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像隻呆鵝,昂首闊步,脖子伸到天上。


    用誌得意滿來形容當時的吳慶夜,定位是非常準確的。


    如果說工作生活有什麽缺憾,那就是吳慶夜有個小小的願望:他想擁有一卷鋼尺!


    這個願望在今天的人看起來有些畸形,切!一卷鋼尺算什麽?就是激光測距儀,還不是小菜一碟。


    但擁有鋼尺,的確是當時吳慶夜的期待,也可以說是朝思暮想的工具。


    三分本事,七分家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金剛鑽就攬不了瓷器活。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物質比較缺乏。各個國營單位,對材料,特別是對工具的發放控製很嚴。鋼卷尺這個看似平常的工具,是個稀缺物品。別看,萬能的鉗工巧手可以造出不少工具,鋼卷尺他們憑手工難以造出來。


    偏偏,吳慶業們從事的工作又離不開鋼卷尺。他們不是單純的製造鉗工,一把直鋼尺就解決問題。如果直鋼尺能解決問題,吳慶業們早就製造了。自造的直鋼尺雖然不太精美,功能基本夠用。


    吳慶業們從事的是煤礦安裝製造鉗工,直鋼尺滿足不了工作的要求。遇到非標準件的加工下料,沒有鋼卷尺,工作效率和下料加工準確率都十分低下。


    那時候,隻有帶撥的老師傅才配有鋼卷尺。才參加工作或者是經驗不足的小鯰魚胡,隻能看著鋼卷尺眼睛發紅。


    今天一上班,工友們就圍著汽油桶做成的火爐取暖,等待分配當日的工作。


    火爐的煙筒是用的粗大的廢鋼管製成,不帶任何曲折,直通屋頂。工友們給它起了個高大上的名字:通天炮!通天炮這玩意兒好使,拉煙通風,把個大鐵爐子燒的四壁彤紅,坐在旁邊,人都得側歪著身子,不然臉烤得受不了。


    今天吳慶業分到的活是給風筒彎頭下料。這本來是鉚工的活,巧了,前幾天吳慶業給水管做彎頭。他沒采用老工藝,模仿腚裁褯子,用牛皮紙順著彎頭的形狀修剪做樣板然後下料。偏巧老科長從這裏經過,看到他的新方法很感興趣,問他是怎麽做的。吳慶業告訴他,他將幾何形狀結合三角函數,算出來數據然後在材料上,直接劃線就行了。


    科長聽得直點頭:沒想到你這個小初中生,倒會學以致用呢?


    其實,科長高抬了,文革開始時是小學四年級,複課鬧革命不過一年半。還能有點文化水平,隻是自己愛琢磨。


    班長分配完活,從懷裏掏出個鋼卷尺。不鏽鋼的殼熠熠生輝,配上一點鮮紅的塑料心,很是惹人眼,耐看的很呦。看看有些發呆的毋行野,班長笑笑:科長專門囑咐的,發給你用!


    吳慶業嘴唇有些哆嗦,伸手…忙伸出雙手,捧著接過來。這代表,他可以帶撥了,可以帶大撥了。


    他的技術和能力,超出了一般人,這是榮譽和信任啊。


    吳慶業看看火爐四周,老師傅們看著他微笑,同齡人則滿滿的羨慕。


    吳慶業特地注意了下林瓊玲。


    這個丫頭,圓圓的蘋果臉彤紅彤紅的,一對大而有神的眼睛,幽深的望著他。


    對林瓊玲,吳慶業到班裏報到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她。她個子不高,但身材曲線凸凹有致。一張蘋果臉,白皙間有嫣紅,一笑腮上兩個小酒窩,睫毛很長,經常害羞的覆蓋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不愛說話,大多的時間像是在沉思,偶爾和異性青年眼睛相遇,總是象受驚的小鹿,趕快避到一邊。


    她比吳慶業大一歲,參加工作也早了一年。毋行野從來沒把她當作師姐看,總覺得她的眼神好在自己身上盤旋,對自己的工作挺支持的。


    在眾多女性火辣辣目光的嬌慣下,吳慶業平時並不太注意林瓊玲。對她隻有好感沒有愛情。兩人性格畢竟相差太遠,她沉默寡言,沉寂的同路邊無名小草:他激情燃燒,愛說愛笑,像是天之驕子。沒有人能想到,最終他們兩人能走到一起去,在眾多羨慕的目光下,結為夫婦。當然,誰也不會想到,他們愛情的逆轉是因為一卷鋼尺。


    聽毋行野念到這裏,玉芃芃一把奪過草稿,任性的小姑娘似的:誰稀罕你念!我沒有你認字多?


    說完,玉芃芃垂下眼瞼,自己讀了起來。臉上的青灰色淡淡散去,兩頰開始浮上紅暈。


    毋行野輕輕而又長長的舒了口氣,心裏想:看來千裏冰封就要解凍了。


    玉芃芃目不轉睛的看著,草稿上寫著……


    工欲善而先利其器。有了鋼卷尺,毋行野如龍入海。幹起工作來得心應手,效率倍增。


    對鋼卷尺。吳慶業十分的愛惜,平時不離身,用過以後及時擦抹油鏽汙漬。那樣子,對待新婚老婆也不過如此。


    工友們看得眼熱:你以後娶鋼卷尺當老婆吧?


    那有什麽不可以,我全靠它建功立業。有了它 ,很多活好幹了。吳慶業自豪的說。


    隻是他沒注意到,林瓊玲大眼睛更加深沉,和人交往的語言愈發稀少。


    這天,吳慶業剛下完料,還沒來得及將鋼卷尺擦拭放在口袋內,焊工李德清喊了起來:料下好了嗎?要不然我先幹其他的活了。


    李德清是有名的急性子,幹的一手好焊接。但藝高人性子倔,得罪了她,就是跪爹爹求奶奶也沒用。


    慌得吳慶業帶著幾個徒弟,提著下好的料,連滾帶爬,趕忙向她跑去。嘴裏還連求帶告的:姑奶奶,你能逼死人命。長跑也得有個喘氣的時候,你乍就不讓人喘口氣?


    李德清哈哈大笑:地球轉一圈,我轉一圈半。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出點力覺得虧得慌!


    口氣裏明顯帶著揶揄。她就是這個大大拉拉的脾氣,在眼睛裏不對吳慶業,拋出迷離光彩的不多人裏,她就是最突出的那一個。在她的心裏:是我的趕都趕不跑,不是我的求也求不來。對待愛情,一如她的性格,沒有強求,隻有機緣。


    這天活幹的很漂亮,大家皆大歡喜。就在收拾工具包,準備收工的時候。吳慶業一摸口袋,臉變了色,他的寶貝疙瘩,鋼卷尺不見了。那可是鶴立雞群,在眾多青工裏卓異的存在呀!


    吳慶業回想回想,是了,當時李德清一咋呼,自己麻了爪,慌亂之中鋼卷尺忘在下料的地方了。


    再回去找,鋼卷尺哪裏還有蹤影。是了,時間過去大半天,別說是小小的臥在掌心的鋼卷尺,就是頭大牛也叫人牽走了。


    吳慶業心裏那個煩啊,不僅煩的是自己可能呆逼聊撥,當不了技術高手,讓他更煩的是工作上的不便。工具是有使用年限的,沒到年限再領一個,門都沒有。


    工作時隻好跟別人借。借就得看別人臉色。對方沒活倒還可以,要是活忙,不耐煩的話就一串串砸了過來:用完了嗎?自己的呢?耽誤別人不誤自己的功夫!


    惡言惡語的讓人實在難受。


    現在,吳慶業最大的期待,是擁有一卷自己的鋼卷尺。


    偏巧,渴了有人送碗水,困了有人送枕頭。


    這天,逢吳慶業和林瓊玲值班。兩人在班裏人走後,開始掃地,封爐子,扒爐灰。幹完活,車間裏已經沒有別人,隻剩兩個沒鋸嘴的葫蘆。


    林瓊玲本來不愛說話,毋行野是心裏不爽。將車間收拾利落,吳慶業舉步想走的時候,林瓊玲喊了一聲:慢,這個給你!


    她攥著的拳頭一鬆開,掌心裏有個明晃晃的鋼卷尺,鋼卷尺的紅塑料核,發出迷人的豔麗色彩。


    是給我的?吳慶業狐疑的問。


    林瓊玲點點頭。


    你從哪裏弄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僧有僧道,佛有佛道。反正你需要!我能給你弄到就是了。


    林瓊玲語言仍然是冷峻,表情也沒有示恩的倨傲,隻是眼底閃爍的光焰明顯的熾烈。


    吳慶業雙手從林瓊玲手裏捧過鋼卷尺。這是卷嶄新的鋼卷尺,沒有一絲用過的痕跡。激動的吳慶業在兩隻手掌裏,把鋼卷尺揉搓了很久,才抬起眼仔細的看著林瓊玲。


    這時他才驚訝的發現,這個姑娘真是可愛。長相不說,看到吳慶業高興,她雖然沒有多的言語。兩隻大眼睛滴溜溜的在自己的臉上打轉,那份高興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


    吳慶業心裏一熱,向前跨了一大步,真想一把攬住她的細腰。可惜那時社會風氣,沒有現在開放,感情不是用擁抱來表達的。


    看來林瓊玲早有防範,見吳慶業跨步,她便向後退了一小步,聲音恢複平淡:咱們該走了。要是叫別人看到……


    她沒繼續往下說,意思很明白:讓人看到不好!


    第二天上班,吳慶業再看林瓊玲的眼神,跟以前就不一樣了。眼神裏充滿了熱烈和愛撫。看的頻率多了,他發現林瓊玲的眼睛也發生了變化,裏邊的深邃變得清澈見底,隱隱的似有火焰在燃燒。


    投之於木桃,報之於瓊瑤。匪已為報也,永以為好耶。


    這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吳慶業當然具有。


    從拿到鋼卷尺的那天起,林瓊玲成為了他青春之夢的主角,看林瓊玲的眼神逐漸曖昧起來。


    別人對我好,想著我,我為什麽不能也想著她?吳慶業想。


    言必諾,行必果。這是吳慶業做人的信條。


    不久,他托關係,搞到了兩張電影票。票很難搞。尤其是兩張挨邊的。那時兩個年輕人,並肩去看電影到底意味著什麽,地球人當時都知道。


    本以為,送林瓊玲影票,她會扭捏推托一下,誰知她眼睛都沒眨,好像期盼很久的事情,痛快的接過電影票:準時,我在大門口等你!


    電影是當時很走紅的,羅馬尼亞《多瑙河之波》。很多在今天看起來平常稀鬆的情節,在當時的年輕人裏激起很高的浪花。當男主角抱著愛人,調侃的喊著:我要把你扔到河裏去時,林瓊玲嬰寧一聲,把火辣辣的臉藏到吳慶業的肩窩。這在當時,是比較發黃,色情的鏡頭,姑娘們想看,卻隻能表示厭惡的斜睨。


    吳慶業感到,懷裏象揣了隻火爐,陣陣傳到鼻裏的姑娘的發香,令他如癡似醉。


    回宿舍的路上,兩人沒有多話,隻是感覺到心相互之間靠的更近了。


    那個時期的年輕人很是奇怪,明明相戀的人,心裏火一樣的熱,恨不得如融化的鐵水樣交融在一起,情話偏偏不多。現在年輕人的:美女!俊男!想死我了!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的擁抱、接吻。能叫那時的人肉麻死。五官的感受,就是流氓!


    吳慶業和林瓊玲明明已經一個有心,一個有意,在外邊人看來,說話做事依然中規中矩。除了認真細心的觀察,他兩人互相看視的眼神,說話的口氣稍稍有異,一般的同事怎麽樣相處,他們就是怎麽樣。


    不過埋在土裏的種子一旦發芽,雖然還沒有蓬蓬勃勃的仰天伸枝露葉,內心的潛流自有一番湧動。


    又是兩人值班時,打掃完車間,林瓊玲很長時間的看著吳慶業,兩隻癡癡呆呆的大眼睛,久久的看著吳慶業。像是在用眼睛衡量他的體重,把握他的脈搏。弄得毋行野一時竟手足無措起來:你?有什麽事?


    今天是你的生日!林瓊玲說。


    哦,你怎麽知道的?吳慶業反問。


    林瓊玲難得的俏皮一回,甩著小辮,頭一歪:你的什麽我不知道?我還知道,你出生時就灑了一泡尿,家裏人開始想給你起名叫尿壺,對嗎?


    吳慶業忍不住笑了:你還知道什麽?你知不知道兒子隨父,我的兒子要是一出生,弄不好尿你一身。


    林瓊玲臉霎時漲得通紅:流氓話,我不理你了。說著別過身去,兩個肩膀不住抽動,看樣是忍不住在笑。


    吳慶業嘿嘿一笑:又不是旁人,要是旁人我那真是流氓話了,隻不過是不遠的將來……可能就是現實!


    林瓊玲脖子、耳朵垂都紅透了,帶著埋怨,表現出來的大半是驚喜:越說越下道。給你!


    一雙精心繡製的鞋墊,遞到了吳慶業的手上。林瓊玲的女工活如同她這人,縝密靈動清秀。鞋墊上麵活靈活現的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這是女子以身相許的信物。


    過了幾天,吳慶業費了好大的勁,找到一根機器上替換下來的廢不鏽鋼條。他多次捶打,不鏽鋼條硬度太大,敲打好一陣子也沒變形。好在車間的取暖的爐子還在用,他就用火鉗夾著燒紅,一次次的捶打。終於製作成長長的扁金屬條。然後,他又開始磨、銼、拋光。


    工作時間不允許幹私活,他就在下班後,車間無人的時候加班。前後幹了有半個多月。在一個月夜的晚上,他將林瓊玲約了出來:今天是你的生日,這個送你。說著放在背後的手,遞到林瓊玲麵前,將一個銀光閃閃的發卡夾放在她的手上。不鏽鋼的也勝過金銀製造,畢竟是心上人的贈物。


    林瓊玲當時就流出了眼淚,心痛的把毋行野帶著血泡的手,放在自己麵頰。這時她才明白,下班忙活多少天,吳慶業是為了送她生日禮物哈。


    別說,當時市麵上女性裝飾品,不太好買。就是好買,也沒有這份親手製作的無價情分啊。


    那天心情受到巨大衝擊的吳慶業,從報社回到單位的晚上,吳慶業就忍不住違反以前的約定,去女工宿舍看望林瓊玲,


    門打開,林瓊玲見到吳慶業的霎那,再無以前的沉者莊重,第一次毫無顧忌的撲到吳慶業的懷裏,哽哽咽咽的說:總理去世了,我們怎麽辦?怎麽辦?


    那時候的人們啊,太把國家大事,當成自己的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已經不是男子漢的是,也纖纖弱女子,也早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國家綁縛在一起。


    吳慶業吃驚的看去,林瓊玲披頭散發,眼睛紅腫,顯然陷於巨大的悲痛中。


    毋行吳慶業輕輕摟著林瓊玲的雙肩,深深的吸了口氣,仰麵朝天,輕喃了一聲: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這是風靡一時的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邊,警衛隊長瓦西裏,經典的勸慰妻子的話。


    是的,備受人們敬仰的領袖溘然去世,生活還得繼續。


    吳慶業結婚,是標準的符合政策規定。林瓊玲二十五歲半,吳慶業二十四歲半,兩人合起來正符合兩人相加五十歲的標準。


    婚禮簡單,而不失莊重。


    吳慶業騎著自行車把林瓊玲接到家裏以後,在一串鞭炮急劇的暴響以後。兩個人在領袖像前三鞠躬,然後對父母三鞠躬。


    這是煤礦工人家屬區標準的婚禮儀式,表示對一代偉人,把讓人看不起的窯花子,翻身得解放的感恩。


    婚禮的規模不大,自己家辦了三桌。除去至親,就是幾個好友了。其中就有衛中生、煌彤煒幾個好工友。


    夜半,醉醺醺的好客的吳慶業,搖搖晃晃的進到洞房。拿腔拿調的戲劇性的喊道:娘子,小生這邊有禮了!


    本以為會收到戲劇性的效果,誰知林瓊玲臉對著牆角,冷冷的連句話都沒說。


    吳慶業驚訝了,盡快成婚,不是你日夜盼望的嗎?今天為什麽大喜的日子,倒生出咕咕扭來。


    吳慶業扳過妻子的肩膀,不由的大吃一驚。妻子兩眼含淚,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到底發生了什麽,竟讓洞房花燭的林瓊玲傷心?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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