捧了一下,他感到非常興奮,因為這是他一生中握過的最大官員的手。官員們走了以後,他舍不得洗這雙手,說是怕把領導的仙氣洗掉了。年輕人不屑一顧,笑著打趣他,表爺,你要是把胳膊砍下來,豈不是永遠做個紀念了?孫乃社沒有理他們,仔細地品味了邢副書記的詩,品了半天說:“這詩是無比的好了,平平仄仄的,隻是欠缺一點歌頌道教的味兒。”“靜宇”道人說:“怎麽沒有?這‘盛世’二字就包含進去了,隻有盛世,才能修廟嘛。”孫乃社說:“對,對。還是道長的悟性高!”道長把這張紙恭恭敬敬地卷了起來,打算拿下山去,裱糊了以後,掛在顯眼的部位,當做鎮山之寶。


    後來,悟性高的“靜宇”道人,經常揣著香火錢到縣統戰部走動,肩上背著的大袋子裏,裝的是一些黃絹子,上麵用紅朱砂畫滿了像朝鮮文字那樣的符咒,隻有個別領導在場時,他都會神秘地送上一條,說是請領導把這條黃絹子,帶在身邊或者放在枕頭底下,可以驅邪避災,防小人作祟,保佑他升官發財。這些領導無不欣然地接受,並且真的悄悄地按照他的秘囑辦理,心理上很受安慰。在一些場合下,大家議論起來,都說這個“靜宇”道人是個難得的人才。眾人拾柴火焰高,“人才”終於當上了縣裏的政協委員,進入了參政議政的行列。倒是對建廟功勞最大的孫乃社,自從下山以後,得了一場大病,吃了十幾服湯藥不見回頭。孫乃社心裏想,八成是自己從山上拿回來的錢是不義之財,神仙不太喜歡,才用這種方式警示他。於是,就要把這些錢如數退還給“靜宇”道人,道長說:“這是神仙給你的辛苦費,並不多,沒有什麽。”孫乃社的心一下子放寬了,這錢當然不用退了,當天就吃下了一大碗飯,病也好了起來。


    辦在聲頂寺裏邊的馬寨小學,因為劉慶河不同意恢複寺院,躲過了一場大劫。可是,家長們紛紛到劉慶河那裏告狀,說現在的小學越辦越不像話,教學質量太差了,村裏再不整頓一下,沒有人肯送孩子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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