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要早起,姥爺打更回來,才早上五點多鍾,她就要做好了飯。我不再問她,等她睡熟了,我從她懷裏掙出來,拱出被窩,痛快地大喘了幾口。我在想,東頭那個大木刻楞房子,裏麵住的老蘇聯是什麽樣呢?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東頭的大木刻楞房子裏住著一個老太太,她站在黃燦燦的葵花下,拋給我好多好多的石子。她告訴我說,這些都是黑龍江的石頭。她還說,她要把這些石頭磨得圓圓的,用錠子紮出眼,給我穿個項圈戴。


    天大亮了,太陽升得老高。


    院子裏,飄著魚腥氣,小舅坐在木墩上擠魚。鱗光一閃一閃的,像星星在跳。他擠完了,拌上鹽,串上鐵絲,掛在牆上。


    小雞們蹦跳起來了。我把盆子當中腸子之類雜穢東西撈出來甩給它們,剩下的紅漿漿的湯倒在豬槽裏。然後,再把盆衝得幹幹淨淨。


    這樣做,小舅一高興誇我,我可以就勢要兩條小魚,給傻子吃。


    吃了飯,各自忙各自的了。


    我沿著幹得裂了縫的田埂,向苞米地走去。姥姥家的苞米地緊挨著老蘇聯的菜園,現在,苞米已經吐出了棕紅的纓子,我掰下一截甜稈,塞到嘴裏嚼著,吃夠了,向那個房子望去;滿院子的向日葵,黃泥抹的牆上掛著一串鮮紅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


    房門開著。在我記憶裏,它似乎從來沒開過。可它今天確確實實開了,不是夢吧?


    走出來了,是一個高高的、瘦瘦的、穿著黑色長裙、紮著古銅色頭巾的老奶奶!


    她一步步地移過院子,推開園門,貼著豆角架過來了。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裏,隔住我們的,是一排低矮的、傾斜的、已經朽了的柞木。


    我的心打鼓似的咚咚直跳。


    “小姑娘,小姑娘。”聲音很慢,有些遲鈍,“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啊?”


    “我采豬食。”


    “采什麽菜啊?”


    “灰菜、莧菜、車軲轆菜,還有釕銱兒、朱香芽!”


    她格格幹笑著,嘴不停地動,好像在嚼什麽:“采豬食,怎麽不拿籃子呢?”


    “我先采,放在這。中午舅舅來取。”


    “幾歲了?”“七歲。”“上學了吧?”“沒有。”“願意識字嗎?”“願意!”


    回答得幹脆利索,我想她一定會滿意的。


    她把著柞木杆子,我也把著。我仰著頭,她低著頭,我們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夢,順嘴說出來:“你是老奶奶!我見過你。你不是答應給穿個項圈戴嗎?”


    我用手在脖子周圍比劃著。她先是睜大了一下眼睛,隨後撥著障子,伴著一陣哢嚓哢嚓的柞木杆倒下的脆響,她傾著身子過來了,死死地摟住我!


    “是奶奶的孫女!是奶奶的孫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鉗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臉被她親得直發燒。可能她聽到了我的哼哼聲,她鬆開我,我終於可以大口地喘氣了。


    “奶奶,黑龍江的石頭能磨圓嗎?”


    “能。能磨圓的。”她肯定地點點頭。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笑了。


    不知不覺,我跟著她,穿過菜園,來到院子,走進屋門。


    屋子不大,卻很於淨。牆粉刷得漂白。正房裏,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黑色掛鍾和鍾下麵的紫檀色桌子,桌子旁邊是一把黑木椅。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條古銅色的三角巾,連連轉了幾個圈,對我說:“吃吧,再給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廚房去了。不一會,她用鐵片托著毛子嗑出來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興致勃勃跳起舞來。


    我看著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全不像姥姥,就連胸脯也是高高挺著。


    “奶奶,你腳大麽?”


    “大喲。”


    “我姥姥怎麽是小腳?走道像鴨子,一扭一扭的。你的腳怎麽大?”


    “長的呀。奶奶不纏腳。”


    她翻出了撲克、跳棋、識字課本、陳年的蠶豆,滿滿地堆了一桌子。


    她說她要教我識字、唱歌、剪窗花、做麵人。她跟我說,上她這裏來不要對別人講。


    當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著天也想笑,看著地也想笑。每一片白雲,每一片綠葉,都那麽親切。我哼著歌,踩著發燙的土地,蹦蹦跳跳回來了。


    傻子迎上來,我像奶奶摟我那樣,死死摟住它,貼著它的耳朵,悄悄說:“傻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午飯後,空氣更加燥熱、沉悶了。不一會,起風了。雲變成了淡灰色,擠成一堆,抱成個鉛灰色的大團。


    風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細細的雨絲像一根根銀色的繡針,一古腦地紮向地麵。


    雞整齊地排成一溜,哆嗦著翅膀,站在房簷下。傻子卻得意地踏著爪,不停地用舌頭舔那濕漉漉的毛。


    姥姥高興得磕了三個頭,不住地叨叨著:“沒白求雨,可不,說來就來了呢。”她走到窗前,滿心歡喜地瞅。她的眼眶裏有水珠。莫非是雨撲打進去的?


    我望望窗戶:窗子關著,雨水順著玻璃一道道地往下滴。那麽,姥姥是興奮得落淚了。


    我搬了個小板凳,站在上麵,把著窗台向外望: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地上冒起好多水泡,像我踢毽子用的銅錢。


    我在想東頭的老奶奶。她現在做什麽呢?


    對了,她怎麽就一個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問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話,立刻打消了那個念頭。


    大雨停了。草叢中的螞蚱蹦得歡,蟈蟈也叫得脆聲了。傻子滿足得直妁蹶子,小雞們不停地刨著濕乎乎的土。


    姥姥抱柴做飯了。廚房裏傳來燒火的僻啪聲和嚓嚓的切菜聲。姥爺從炕上爬起來,穿上長統靴,拿著鐵鍬,跳到豬圈裏起糞去了。


    我穿上塑料涼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山雀趕在我的前麵蹦著。它們好像剛出窩,還不會高飛,隻是貼著地麵,吃力地抖動著稚嫩的翅膀。東北角,揚出一條彩虹,像是一座五顏六色的橋。


    我屏住氣推開那扇門。我怕老奶奶睡覺。


    是開門使屋裏亮了,還是我不小心弄出了聲?反正,她馬上發現了我。


    “噢,好大的雨,雨好大呀!”


    她奔過來,蹲下身,拍著我的臉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著她的肩,對她說。


    她努著嘴,緊眨了兩下眼睛,端著肩站起來,慢慢轉一圈,又突然蹲下,驚叫道:“看對了。是像喇叭花。聰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開門,繞到房後,放我到地上。


    這回輪到我驚叫了。野草中開著五顏六色的牽牛花。奶奶一種顏色掐了一朵,插在我頭上。幾隻黃蜂嗡嗡著飛到頭頂,嚇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著,抱起我,用手撫著我的腦門,邊走邊唱道:“黃蜂好,黃蜂好,黃蜂不蜇我的小寶寶。給你花粉吃,給你好花粉,隻要你不來,嚇我的小寶寶。”


    我笑了。見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厲害了。身子不住地抖著,我趁勢滑下地,噔噔地跑進屋。


    她端來一盤新煮的蠶豆,一顆顆地把皮剝掉,再把它一顆顆地送到我嘴裏。那豆又香又軟,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麽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頭,眼窩裏有什麽東西亮了一下,又沒有了。她往嘴裏塞著蠶豆皮,又慢慢吐出來,弄了一裙子。


    我這樣問,老奶奶怎麽會不傷心呢?我打算摟住她的脖子,就勢撒個嬌。不料,她笑著說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飯的時候了。”


    “噯。”我答應著,站起來,磨磨蹭蹭地向門口走。推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倒忘了問了,叫什麽名兒啊?”沙啞的、夾著痰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迎燈。我的小名。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正月十五,天剛擦黑,還沒點冰燈呢,爸爸就給我起下了這個名。”


    她又發出一陣駭人的笑聲。嚇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煙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著家!喊你姥爺吃飯。”姥姥把刷鍋水倒進豬槽裏,尖著嗓子招呼我。我放開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園。


    姥爺光著大腳片子,褲腿挽到膝蓋,兩手相抱著坐在壟頭。風吹來,菜園泛起一層青茵茵的光。姥爺的頭發蓬蓬著,隨風飄動,陰沉沉的臉上,兩隻眼睛定定地瞅著什麽。


    我捂著胸口,邁過昏黃的、搖蕩著波紋的小水窪,立在他背後。他全然沒有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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