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屋,對於女人有著另外一個稱呼,另外一個名字。它似乎是一道與生懼來的傷口,不允許別人觸摸,它埋伏在濃鬱的陰影裏,光線昏黯如同子宮裏邊的顏色,讓男人怦然心動。我們長大的過程,就是使它逐漸接受“進入”的過程,直到尋求“進入”。在這種尋求中,一個女孩兒變成婦人。


    一天,我照例在早晨八點多鍾來到伊秋家。出門前,由於我喝了稀粥和牛奶,到伊秋家裏後,就要上廁所。


    伊秋一邊係著繃緊得幾乎係不上的紐扣,沉甸甸的rx房就要掉到地上了,一邊用一隻光裸的腳朝曠曠蕩蕩的大房間最西角一指,說,“喏,那裏!”


    我這才注意到,這間大房子西角處的牆壁上掛著一扇白布簾。但那隻是一扇門簾。


    我說,“哪裏?”


    伊秋衝我一擺手,“過來”。


    我跟著她走過去,她的胖胖呼呼的腳丫像兩隻肥肥的大蟲子,在粗糙但是幹淨的地麵上吧噠吧噠移動。


    她一隻手把白布簾輕輕一挑,說,“這裏!平時,我一個人從不去公共廁所,就在這兒。”


    我十分驚訝地發現,這間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原來還有一隻“袖子”伸出去,門簾後邊是一個長條形的空間,確確實實如同一隻衣服袖子伸出去。我看到門簾後邊有一個塗著藍色油漆的三角形鐵架子,上邊支著一個臉盆。一根彎彎曲曲的鐵絲從頂角斜著拉到門簾的螺絲上,上邊晾著內褲、乳罩、襪子和手絹之類的小東西,一隻架著透明翅膀的大蚊子像一架縮小的飛機,穩穩當當地落在上邊,它那園滾滾的肚子非常飽滿,仿佛剛剛吸滿了伊秋的血。一隻簡易的馬桶像隻板凳似的擱在正中,馬桶四周鏽跡斑駁。


    伊秋說,“西大望給我安裝的。雖然不是樓房裏的那種能抽水的馬桶,但是可以用臉盆裏的水衝,它下邊的管道是通的。”


    “西大望?”我說,“誰是西大望?”


    伊秋笑了一下,“我表哥。”她用手攏了攏頭發,好像嘴裏提到的人馬上就要出現在她麵前似的,“其實,就是我的男朋友。”


    我走進去,放下門簾。我覺得馬桶上濕淋淋的,不太幹淨,便翹著屁股半坐半蹲地懸坐在馬桶上。用完之後,我便把衛生紙丟進馬桶旁邊的一個裝廢紙垃圾的大口袋裏。起身的時候,我忽然看見那隻大口袋裏的廢紙中,有一團血淋淋的紙卷,非常奪目,泛著耀眼的紅光,仿佛是一隻含苞待放的花朵,埋伏在一堆白花花的廢紙中。我心裏怦怦亂跳了幾下。


    以前。我在公共廁所裏,看到過年長的婦女有那種東西,她們更換衛生紙的時候,非常大方,一點也不回避別人,好像大家都有這些事情,沒什麽需要遮掩的。而我總是不好意思地調開目光,不看人家。盡管不看,但是餘光依然可以看到,她們把一團紅紅的紙卷丟進毛坑裏。我覺得格外神秘。但是,也沒有更多地想什麽,隻覺得那是大人們的事。


    這會兒,當我看到我的同伴伊秋也有了這個問題時,非常震驚,才開始意識到這件事將要與我有關,不免心裏慌亂起來。


    我從“衛生間”出來後,裝做很平靜的樣子,什麽也沒說,就攤開作業本。


    過了一會兒,伊秋說要上廁所,就往那隻“袖子”走去。


    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抬起頭朝門簾處望去。


    從布簾卷曲的邊角縫隙,我影影綽綽看到伊秋坐在馬桶上,手裏摩摩挲挲弄著什麽,我看到了遠處她手裏的一團紅色。我的心又嘭嘭嘭地狂跳起來。趕快低下頭,使自己平息下來。


    我至今固執地認為,我的長大成人,是伊秋“傳染”給我的。因為,在我看到這件事的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時,忽然就看到了我的褥單上有一小片紅紅的血跡,像一大朵火紅的梅花,真實地開放在綻滿花花綠綠假花的褥單上邊。


    這一年我十四歲。


    伊秋從“袖子”裏掀開門簾走出來的時候.我低頭寫著字,十分用力,那字方方正正,著著實實,像一塊塊磚頭一樣硬。


    伊秋說,“你這麽瘦弱,卻寫這麽硬朗的字,真是奇怪。”


    我說,“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媽媽說,看一個人的字,就如同看一個人的心。”


    “心?”伊秋想了想,終於想不出字與心的關係,說,“你媽媽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總是很麻煩,什麽事都要和‘心’聯係在一起。”’“可是,這有道理。”我說。


    “有什麽道理?我覺得你的心腸並不像你的宇,那麽硬。”


    她打開自己的作業本。說,“你看,我的字圓圓呼呼,軟綿綿的、按你媽媽的說法,我應該見到落葉就流淚。其實,我從來不會哭。有什麽可哭的!”


    這會兒,由於剛才所發生的神秘的紅紙團問題,我心裏一直混亂著,沒有邏輯,向她解釋不清。


    我說,“不是心腸。是個性。其實,也不是個性,是……


    反正我媽媽一直想糾正我的字,她說,寫這種字的人將來會越來越偏執、極端……還有……”


    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伊秋!”


    我和伊秋立刻停下來,屏息側耳傾聽外邊的動靜。


    “伊秋!”門外又叫了一聲。看來,的確是有人來了,在伊秋家我還是第一次撞上別人。


    伊秋去開門,我警覺地朝屋門張望。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個男人,兩眼細長,烏黑閃亮,低前額,窄腦門,身材健壯得如同一根肉棍子。身體裏仿佛蘊蓄著用之不竭的生命力。


    來人見屋裏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坐在那兒,就拘謹地笑笑,舉止有些呆滯,但表情十分甜蜜。


    伊秋介紹說,“這就是西大望,我給你講過的。”然後,她又指了指我,衝進來的男人說,“這是我的新朋友倪拗拗。”


    他走過來,向我伸出粗大的手,說,“你好!聽伊秋說過你。”


    我不好意思地把手遞給他握了握。他的那隻手汗漬漬、油膩膩的。


    他和伊秋並肩坐在床上,與我隔桌而坐。我和伊秋都放下手裏的功課,三個人圍著桌子坐在一起,擺出聊天的樣子,但一時又不知說什麽好,不免有點尷尬。


    “你的字,很好看。”西大望拿起我的作業本,口齒笨拙地說。


    我的作業本在他的那雙大概是常年習慣了搬運磚頭的手裏,顯得非常細薄和嬌嫩,他一頁一頁小心地掀弄著,好像他手裏的東西不是一個普通的作業本,而是一打貴重的絲綢。


    “我的字一點也不好看,我知道。”我說。


    他並不接我的話,隻是從一隻半舊的軍用挎包裏掏出幾個西紅柿,用手擦了擦,說,“你們吃。”


    伊秋馬上就遞給我一個。


    然後,我們三人都吃起來。這時,由於西紅柿加入到我們當中來,尷尬的局勢一下子就被衝淡了,我們聊了起來。


    我從西大望的話中,得知他原來在北方的一個小城裏當航空地勤兵,主要是在地麵做架線、挖溝和製氧工作。後來,由於腦子生病退了下來。


    我問,腦子能生什麽病?


    西大望和伊秋都沒吭聲。


    我吃完了西紅柿,就站起身,想去“袖子”那兒洗手。我看到西大望把手掌上的紅汁往褲子上抹著。伊秋本打算同我一起去洗手,但看我站了起來,她又說,“你先去吧你去吧!”


    我一邊洗手,一邊從布簾縫隙往伊秋他們那兒看。


    我看到伊秋和西大望這時已經閃電般地抱在了一起,西大望那魯莽而堅實的身體發瘋似的抱住伊秋的肉肩膀,好像是一個監禁多年而沒有吃過母雞的肥翅膀的人忽然得到了一大塊。伊秋則拚命地把她鼓鼓的胸脯挺在他的肋骨上,那rx房如同一雙飽滿肥碩的手,在他的肋骨上彈撥豎琴似的來來回回移動。


    我盡量磨磨蹭蹭地洗完手出來,坐回到我原來的位置上,裝做什麽也沒看到,打開了我的作業本。


    這時,他們已經各自坐好。


    大家一時無話。


    沉悶了一會兒,西大望說,他當兵的時候,有一天黃昏,他一個人在山坡上閑坐,倚在一塊大石上,有意無意地拾采一種叫做金鍾花的黃燦燦的野花。這時,他看到一隻貓頭鷹在他的不遠處正在捕食山鼠。他放下手裏的花,躲在一邊靜靜地觀看,他發現貓頭鷹飛起來像一隻影子,無聲無息,非常恐怖。它的眼睛不像其它鳥類長在兩側,而是長在正中,眼睛四周的羽毛呈放射狀,形成貌似胎盤的一個“臉”,其實,它並沒有臉。後來,貓頭鷹也看到了他,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它就影子似地消失了。


    西大望說,第二天他就生病了。


    他固執地把自己的病看成是與貓頭鷹的對視引起的。


    “在山上,”西大望說,“每一天都是和無止境的力氣活、和不會說話的沉悶的石頭打交道。”


    西大望說話多起來,我便發現他的確有點不對勁。


    他的眼神是直的,眼睛並不看著誰,好像是盯著他自己腦子裏的一個小人自說自話,一副急促促的樣子。我還發現,他的手一直在伊秋的腰背上摸來摸去,而伊秋的腰背似乎也是他自己的那個想象物的替代品。他的嘴角神經質地向著一個固定的方向抽搐牽動,仿佛他的手正在伊秋的腰背上尋求著不完美的快感,他的欲望正在話題之外的什麽地方一點一點地燃燒起來,一副性饑渴症患者的樣子。


    而伊秋這時則不斷地發出一長串的銀鈴般的笑聲,她的笑聲其實也是落在一個遠處的秘密的地方,一個模糊不清的欲望的發源地,是“那個地方”像嘴一樣咧開、在笑。


    我一邊在作業本上寫著,一邊有心無心地聽他們說。


    這時,伊秋對我說,她要和西大望到裏間屋裏說點私事。


    於是,他們便雙雙起身,向裏間屋裏走去。


    我一個人留在外屋,與他們一牆之隔。我忽然感到一個人孤零零被拋在生活之外。裏間屋裏有一種模糊不清的吸引力,誘惑著我的注意力,以至於我再也無法專心於功課。但是,我對裏邊的事並沒有多少想象的餘地,因為它與我自己往日的切身感受,很難找到契合之處與共通的經驗。那件事,於我幾乎還是一片空白。但是,此刻裏間屋裏仿佛有一個強大的磁場.把我也籠罩在一種無法緩解的莫名的緊張之中。


    我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與“求知欲”,輕手輕腳移到裏間屋門底下。


    我先是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麽,隻是有細微的吱吱扭扭聲。


    裏間屋的屋門是那種舊式的,門板的上半部分像井田製時代的土地,被橫橫豎豎的木條分割成一個個方塊,上麵糊著一層白裏透黃的窗戶紙。窗戶紙上已經印滿潮濕的水痕,並且破開了大大小小的窟窿,由於裏邊的光線相對於外屋顯得昏暗一些,所以那些洞洞如同一隻隻黑眼睛看著我。


    我有些恐懼地把眼睛貼到一個窟窿上,向裏邊窺望。


    我先看到了牆壁上的一幅畫,好像是畫的一隻斷裂的浴缸,血一般的紅水從斷裂處湧出,浴缸裏沒有人,一隻貓站立在傾出的紅水之外,表情恐怖。


    我的目光向下移動,看到房間裏零零散散堆放著幾件破舊的家具,然後我就看到了那一隻行軍床,以及床上的兩個扭在一起的軀體。他們像兩個夜遊病人似的不停地動作,但並不是忙亂無序,而是在一種心照不宣的秩序下呼應著的動作。他們都脫光了衣服,伊秋攤開四肢,兩隻rx房圓滾有力地向上堅挺,她的眼簾微閉,頭歪向屋門這邊,神情疲倦,仿佛換了一個人,並不住地發出低低的喔喔聲。西大望這時像騎馬似的坐在伊秋的胯部,他的雙腿強健,向後彎曲,別在伊秋身體的兩側。他的臀部結實地收攏,他的頭卻仰起來朝向屋頂,與他全身的用力方向極不協調地向上伸著,緊閉著雙眼,神情絕望。他的手在自己的腿間急促抖動,隨著他由低弱到高亢的呼吸聲,他的手裏忽然湧出了一道閃電似的白光,然後他便像一座山峰,訇然倒塌在伊秋的身體上……


    我在門外心驚肉跳,有兩種感覺同時降臨到我的身上:首先,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細孔此刻都在張開,放大,用力呼吸,我的嘴肯定張得如同死魚那麽大,我像吸了大麻似的,整個身子都仿佛脹大了一截。我相對於門的高度和距離,也忽然長高了一塊,而且與門窗更加貼近;然後,我覺得,我病了,感到劇烈地惡心,並且馬上就要嘔吐起來……


    有人曾說過,我們隻在那個真正的、轉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後經曆它們,它們是夢一般的隻限製在我們身上的虛構的東西。


    十多年之後,當我從那些早巳褪色模糊的往事中,憶起在伊秋家的裏屋門外所窺視到(也許是我想看到)的驚心動魄的那一幕,才意識到,其實這不過是我此刻所產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經曆與體驗。


    所有的記憶不過是在創造性的想象中而獲得。


    我對於往昔零零碎碎的記憶斷片的執著描摹,並不是由於強烈的自我懷念,我也不是一個狂熱的記憶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連再三地撫摸往昔歲月的斷片殘簡,是因為那些對於我並不是一頁頁死去的曆史,它們是活的橋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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