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山頂,就出了縣境。在此舉目四望,籲一口長氣,可望斷山下那邊低低雲海,還有地平線上三省交匯之地稀薄若無的山脊曲線。順風的時候,雲下偶爾飄來一聲汽車鳴笛,或者半句高音喇叭裏的音樂,但聲音到底來自哪一個省,不得而知。


    距離在這裏變得模糊不定。看上去伸手可及的山水,隻有在石塊擲出去時才突然無限地遠退——不管你如何奮力一擲,眼看著就要砸到遠景的石塊,已經砸破了地平線的石塊,竟悠悠然地落回來,落回來,落回來,最後悶悶地叭嗒一聲,落在鼻子底下的草叢裏。


    事實上你摸不到天幕。


    這裏有一破廟,廟邊也有一戶人家。一位老婆婆正在地坪裏曬穀,一見到我們,沒有特別的欣喜也沒有特別的驚慌,放下曬鈀就去灶屋裏燒茶水。說起她的家人,她歎了口氣,說她是屬雞的,九十多了,活得實在罪過。她兒子死完了,連孫子都死完了,她還無臉無皮地活著——這意思是他的八字太硬,剋死晚輩無數,眼下是求死而不得嗬。


    她家的簷階下和地坪裏幹幹淨淨,柴禾與稻草都收撿得整整齊齊,獨居深山的日子看來過得還很細心。據說她老兩口不但自己種糧,每年還砍點雜木,削成鋤頭把,送下山去換點油鹽錢。


    同行的龍老師告訴我,大家都叫她“廟婆婆”,因為誰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在山上守過廟,就這麽叫了。


    很多年前的一天,她一個人睡在家裏,聽到外麵先是牛叫,後有虎叫,嚇得全身都軟了。老虎是來吃牛的,左鑽右撞,未能闖進牛房,跳到了屋頂上,踩得屋上嘩嘩地響。不料一腳踩虛了,踩塌了一塊杉皮,一隻陷下來的虎腿剛好夾在檁條縫裏,一時無法抽回去。廟婆婆本來怕得不得了,看到這機會,突然膽大妄為,找來一根棕繩,上去纏住那條毛茸茸的虎腿,在繩子的另一頭又拴上一扇石磨,使那隻虎動彈不得。


    接下來,她跑到村子裏,喊來一些後生。大家棍棒、梭標以及鐵銃一齊上前,終於把老虎結果了。


    廟婆婆也記得這事,歎了口氣說:“罪過嗬,罪過。連老蟲都剋死了,還能不剋人麽?我不知前世作了什麽孽,攤上了這麽個毒八字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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