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時,劉元草知道了她叫愛萍,是電板房的女工。


    當然,後來情濃時,愛萍毫不掩飾的告訴他:那晚,是她故意撞的他。她已盯上劉元草好久了。


    為什麽?因為愛你!她響當當的說。


    這讓劉元草很感動,我何德何能,能讓一個漂亮的姑娘傾心相愛?可班長那裏,郜海燕如何交代?還有總不能忘懷的於箐!


    年輕的劉元草一時心事重重,愁腸百結。


    算了吧,管它去,世上本無路,走的多了,也就有路了。


    每天班組活動室的班前會一如既往的歡樂。才好了沒幾天,馬連中和臧立傑又磕上了牙。


    麻子,撈深井泵,你老小子穿坎肩拜年漏了兩手。回家沒見到小姨子,見到你嫂子了嗎?你別臉紅,對了,你的臉紅了也看不出來,嘿嘿心虛了吧,看臉紫了。


    要說馬連中人是夠機警的,可和臧立傑鬥嘴還真不是對手。


    鄭深光見馬連中要惱,忙不迭的出來打圓場:鐵錘!得饒人處且饒人,班長還沒來,你先給大家講個故事咱們樂和樂和。


    新工人這些生瓜蛋子,一聽臧立傑要講呱,馬上來了勁,就知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肯定是葷段子。這些荷爾蒙萌動,對性特別感興趣的群體,立馬起哄喊好。


    馬連中不好阻攔,眾怒不能犯嗎。


    你講唄,料你尿罐子也倒不出好酒。說完,為自己終於抱了一箭之仇,得意的拍腿打哈哈的笑了。


    馬哥,哥!我就開講了,就講我嫂子的呱:


    以前,很多家庭,都是敞著殼生,有十個八個孩子的不算稀奇。


    反正一個是養,兩個也是喂,再多幾個也不過是象放羊養雞樣拉扯。


    孩子多了,雖然同是一個爹娘生養,性格也就各異。人們總結出來一條規律:老大憨,老二刁,老三潑,老四滑……


    老計家的二閨女計二妮,好像沒有遵守這條規律,她雖然是老二,卻把老二、老三、老四的特點都占有了。


    說話做事嘴大舌敞、大大咧咧,半大小子說不出來的話,不敢做的事,她都不懼。


    計二妮大約十四歲的時候吧,幾個半大小子得罪了她。計二妮披頭散發,卷腿光腳,拿著把切菜刀,在自己胸脯上拍的啪啪響。硬是把幾個愣頭青,追的沒地方躲家裏不敢藏的抱頭鼠竄。


    計二妮一戰成名,在礦區撒潑罵人再也沒有對手。


    從此,隻有她欺負別人的事,別人休想在她哪裏占一點便宜。要不然前邊八百年的祖宗,後邊五百年的滴滴孫,都要被她汙言穢語翻炒幾遍。


    人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女大好看的不僅是容貌,說話做事也好看的多了。計二妮也不例外,自從搬到市區居住,要不是她發了場雌威,周圍的鄰居還真把她當做淑女看唻。


    這一天,草莓季即將過去,計二妮吃青羅卜太多,張張嘴就是一股爛青蘿卜味,很想吃點別的東西調調口味。


    暮雲四合,下班的人流漸漸多起來。丈夫到礦上班,每周回來一次。睡晚午覺,到了下傍晚,計二妮一個人坐在樓上想男人,很是無聊。


    這時,一陣吆喝聲傳來:誰買我的紅蘿卜吧!嫩生生的四櫻小蘿卜!”


    這可是稀罕物!


    春季萬物複蘇,反季的蘿卜倒出來了。想到綠綠的纓子,紅紅小蘿卜,計二妮就舌下生津,產生了食欲。


    計二妮快步走到路口攔住了賣小紅蘿卜的,愉快的挑揀起來。


    咱們彭州人買東西有個壞習慣,再好的東西都要挑挑揀揀。怎麽挑揀呢,就是用手上下翻騰、撥拉、


    見到計二妮挑揀的幅度太大,賣蘿卜的忍不住說:大姐,你不能這樣撥拉。我挺好的小紅蘿卜,你這樣一撥拉,它就變軟不喜歡人了。


    計二妮一聽大怒,掩藏了多年好勝鬥強的劣根性暴露出來:是我撥拉軟的嗎?隻能是你本來就不硬。硬的撥拉就能軟?”


    買蘿卜的也不是善茬,硬杠上來:我本來新鮮的蘿卜,就是硬生生的,你這樣一撥拉,它怎能不軟?


    計二妮哪裏是饒人的茬,兩人一聲高一聲低的大吵起來。


    彭州人本來就有個愛看熱鬧的習慣,在下班的路上,時間有的是,紛紛駐足嬉打哈笑的看起不要錢的好戲。


    道路為之堵塞,摶聚的人生越來越多。


    還是有位良善的老者,發現事情有惡化的可能,連忙上前打圓場:“各位,都少說一句不行嗎?”


    他轉臉對賣蘿卜的小夥說:你不是就為賣蘿卜的嗎,再吵一會黃瓜菜都涼了,下班的人一回到家,你就是賣的仙桃也沒有人買了。


    見小夥子點頭:要想事情很快解決,你不如認個錯,轉身走人,自有賣貨的好地方。


    小夥子聽得有理,認個錯也不缺分文。馬上放下冷冰冰的臉:大姐!大姐!是我說錯了,蘿卜本來就是軟的,不是你撥拉的。


    計二妮將對方服軟,多少年占上風的劣根性,讓她大為歡喜,得了便宜賣乖,嘴裏仍然不依不饒的說:你要早說本來是軟的,我和你爭什麽?要是你非得說你的紅蘿卜,是我撥拉軟的,我不服氣,還得和你再克一會!


    圍觀的眾多人聽了不由的笑聲一片。


    要知道:“克!”在彭州方言裏帶有色情的味道!“撥弄軟”也可以夾帶色情的含義。


    說到這裏,臧立傑的黑臉上沒笑,故作深沉的問:你們知道計二妮是誰?


    怕別人插嘴,臧立傑忙抖包袱:就是麻子的老婆。


    本來班裏人都知道,麻子老婆凶悍,姓姬!名叫姬愛芝。沒想到叫臧立傑,在名字的語調上一改動,就成了潑婦計二妮。沒想到,她嘴邊沒有把門的,要和買蘿卜的克一會。


    這時臧立傑的臉板正的,沒有一點笑意:你們不知道計二妮嫂子,長得那是比花花不鮮,比玉玉不暇,走路一搖三擺的,梅花腳掃帚尾,坐在地上就忙活著掃地……


    頓時全車間的哄堂大笑起來,姬愛芝怎麽又成了狗的形象?


    眾人頓時哄笑著,醒悟臧立傑又把麻子套了進來。


    馬連中笑也不是,惱也不是,正在窘的唇紫臉赤,沒法下台的時候。於聽玉一步門裏一步門外的跨進屋:鐵錘你平時也是個老實人,怎麽又欺負老實人啦?


    他的臉色倒也是中老年人酒後的跎紅,隻是眼瞼已經龍睛金魚相似,顯然是睡眠不好的疲憊。


    老實人?他老實的不操蠍子。馬連中憤憤的嘟囔了一句,在和鐵錘比嘴的爭鬥中,這是他最好的成績了。


    於聽玉大啦啦的翹腿坐下:不是我臭魚偏向誰,麻子的確有幾下子,換咱們誰,還真不行:


    咱們礦前幾年打新副井的時候,剛過-400富的含水水層,吊泵怎麽都不上水,啟動不了。不光基建單位著急,連咱們礦上也急毀了,恐怕富水層的水連累生產工區。


    麻子聽到信,自報奮勇:我去試試。


    隻見他下了井,在打井吊盤上觀察了一會,讓人把馬達和吊泵連接的主軸螺絲,用大牙鉗使勁擰。待主軸提起約一公分,他又讓人把主軸再鬆下半公分,然後他讓馬達啟動。就聽轟隆一聲,水開始抽上來。當時把大家都驚呆了。


    聽到這裏,大家佩服的都向馬連中投去敬慕的目光。


    馬連中此時心中好不熨帖,臉上的皺褶都平了,擺著雙手說小意思!小意思!不過手熟爾。


    嗨呦,麻子拽上了,肚裏有水呦!臧立傑佩服了,向馬連中翹著大拇指。


    自古英雄惜英雄。


    同行雖然是冤家,可有真才實學,幹活的確有兩把刷子,注定是要被同行尊敬的。


    於聽玉見臧立傑真心傾服,班裏團結,不窩裏鬥比什麽都好。一高興,他翹在左腿膝蓋上的右腿一點一點的:今天活不是太多,咱們多嘮一會。剛才麻子說的:不過手熟爾!你們知道是怎麽回事嗎?這是歐陽修寫的一篇文章,講的是:


    陳堯谘擅長射箭,當時世上沒有人能和他相比,他也憑著這一點自誇。一次,他曾在自家的園圃裏射箭,有個賣油的老翁放下挑著的擔子,站在一旁,不在意地斜著眼看他,久久地不離去。老翁見到陳堯谘射出的箭十支能中八九支,隻不過微微地點點頭讚許這情況。


    康肅公問道:“你也會射箭嗎?我射箭的本領不也很精湛嗎?”老翁說:“沒有什麽別的奧秘,隻不過是手熟罷了。”康肅公聽後憤憤地說:“你怎麽敢輕視我射箭的武藝!”老翁說:“憑著我倒油的經驗就可懂得這個道理。”於是老翁取過一個葫蘆立放在地上,用銅錢蓋在它的口上,慢慢地用杓子把油倒進葫蘆,油從銅錢的孔中注進去,卻不沾濕銅錢。老人說:“我這點手藝也沒有什麽別的奧秘,隻是手熟罷了。”陳堯谘見此,隻好笑著將老翁打發走了。


    這故事說明什麽?技有所長,術有專攻。隻要對所幹的事情,勤思考,多練習,舉一反三,眼睛裏見的是機器,腦海裏浮現的是機器的結構,連根螺絲都記得。這樣,就能練出絕技。這點對你們小青年來說尤其重要,千萬不能鴨子吃蝸嘍牛,食而不知其味!


    技不壓身。幹咱們這一行的,隻要你有絕技,一招鮮,吃遍天。到哪都會受人尊敬。


    於聽玉這一番話,對劉元草震動極大。從那天開始,他從用力幹活,轉為用心幹活。


    那個少女不懷春,那個少男又不犯情呢。要不《詩經》裏也不會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名段了。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的佳人又在哪裏?劉元草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眼前的郜海燕稱的是女中豪傑,幹起工作巾幗不讓須眉,可和她在一起兒女之情根本不敢多想。


    愛萍甚是可人,可在這同一個煤礦。行高錯低,一舉一動都在大家眼皮之下,班長那一關就不好過。對郜海燕,於聽玉上心著呢。郜海燕好像是他閨女似的。


    於雪靜是他的初戀,至今不能絕情。一輩子不能忘,今生的痛。可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使臉掉腚的就是求得她的好臉,活得又有什麽意思?


    唉!誰說少年無心事,我為相思愁斷腸。劉元草每天都在煩惱之中。


    對郜海燕,隻有敬,怎麽都愛不起來。愛萍是可愛,愛是和她交往的主題。對於雪靜的感情複雜一些,心裏不僅有愛,還有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恨。這恨不是羨慕嫉妒恨,恨得自己的一腔情愛是水中花、鏡中月。最讓他無法忍受的,一想到今生她將是別人的妻子,心裏就發痛,刻骨銘心的痛。


    少年不知愁滋味,卻上樓台,卻上樓台。


    近一時期,劉元草的酒癮明顯大了,是借酒消愁嗎?借酒消愁,愁更愁啊。


    他開始結交一些社會朋友,礦裏礦外的都有。和他們一起喝酒、大侃、彈吉他。直著嗓子狼嚎!


    再醉的酒,總有醒來的時候;再縱情玩樂,仍要麵對楊柳岸曉風殘月。


    人多,驅不走心裏的煩惱,獨處哪?


    劉元草經過一段時間的放縱,行為有些收斂。班後悶在宿舍,幾兩酒下肚,彈著破吉他,沙啞著嗓子,兩眼無神的看著屋頂,嚎叫著:在這裏,我聽到大海在歌唱;在這裏。我聞到了大海的花香。在這裏,美麗的南洋,我遇見了一位馬來亞的姑娘。她瞪著那黑又大的眼睛,癡癡呆呆的望著我。她為我獻出了她的青春,她為我獻出了她的愛情……


    如果能將歌詞改為:“我聞到了煤海的花香”,“我遇到了一位漣泉區的姑娘”多好呀。


    覆水難收?破鏡重圓?想破了劉元草的腦袋,他也找不到答案。


    好在白天的工作能解決他的煩惱,維修班工友每天上演的活報劇能讓他歡樂一時。


    真正見識鄭深光的本領,是在新副井絞車井筒運行係統例行檢修過程中。


    那天,於聽玉讓劉元草、臧立傑都跟去,說是近一時期絞車運行不順暢,罐籠上提下放老打啃。絞車是煤礦運行的瓶頸,不能讓小毛病釀成大事故。


    安全為天,這一觀念深深植入每一個煤礦人心上。流汗不流血,是一個優秀煤礦工人最起碼的品質。


    這時候的鄭深光糖尿病已經很嚴重,兩隻眼睛視物模模糊糊。就是這樣,對絞車運行安全性的檢查,於聽玉仍然讓鄭深光去,別人去,他不放心。


    到了新副井井口,鄭深光讓劉元草們穿好雨衣、係好安全帶,站在罐籠頂上。


    一聲令下,罐籠徐徐下降。剛落過地麵,兩眼一片黑,平時耀眼的礦燈此時不過螢火蟲而已。越往下去,井壁的淋水越大,嘩嘩啦啦,乒乓噗噗,就像進了水簾洞,又恍如置身大瀑布的水流下,任激流恣意肆虐。


    注意啦,通知停!


    聽著鄭深光的命令,大家一愣,沒發現什麽異常啊。


    水聲裏,仿佛從幽遠的洞穴深處,傳來鄭深光一縷小而悠長的聲音。大家往頭上方西北角的灌道梁上看,有顆螺絲鬆了。!鄭深光喊道。


    果不其然,那顆一寸多的螺帽已經鬆的隻帶半扣。一旦它墜落下去,重力加速度,會一溜火光砸下去。不要說井筒裏的電纜啦,就是厚厚的壓風、輸水鋼管也將被洞穿。更別說作為載人載物的罐籠,將它斜卡在這裏,不能上不能下就是幸運,要是螺帽落在罐籠頂上,那將是又一出慘絕人寰的悲劇。


    上井後,劉元草佩服的問:鄭師傅,井筒裏聲音那麽嘈雜,說話都難聽清,罐筒下落微小的聲音,你是怎麽聽見的。


    臧立傑接過去說:有什麽奇怪的,一個高明的音樂指揮家,能在幾千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裏,分辨出任何一縷不和諧的聲音。


    鄭深光微微一笑:沒什麽?隻不過和麻子說的那樣,隻不過是手熟爾。平時多用心就行,你也會幹好的。他的話仍然不多。


    回去的路上,劉元草問臧立傑:鄭師傅怎麽不愛說話,那麽悶。


    臧立傑趴在他耳朵上:他曆史上有問題,是淮海戰役時的解放兵、開汽車的。清理階級隊伍時,他吃了大苦了。你看他那一輪明月照九州的大光頭,可不是智慧的傑作,那是被批鬥時揪的。


    快三個多月了,劉元草實在忍不住回了趟漣泉新工區他的家。


    是晚。他偷偷溜到於雪靜家,站在門口,他怎麽都沒勇氣去敲那扇門。


    猶豫了一陣,他轉到於雪靜所住的窗外。窗戶是貼了層白紙的。


    窗內燈光的映襯下,一個頎秀的身影雙手扶著桌麵像在想心事。突然不知她感覺到什麽,快步走到窗前,兩手扶窗,胸脯起伏,臉貼到窗紙上。


    劉元草一時心提到喉嚨,他多盼於雪靜能推開窗。


    於於雪靜似乎感覺他的到來,身體一陣陣戰栗,幾乎不能自持。最終她還隻是歎口氣,姍姍的挪到桌邊,然後拉滅了燈。


    劉元草瞬間感到掉進了冰庫,手腳冰涼,心底更涼!


    卿本無意,我豈多情。


    劉元草是狂奔著回家的,這夜他蒙頭大睡,直到太陽曬糊了腚,才被母親喊醒吃飯。


    心裏的石頭落下了,反而感到輕鬆。


    世界上的很多事,本來是勉強不得的。強扭下的瓜,就算得到了,也是苦的。


    臨返回單位的時候,已是夕陽西照。向東望大洞山逶逶迤迤,一片金紅。向西望,法桐蓊蓊鬱鬱的站立道路兩邊,全國著名的韓橋煤礦天輪飛轉。加之高大的廠房,略染金紅的銀帶樣的公路,漣泉區的夕陽美嗬。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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