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並不像外人想象的那麽閉塞。自從電視和衛星天線降價,山民們的房前屋後出現鋁皮鍋,吞吸著亞太上空無形的衛星信號,於是武俠劇,歌手賽,外國總統,超短裙,男女接吻,英超球賽和日本卡通,還有豐乳霜和潤滑油的廣告,等等城裏人熟悉的東西,也都變戲法式地無中生有,日夜空降遍入民宅,衝擊著山民們的眼球。


    不過,他們對這些似懂非懂,要看不看,把電視權當一張可以變幻多端的年畫,徒增一點家裏的熱鬧而已。有一家的電視,從一大早就叫嚷出了最大音量,播出某阿拉伯國家的新聞——大概那語言同中國普通話一樣難懂,或者主人從未打算從中聽懂什麽,也不曾聽懂過什麽,隻是要用最大音量來掃除寂靜。他不覺得有更換頻道的必要。三個娃崽守在屏幕前,咬著指頭,抹著鼻涕,看得津津有味。這比起他們以前看滿屏雪花裏幾個鬼影當然要有意思多了——鋁皮鍋的功勞令人振奮。


    我擔心他們聽不懂,告訴他們這不是中國的節目,意思是他們得學會選台。但主人並不在意,反而說這個頻道好看,蠻好看,你不看麽?


    不知他們對阿拉伯為何情有獨鍾。


    老人們年邁體弱,不大出山了,卻胸懷著五洲四海,經常與阿拉伯或印度的音畫為伴。他們談起世道大多從電視機談起。一般來說,他們高興科學的進步,毫無中世紀教庭那種對科學的恐懼。電視不就是“千裏眼”麽?手機不就是“順風耳”麽?飛機不就是“神行法”麽?火車不就是明朝高人劉伯溫的“鐵牛肚子藏萬人”麽?……在他們看來,這一切早在中國人的預謀之中。他們連聲嘖嘖,一個勁地搖頭,驚歎古人的超前預見,也驚歎現代化無所不能,並且把所有奇跡都歸功於國家領袖,比如毛澤東或鄧小平這樣的人物。


    他們對現實也不很滿意,尤其痛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倫常喪盡。眼下偷茄子的有了,偷杉樹的也有了。就算上了公堂,直的可以說彎,死的可以說活,惡人說不定還可以使錢買官司。照這樣下去,天下焉得不亂?政府不猛下毒手,何談治國安邦?特別是電視裏男的抱著女的啃啃啃,女的抱著男的啃啃啃,抱住別人的婆娘或老公也還是啃啃啃,成何體統?下流不下流?他們一到這個時候就恨恨地質問:怎麽沒人來拍眼珠?


    “拍眼珠”,是以前的私刑。一位法國史學家曾談到地中海周邊山區,說稅收和法律無法延伸到高山,山民們總是生活在曆史之外。但中國的山民們以前疏於國法,卻不乏家法。直到上一個世紀,官權管製網絡覆蓋到最底層,國法興而家法亡,現代國家體製才逐漸成形。但這在老人們看來利弊兼有,是說不大清楚的。他們巨大的困惑是:以前誰敢偷盜?誰敢淫邪?誰敢不孝父母?偷了一塊熏肉,就須殺豬一頭,請大家喝“洗臉酒”。要是罪行大了,祠堂門一開,就得把賊人綁在樹上,用小竹筒套住他的眼睛,再在竹筒尾端猛力一拍,滋溜一下,賊人的眼珠就被擠壓出來,帶血帶水地落在竹筒裏——八溪鄉老一輩中至今還有幾個獨眼人,臉上留有酷刑殘跡。


    “燒油扇”也是私刑之一。抓到偷人養漢的淫婦,至少也是要罰她幾桌“洗臉酒”。要是她的罪大,就得把她全身剮光,讓她坐進一個沒有板子的椅框,下身一折,陰戶朝外暴露。然後有一把油紙扇插入陰戶,一經點火,陰戶就燒得火冒油滴,毛焦肉臭,以後永不可再淫。


    老人們說,男子犯家法也得論罪。山那邊有個厲瓦匠,是個好色多騷的郎豬,即書上說的配種公豬。他臉皮也太厚了,睡人家的女兒不算,還睡人家的媳婦,最後還睡上自己的親嬸子。族老們對此氣昏了頭,說女兒麽也就算了,反正是要嫁出去的,亂倫和亂種則萬萬不可,不沉塘滅逆,實在天理不容。


    他們隻是沒有料到,那郎豬不但xx巴騷,而且水性太好,被眾人綁在樓梯上,沉到水塘裏三番五次,一出水還在眼眨眉毛動,打噴嚏,甩腦袋,讓眾人十分無奈。


    眼看日落西山,郎豬覺得鄉親們太累了,太沒麵子了,才主動給眾人找了個台階:“你們是真要我死嗬?不是開玩笑嗬?怎麽不早說呢?快快快,削個塞子來,塞住我的屁眼。”


    他的意思是,那樣才能淹死他。


    大家半信半疑,照他說的去削了個木塞子,堵住他的肛門。這樣,當人們再次綁在樓梯上沉塘時,水裏冒出一串氣泡,然後不再有動靜。


    我不知這種傳說是否有幾分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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