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於偉再次來到魚塔鎮的那天氣壓很低。沒有太陽,也沒有風,天氣預報說午後有小雪。可是還沒有到午後,臨近中午的時候,雪就來了。前方的道路一片混沌,我們不得不減慢車速。


    “糟糕。”我說,“白白帶來了畫夾,這種鬼天氣,老漢的幹兒子怎麽會來呢?”


    “那就畫雪中的原野。”於偉一向能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送來安慰,“總比你坐在城裏的窗口畫建築物有激情吧。”他笑著激勵我,“而且沒準老漢的幹兒子已經趕著羊群去原野上了,別氣餒。”


    我覺得心裏暖洋洋的,我歪著頭衝他說:“於偉,你對我這麽好,是想讓我來世也死心踏地跟著你嗎?”


    “別說這不吉利的話。”於偉說,“真有來世.我可不找你了,太累。”他故意大聲說,“又自負又自尊,太難調教。”


    我們一邊打趣著一邊進入了魚塔鎮。雪下得大了起來。我們路過老羊倌家的時候我注意看了一眼羊圈,好像並沒看到一隻羊,這使我有些振奮,連忙吩咐於偉快些將車開出小鎮。


    開始我們並沒有看到羊群,隻是恍惚看到一個飄忽的黑影,在銀白的世界中一閃一閃的。待到車將臨近時,我才發現那的確有一個手執羊鞭的人在雪中朝我們這張望,而且,我發現了在雪野上湧動的羊群。


    我驚呆了,於偉也驚呆了。我們停下車,斂聲屏氣地看著前方。透過朦朧的玻璃窗,我看見牧羊人輕輕揮動著鞭子,而羊群則圍繞著他旋轉。天、地、空氣、羊群都是白色的,隻有牧羊人是黑色的。這一條黑顯得如此醒目而燦爛。我是第一次驀然領略到黑色的絢麗。我忘記了作畫,這情境已經把我帶人了另一番世界。我就這麽癡迷地看著強大的白色中那縷耀目的黑色,直到雪漸漸停了,牧羊人趕著羊群朝我們的車子走來。


    我打開車門迎著他走去。雪後無風,太陽並沒有出來,雪野是寧靜的。我聽見的是羊群踩著雪地踢踏的回聲。一個消瘦的憂鬱的中年男人就站在我麵前了。


    “你剛才一直在車裏畫我和羊?”他那雙大而深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我幾乎不敢相信一個農民竟有這樣的眼睛。


    “我什麽也沒畫,我隻是在看。”我說,“你知道我們今天會來?”


    “我幹爹說你們要來的。”他說,“我已經出來好長時間了。”


    “路上我還擔心,這樣的雪天你會來麽?”我指著那些有些發抖的羊說,“羊又怎能受得住?”


    “羊比人抗冷。”牧羊人抽了一下嘴角,“它有一層毛皮。”


    “聽說你喜歡星期天來這放羊?”


    “對,我隻有星期天才來這裏,我愛羊。”


    “那你住在哪裏?”我問,“離這遠嗎?”


    “不遠。”他猶豫了一下說,“我給一家建築公司當木工,是雇去的。”


    “聽說你很會唱歌?”


    他的眼神黯淡了,他低下頭沉鬱地說,“歌聲又畫不出來。”


    “我能把它畫出來。”


    “你能畫出歌聲?”他有些害怕地搖著頭說,“這不可能。”


    “不信你唱唱給我聽。”我說。


    他抽動了一下喉節,嚅動著嘴唇,像是在做唱前的準備工作。然而他再次張口出來的仍不是歌聲,他打聽我們幾點從城裏出發,家中有沒有孩子?


    我說我們早飯後從城裏出發的,我們有一個兒子,九個月了,非常聰明漂亮。


    “他鬧人不?”他似乎對小孩子很感興趣。


    “以前鬧過幾天。”我笑著說,“現在他很好,能吃能睡,挺愛笑的。”


    “他會走路了嗎?”他又問。這時於偉朝著我們走來了。


    “還沒有,不過他能扶著牆站住了。”


    “小孩子有走路晚的,你們不要著急。”他溫和地說著,蹲下身撫了撫一隻羊的頭。他看見於偉後不知怎的有些拘束,我連忙介紹說他是我丈夫,於偉朝他伸出手的時候,他都不自然地把手抄在扶袖裏。


    “你們很有錢。”他低聲說,“你們有車開。”


    “這是承包公司的車,不是個人的。”於偉解釋,“我們隻能在承包期間用。”


    “反正你們有車開,你們星期天還不用在家幹活。”他直起身子,用腳踹了一下雪地說,“你們出來,孩子誰看呢?”


    “孩子有保姆。”我說。


    “年輕的還是歲數大的?”他問。


    “年老的。”我說。


    “年老的好。”他說,“年老的人有耐性。”


    他看著我們,那眼神有些恐懼、疑慮和悲哀,仿佛在看兩個吊死鬼,這目光使我有些膽寒。許久,他才解開黑棉襖最上的一個衣襟,從脖子上取下來一串木珠,他放到手心掂了掂,遞給我說:“送給你們拿給孩子玩吧,我還有好幾串呢。”


    那是一串白樺木木珠,很細膩,珠子極為圓潤。我接過來謝他。他說:“謝啥嘛,我喜歡小孩子,以後你們再來,我會做木頭車和木頭熊給他玩。”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叮囑道,“木珠還是本色的好,你們回去不要上油漆和顏料,那些東西有毒,小孩子不懂事,好往嘴裏填。”


    我們點頭應諾。


    羊群朝著原野的邊緣而去了,牧羊人大聲吆喝道:“停——下——停——下——”他的嗓音沙啞而蒼涼。羊群卻不理不睬地自顧前行。


    “它們自已會回到魚塔鎮的。”牧羊人說。


    “你幹爹也真不簡單啊。”於偉說,“魚塔鎮是個有名的窮鎮子,人又都好賭,他養的這滿圈羊竟沒人來偷?”


    “打主意的也還是有的。”牧羊人笑笑,說,“架不住俺幹爹厲害,誰還敢再來?”說到羊和他於爹,他的神色自然開朗了許多,看我和於偉的目光也溫了一些。


    “你有媳婦了嗎?”於偉問他。


    他晃了一下肩膀,抽了一下鼻子,說道:“能沒有嗎?”


    “有孩子了嗎?”於偉又問。


    他抽了一下鼻子,晃了一下肩膀,說:“能沒有嗎?”


    那表情仿佛在嘲笑我們的愚蠢,娶妻生子難道不是一個成年男人天經地義的事嗎?用得著問嗎?


    我們又和他約好了下次見麵的時間。他說:“我也不一定什麽時候來,反正我要來肯定是星期天。開春時這裏才好看呢,到處都開著野花,你們可以把孩子帶來呢。”


    於偉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春天時我們會把孩子帶來。”


    牧羊人微妙地朝我們笑笑,然後擺著手和我們告別。他走路慢騰騰的,我們看著他疲憊地朝魚塔鎮走去。


    “咱們遇見一個極其神秘的人了。”我說。


    “所以不要以為神秘的人隻會出現在藝術領域。”於偉說。


    像是為了證實於偉的判斷似的,寂靜的雪野突然震顫了一下,一股歌聲閃電一般明亮地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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