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晚,大家都喝多了酒,深夜三點多才一個個步態搖晃腳下踩著流沙似的從酒吧裏晃出來,飄飄忽忽站立在p城夏日的清靜涼爽的馬路上。橙黃色的街燈在人去路空的夜晚顯得格外蕭條,恍惚的光線發出細雨一般的噝噝聲。


    夜晚的雨聲總是容易觸動人們心裏的什麽,特別是林子梵這種藝術類型的人,他一直覺得狂風和暴雨是屬於政治家的,它帶有一股強烈的總結性、煽動性和批判性。而綿綿細雨的沙潤聲是屬於藝術家的,它給人一種遙遙無期的絕望和激情,那從天而降的水聲滴落在屋頂或窗欞上,往往在他心裏濺起一股熱烈的冰冷感。


    此刻的雨聲肯定是出於夜晚的情調上的錯覺,因為這時並沒有下雨,那雨隻在林子梵的幻覺裏縹縹緲緲,混雜著一種尖銳的類似於傷感或者失落的情緒刺到他的肉體深處。


    他有些反感地把自己這種忽然湧出的“少年”起來的情緒用力排開。


    酒後的幾個人,影子似的零散地立在馬路邊上。


    間距拉開後,他們才忽然覺出,剛才酒吧裏的熱情轉瞬之間就降溫了,那真實的熱情也像他們的身體一樣,在空空曠曠的街上變成了影子,失去了真實感,渺茫得無以盈握。


    分手在即,幾個人不免有點難舍難分。


    難道歡樂就這樣短暫?


    難道歡樂隻存在於酒精之中?


    於是,又相互靠攏,仿佛要抓住不想失去的什麽,湊成一團。先是男人們彼此拍肩擊掌地說再見,然後是男女混合地摟摟抱抱,新朋舊友一律親人似的擁抱吻別。


    這份動人的親密景觀,在p城這座由冰冷的鋼筋水泥預製板構築的城市裏,顯然是過於熱烈了點,使人依然感到不真實。


    可是,似乎大家誰也不在意它的牢靠性。哪怕這份親密隻存在短暫的一刻呢,總比沒有好。


    林子梵和維伊卻沒有當眾擁吻的意思,兩人都原地站著沒動,空空落落地垂著兩條隨時準備著伸出去的手臂,隻是向對方望了一眼,就又都調開目光,彼此忽然矜持起來。其他幾個人都相互留了各自的通訊地址,惟有林子梵和維伊連電話都沒互相問一聲。


    然後,大夥就紛紛揚起手臂招呼出租車。


    林子梵是在出租車停在維伊身邊的一瞬間,忽然唰地一個箭步躥到她跟前來的。


    “我送你回家。”他說。


    維伊不置可否,隨他上了車。


    他們並排坐在出租車後座上。


    維伊向司機說了去處。


    司機問,“怎麽走?”


    “隨便。”她回答得很幹脆。她不識路。


    林子梵急忙從皮包裏掏地圖,然後展開來,雙手舉著借助外邊的路燈查看路線。


    不知是酒後坐立不穩的緣故,還是車子本身的搖晃,他們挨著的那一側肩臂和大腿不時地磕磕碰碰。林子梵全身的神經都被這種不經意的觸碰激活了,這種感覺的確久違了,他用整個身體的內部沉浸在這種無意中的有意中,但他外部神情卻仿佛專注在查找地圖的路線上。


    維伊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幹嘛這麽嚴重?又不是什麽軍事行動戰略部署。真是一點沒錯,一個地地道道紙上談兵的!”


    這是她第三次說他紙上談兵了。


    本來嘛,一個久居p城的大男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裏還需要地圖,這本身就夠說明什麽的。


    “我方位感差。”林子梵不好意思地從地圖上抬了下頭,瞥了維伊一眼,笑笑。


    林子梵喜歡地圖。


    平時,他就像女人隨身必帶著錢包、口紅、餐巾紙似的,他總是身不離地圖。


    林子梵對於地圖的執著癖好,絕不僅僅是由於方位感差的緣故。他始終認為,地圖的美妙之處絕不單純是用來識路的,他的內心總是能夠沿著地圖那曲折綿長的紋路升起一股遙遠的思鄉的感情,一種扯不斷的然而卻是不真實的想念。仿佛他的家鄉在別處,或者存在一位令他苦苦思慕的什麽人,她不在他此刻腳下身處其中的土地上,而是在某一處遠方,他一定要把她從地圖裏“挖”出來。


    “我分析過。”維伊說話時,車身猛地一顛,她的身體整個傾斜到林子梵的肩臂上。


    “什麽?”他從地圖上抬起頭,“分析過什麽?”


    “分析過人。”維伊把身子坐直,攏了攏被窗外的夜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


    “怎麽了,人?”


    “熱衷地圖的人,是屬於精神漫遊型的幻象或妄想主義者;像我這種更看重電話簿的人,是屬於物質主義或現實主義,無論在哪兒,話筒一拿起來立刻就能解決實際問題。”


    林子梵心裏又是一動。


    他從來不願意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靠幻想為生的純粹的精神主義者,當然他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純粹的物質主義者。可是,在他的骨頭裏邊,那一種浪漫幻想的東西的確一直沒能隨著物質的年齡閱曆的增長而泯滅。


    “你還分析過什麽?”林子梵這時不僅僅是肉體,他的思維也被維伊調動起來。


    “還有,”她的目光轉了一下,就丟落到他膝蓋上地圖底下的皮包上邊。


    “比如,這隻皮包。”她說,“我分析過,有些男人是不喜歡隨身帶包的,他們寧可缺點什麽不方便,也不願意背個包,負起多餘的包袱。在情感上也一樣,這種人不願意負起感情的不必要的包袱,不會拖泥帶水剪不斷理還亂,甚至他們根本不會真正涉足需要負起責任的感情關係。”


    “你的意思是說,像我這樣習慣隨身帶包的男人,是負責任的男人?”


    “那還要看你包裏的內容了。”維伊把手伸過來在林子梵的皮包上捏了捏,“那種裏邊空空蕩蕩並不需要裝東西,而隻是因為大家都帶個包所以他也帶個包的人,肯定是人雲亦雲者;如果裏邊淩亂不堪,半包幹掉的香煙、兩張去年的電影票、一隻用不著的沒水的簽字筆,亂七八糟全都胡亂堆著,這種人隨意、好玩而不拘小節,小事上糊塗大事上也不見得明白;如果包裏一年到頭除了文件工具還是文件工具,整整齊齊排列得有如身著白衣製服的聽話的儀仗士兵,這人肯定是工作狂,乏味、刻板、沒什麽情趣,但可能事業成功;那種與朋友一起玩經常說他忘記帶錢包的人,精明、吝嗇、惟利是圖……”


    維伊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睛不停地瞟著窗外。


    林子梵一直側著頭注視著維伊說話,他發現她的眼睛躲在被車窗外邊的夜風吹亂的秀發底下,水一樣晶亮、閃亮,街燈的光暈在她臉孔秀美的輪廓上跳躍閃爍。


    他忽然有一種發現,女人淩亂散漫的頭發實際上比那種光滑整潔的頭發更富於性感,這美妙的淩亂仿佛是從床上剛剛做完什麽事之後的疲憊倦怠。


    汽車後座上維伊的這一性感動人的畫麵,凝固在林子梵腦中記憶的膠片上,使他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仿佛一直在車中顛蕩。


    大概是車身的顛動賦予了說著話的維伊以某種啟發性。


    忽然,維伊話鋒一轉,與上邊無關地說,“你知道嗎,我喜歡動著,走著或者坐在車上,公共汽車、小轎車、火車、飛機、自行車、輪船都行,隻要身體動著,我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著,感到肉體的真實,這是最貼近我的物質,我清楚它的內部、外部的一切細節和韻律。”


    “包括做愛?”


    “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但做愛的動感的確美妙,它使我感到我的胸、頸、腿、耳朵以及臀部的真實。生命在於運動,這是我現在重要的一項體育運動。”維伊側過臉,看到街上橙黃色的路燈在林子梵清臒的臉孔上一跳一跳閃爍,她就又把手放到他十分現代主義的光頭上,撫摸了一下,說,“我看你是缺乏鍛煉,寶貝。”


    林子梵不太喜歡她一會兒“孩子”、一會兒“寶貝”的居高臨下似的充滿優越感的語調。


    但她柔軟的手掌在他的腦殼上撫摸的一瞬間,他的冰封多年的頭顱的確感到有一種什麽溫熱的東西在那地方發出一股停住的力量,那力量從他的頭顱壓迫到他的胸骨處,使他覺得車子的戶窗雖然敞開著,但空氣仍然顯得不夠。一時間,他的缺氧的胸口發出一絲類似於疼痛般的抽空感覺,這感覺隨即閃電般地直抵他的致命的腰胯處。


    林子梵沒出聲,他身體感覺的深刻抵消了維伊語調的輕浮。


    這時,似乎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就忽然衝司機說了聲,“在這兒靠邊停車吧。”


    林子梵思維停滯在維伊剛才的隨意然而極富誘惑的那句話上邊,充滿了遐想。他很想摟一摟她的腰,他的手掌已經在這個美女如雲的城市裏空曠了很久,而手這東西是不能空著的,這是他積了多年的經驗總結出來的真理——他平日寫字或者閱讀,難道隻是為了寫字和閱讀嗎?難道就不存在想以寫詩或者翻閱書本的手指的摩挲,間接地觸摸女人的體息嗎?


    這會兒,林子梵多麽想讓自己的手指擺脫大腦的理性控製,像在鋼琴上演奏爬音一般,在她嫵媚的肋骨和脊背上爬行。


    就借此當作告別儀式吧。


    可是,他的手指僵在膝蓋的皮包上,如同兩隻盲人的失去記憶的手指,一動沒動。


    “下車吧,我到了。”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林子梵興猶未盡,便歎著氣隨維伊一同鑽出汽車。


    “還有呢?”他說。


    “什麽還有?”維伊笑起來,“且聽下回分解吧,如果還有下回的話。”


    林子梵用力呼吸了一下,問道,“你什麽時候離開p城去找你那位計算機專家?”


    “下個星期。”


    林子梵聽罷,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那呼哨帶著起伏的弧度從深夏夜晚寂寥的上空滑過。


    然後,他就笑了起來,那笑聲把身邊凝重的夜色攪得有點膚淺,他一邊笑一邊連聲說“好、好……好……”他把每個字都咬得含含混混,好像嘴裏正用力嚼著口香糖。


    “什麽好、好?”


    林子梵頗為自嘲地說,“我在笑我自己的荒唐,一個幾天後就要離去的人……我居然……”


    “別這麽目光短淺,像個老鼠。那是你嗎?”


    這時,等候一旁的司機按了兩聲喇叭,不耐煩地把頭從車窗探出來,問了聲走不走?


    林子梵抬頭望了望天空朦朧的但卻很銀亮的月亮,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氣。


    有這樣孤清月亮光質的夜晚,應該是情人的夜晚,應該是意韻美妙、醉人而心跳的夜晚,應該是在排簫纏綿悱惻的樂聲裏,情侶的脖頸都探向對方的肩窩,綿延得如排簫一樣頎長。


    可是……睡眠的街空著,人的心也似乎沒著落地空著,眼看維伊那詭秘迷人的裙裾一閃即逝了……


    林子梵終於把一時落到了虛無的月亮上邊去的目光收攏回來。


    “好吧,那麽再見。嗯……如果可能,再聯係。”言語間有一股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之氣。


    “再見。”維伊的臉孔也難得地泛起了沉悶的海洋的顏色。她一晚上都是笑著的,這忽然而起的深沉的海洋色,使林子梵立刻聞到了混雜著熱帶青青植物的海風氣味。


    他們的分手比起剛才酒吧外邊的那場隆重的告別儀式,顯得過於潦草、隨意甚至於冷漠,好像是單位辦公室裏的同事,明天一早還能見麵一樣漫不經心。


    林子梵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當出租車如同一股流水唰地一聲從維伊身邊一閃而過的瞬間,林子梵望了望車窗外邊維伊那鮮亮的稻草一般的身影,心裏很不是滋味,似乎瀕臨某種莫名的絕境,身上泛起一陣空曠的冷。


    他感到自己在無盡無期的大海裏已經漂泊得太久了。長時間以來,他在空空蕩蕩的生活的水麵上浮遊,連根稻草也沒有抓到。在這一瞬間,維伊那漸漸遠去的鮮亮的背影,的確使他想到了“稻草”這虛幻的流動之光,一根水中的稻草,雖然不能救命,但畢竟給人以假想的希望。能夠假設一個希望,是多麽美好。


    那“稻草”青亮的光澤,在黑暗中隻虛幻地跳躍閃爍了幾下,很快就被茫茫夜色這一張龐大而真實的畫布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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