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坐化了。


    變成一座冰涼的石像,矗立在東洲大陸上。


    顧白水剛醒過來的時候,就沒有察覺到玄奘法師的氣息,他以為大師是躲在天宮白城裏龜息靜養,沒想到是散去功德金身,原地坐化了。


    為什麽?


    顧白水想了想,覺得有些奇怪。


    大師是不是走得太早了?


    性子這麽剛烈嗎?


    還是說他之前和二師兄有過什麽約定,沒告訴自己?


    顧白水眼神凝實,視線黏在了石像上,反複反複的打量了很久。


    某種詭異莫名的感覺在他心裏逐漸升起。


    這石像的形狀,怎麽越看越奇怪。


    第一眼看上去平平無奇,再多看幾眼,又像是一座佛像。


    不對,不是佛像。


    顧白水的瞳孔深處掠過了一抹澄澈的水紋,漸漸的,這座佛像在他的視線中變成了另一副樣子。


    通體黝黑,呈細長棍狀,表麵坑坑窪窪,布滿了晦澀怪異的紋路。


    顧白水隻是看了幾眼,雙目就如遭針紮,刺痛難忍。


    他迅速移開了視線,閉上了眼睛。


    但頭腦識海依舊一片昏沉,仿佛遭受到了某種難以察覺的詛咒和汙染。


    “是一塊骨頭。”


    顧白水沉默半響,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已經在心裏印下了那件東西的粗略模樣。


    是一塊長滿了扭曲紋路,黝黑曲折,無比醜陋的黑骨。


    顧白水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詭異的東西,帶著讓人心寒作嘔的邪性,但也隱約流露出一絲矛盾到了極點的佛性。


    一塊骨頭,就能讓顧白水難以直視它的本相。


    如果這東西是某個死去生靈的一部分枯骨,那麽它的主人絕對是帝境的存在。


    “帝骨嗎?”顧白水自語道。


    大師的本體是一塊修煉成人的帝骨?


    但他心裏總覺得不太像,這塊骨頭似乎還應該有其他的來曆,讓顧白水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會是什麽呢?


    身下的東洲大陸開始起伏震動,一股恐怖深沉的氣息,逐漸從地底的另一個世界向外蔓延。


    時間有些緊迫了。


    顧白水沒在去細想黑骨到底是什麽東西。


    他應該點火了,做完二師兄臨行前交代自己的最後一件事。


    用什麽點火呢?


    顧白水想了想,目光慢慢的落在了了大師坐化的石像上。


    石像很幹燥,表麵的材質也有點悶熱,看上去很順手的樣子。


    靈光一閃,顧白水就找到了這片大陸最適合點火的東西,一塊自己坐化的打火石。


    “阿彌陀佛,大師,我就冒犯了。”


    “冤有頭債有主,大師您要在下麵有什麽事,還是找我二師兄吧。”


    顧白水嘴裏念叨了幾句,然後走到了石像的身旁。


    他慢慢抬手,指尖在石像上觸動了一下。


    “哢~”


    灼熱的火星四濺而飛,落在了腳下的土地上。


    顧白水挑了挑眉頭,不確定這火星是自己點起的,還是石像自燃的。


    他大手一揮,拍在了石像的身上。


    “嗡~”


    厚重沉悶的聲音傳遍了東洲大陸。


    淡淡的金色火苗,落在了顧白水的手裏。


    佛性和罪孽糾纏,生生不息,燥熱難耐。


    顧白水微微抬手,在東洲大陸上點了一把火。


    一點火星落在坑裏,然後“呼~”的一聲隨風而起。


    火勢突然暴漲,以燎原之勢席卷了整座東洲。


    無邊無際的火海,覆蓋了一切,火勢熊熊,遍布山川河流,草原林海。


    但奇怪的是,這灼熱爆裂的火焰,並沒有燃燒在任何活物的身上,隻點燃了冰涼的骸骨,和沉寂了很多年的死物。


    這場火來自死亡的國度,以一場無比盛大的儀式,祭奠著所有的亡靈。


    顧白水站在火場裏,看著焰火燎天,舉目燦爛。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一場類似的火。


    那場火也很大,燒了一夜,燒光了很多古老的屍骨。


    “不會吧……”


    顧白水眨了下眼睛,表情有些遲疑和惆悵。


    他在大火中沉默了很久,最終留下了一句。


    “……可真有你的。”


    ……


    東洲大陸懸浮在半空中,上下有兩個相反的世界。


    一上一下,一平坦一顛倒。


    下麵的世界被金藍色的天水淹沒,上麵的世界燃燒著熊熊火海。


    水與火相映,水位逐漸上漲,火海隻是自顧自的燃燒著。


    東洲大陸的兩麵都在經曆著痛苦的煎熬,但毫無疑問,當天水流淌出仙霧龍境的時候,火海一定會在刹那間被撲滅。


    因為在天水的世界裏,有一個準帝正在孕育而生。


    上麵卻什麽都沒有,火怎麽燒,也什麽都沒發生。


    顧白水歎了口氣:“點是點著了,怎麽沒用啊?”


    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蘇新年已經死了。


    仙霧龍境裏的那具白衣屍體,也逐漸被天水分解,化作血水被浪潮吞沒。


    準帝劫結束了。


    仙霧龍境被無盡的天水填滿。


    一個金藍色的模糊輪廓,慢慢的睜開了眼睛,帝息流轉,圓滿蛻變。


    知天水緩緩抬首,瞳孔深處是一片深邃的寂靜。


    他看到了東洲大陸上的那場火,也看到了站在火裏的那個年輕人。


    準帝境界的神念穿過了仙霧龍境的壁壘,來到了東洲大陸之上。


    一陣帶著水的風,吹過了熊熊燃燒的大火,熄滅了這場鬧劇。


    一滴藍色的水,從虛空中滲透了出來。


    虛空破開了一個小孔,水流潺潺,逐漸匯聚成了一個人形的輪廓。


    知天水來到了顧白水的麵前,帶著無窮無盡的準帝威壓。


    顧白水臉色一白,渾身的骨架都發出了顫動的聲響。


    這是兩個長生弟子第一次的正式見麵,以完全不對等的境界。


    知天水認出了他是誰,也在思考一件事。


    要不要殺了他。


    殺了這個奇怪的小師弟,也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和捏死一個渺小的螻蟻也差不了多少。


    短暫的思索之後,知天水做出了決定。


    他要殺了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小師弟。


    做的幹淨點,不會有人知道……那小丫頭知道了,也無所謂。


    那就殺吧。


    知天水抬起了頭,眼底的天水逐漸填滿了瞳孔,殺意浮現。


    但這時候,顧白水好像也察覺到了什麽。


    他注視著知天水,微微沉默,露出了一個真誠熟悉的笑容。


    “師兄,怎麽才出來啊?”


    知天水頓了一下,看著眼前人,眼神有些玩味。


    老師兄也是師兄。


    仙霧龍境裏的兩個都是師兄,見風使舵,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到。


    這小師弟,是有點意思。


    知天水張了張嘴,他想說:“我和師弟你好像不是很熟。”


    但……喉嚨動了動。


    說出口的話是:“出了點兒意外,多等一會兒你能死嗎?”


    知天水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迷茫和疑惑。


    是……誰在說話?


    他聽到了某個人的聲音,但……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在了下麵,怎麽會有他的聲音呢?


    顧白水可惜的搖了搖頭:“我還以為師兄你死了。”


    知天水又張開了嘴,喉嚨裏發出的……依舊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他又搶話了。


    “說什麽晦氣話?”


    “你死了,師兄也不會死。”


    ……


    知天水陷入了沉默之中,一股恐怖戰栗的涼意,從靈魂深處蔓延了出來。


    他的耳邊傳來了某個白衣青年的譏笑聲。


    聲音很近,緊貼著自己的耳朵。


    但枉然回首,是空無一物。


    怎麽會呢?


    知天水怔怔的看著身前,從顧白水清澈無辜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眼睛的倒影。


    是一雙……妖異的重瞳。


    重瞳裏有兩個人影,一前一後。


    前麵是一個茫然的藍袍執事,後麵……是一個吊兒郎當的白衣青年。


    終於,在清涼的海風中,知天水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成準帝,我成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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