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滿月森森地掛在半空中,紅牆照不鮮亮,點了紅燈籠都覺得陰森。


    謝檀在聽到謝雲霽的名諱時才知她是認錯了人,她根本不記得他了!


    來不及探究,與他們相距不遠的燈火輝煌處有人影竄動,喧囂吵鬧之聲不絕於耳。


    “陳媽媽就要來了,就要將我交給那個虐死了好幾任小妾的王員外了!公子救我!”她握住他的手臂,如同抓著救命稻草,“公子,帶我走吧!”


    在陳媽媽尋到拙香館時,謝檀已不聲不響地攬著宋旎歡到了前庭。


    再往前走幾步就可出馥嬈庭的大門。


    宋旎歡心跳的極快,連那股奇異的灼熱感都暫時被壓了下去,她望著門外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敢相信能夠這樣輕易地離開這泥潭。


    門外大雪紛飛,左右兩側站著兩排龜奴,謝檀用自己的狐裘大氅裹著宋旎歡,一眼看去,與跟恩客出去過夜的小娘子們無異。


    她本就虛浮無力,此刻幾乎是掛在他身上,隻露出小半張雪白的側顏。


    然而僅是側顏,就引得眾人頻頻側目。


    謝檀不經意抬眼間看到了正在打量著宋旎歡的龜奴,他警示地瞥了他們一眼,而後將懷中的女子裹緊。


    “這位爺,需要幫忙不?”龜奴上前來討好問,又上下打量著被裹的很緊的女子,遲疑道,“這是哪位娘子要出去?”


    “滾。”他冷聲道。


    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駛近,帶來一陣香風。


    謝檀將宋旎歡抱起,相觸時她發出密不可聞地嚶一聲,謝檀耳尖微紅,迅速將她抱上了謝氏的馬車,放下車門上的垂簾。


    宋旎歡昏昏沉沉,心中卻五味雜陳,這是她第二次感受到權勢的力量,隻因這馬車上有謝氏族徽,便無人敢攔。


    第一次是多年前被抄家發配教坊司的時候,在皇權麵前,一切皆是螻蟻。無人在意你曾經是誰,是否有冤屈。


    馬車越走越遠,此時酸甜苦辣一齊湧上來,一汪春強悍霸道的力量又擾得她既煩躁又羞愧,她不禁又哭了起來。


    謝檀歎息一聲,伸手為她擦掉眼淚。


    他的手指冰冷,帶著清苦的檀香,對於宋旎歡似乎是有無限的吸引力,她整個人緊緊貼在他懷中,低喃道:“公子,雲霽公子……”


    謝檀麵色冷如雪,清瘦的手在袖中一寸寸收緊,骨結逐漸泛白。


    *


    世人皆知謝大公子謝雲霽光風霽月,是個難得的絕妙郎君,卻無人知那天煞孤星的謝二公子謝檀。


    謝檀是謝氏諱莫如深的存在。


    傳言此人為謝國公養在莊子裏的外室所生,幼年時克死母親,青絲驟然化雪,被高僧斷為不祥之人,連謝氏族譜都沒入。


    待謝檀私吞公賬上千兩黃金、狹妓風流這等令人咂舌之事傳入烏衣巷,飛入謝雲霽的耳中時,他與宋旎歡已奔襲至遠離上京一百多裏地的寧州。


    謝檀不打算回去了,他本就對於謝氏來說是個異類,心中所求亦隻是宋旎歡一人。


    她已然忘了他,還是不願記起?


    她全家落難,他無能為力。


    任她流落風塵,他連找她都找不到。


    她不記得他,是對的……謝檀心中苦澀,但無論她還願不願意記起他,這次他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簡陋的居室內,素簾後的人影輕輕一動,步搖發出悅耳動聽的碰撞聲。


    宋旎歡晃了晃昏沉的腦袋,她猶記得昨夜被麵前公子帶離了馥嬈庭,之後的記憶就一片空白了。


    但腰腹下的灼熱感已消失殆盡,陳媽媽說如果不與男子行房就會暴斃而亡,她仍活在這人世,難道是與麵前這男子……


    可他並不是謝雲霽!


    謝雲霽沒有這樣的滿頭銀發!


    謝氏到如今人丁單薄,並未聽說長房還有其他公子啊,他怎會乘坐著謝氏的馬車?


    “敢問閣下是?”女子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在下姓謝,單名一個檀字。娘子不記得了?”


    “謝……檀?”


    宋旎歡心下一片淒涼,完了,真是認錯人了……


    可此人難道不知雲京謝公子指的隻能是謝雲霽一人麽?


    她抬眸細細打量,麵前的青年身姿挺拔,一頭銀發襯得他麵色冷白,麵部輪廓鋒利,眉骨沉沉壓著眼,俊美非凡,可這種俊美卻透著一股冷氣。


    此時不知為何好像是生氣了,蹙眉時陰沉的模樣沒來由地讓人心生恐懼,隻想離他遠些再遠些。


    見她毫不掩飾的失落,謝檀無聲地扯了扯唇角,似是自嘲般,麵色也冷了幾分。


    “怎麽,娘子好像很是失落?可昨夜娘子並非如此啊,倒是急不可耐地要對在下以身相許。”他若有所思道,唇角勾起一個戲謔的弧度,“娘子莫非不想認賬?”


    宋旎歡平時也是伶俐之人,卻被謝檀一番輕描淡寫的話懟得羞憤難堪,半晌說不出話來。


    見她麵露難色,謝檀淡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將桌上的藥粉收進藥箱,“昨夜你我並未發生什麽,你可放心。那鴇母的藥並非一定要與男……”


    鴇母果然隻是嚇她的!


    宋旎歡心中大喜,表麵卻絲毫不顯,乖順地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打斷謝檀的話:“昨夜輕浮了公子,實屬情非得已,我對公子並無情意,我們就此話別罷。”


    對他並無情意,那對誰有情意?


    就此話別?


    謝檀薄唇微抿,良久不語,半晌沉吟道:“你認識謝雲霽?”


    “不識,但謝郎君瓊花玉樹,京中女子無不遐想,綺歡深知自己身份,不敢癡心妄想。”一番話說的情真意切。


    謝檀極輕的笑了笑,似有輕蔑之意。


    宋旎歡腦海中飛速運轉,既然現在情蠱已解,她又逃出了馥嬈庭,她已是自由身了,什麽能比自由更重要呢!?


    她整個人都感覺到平實和從未有過的輕鬆。至於賤籍女子出城要拿到的文書,就再想辦法罷!


    宋旎歡盈盈一拜,便要起身離去。


    謝檀卻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我將你救了出來,這就走,娘子未免太過薄情。”


    宋旎歡雖未掛牌,但何其熟識歡場中男子的嘴臉,這種來勾欄瓦舍尋歡的男子能是什麽好人。


    於是轉臉便眉眼帶笑的覆上他的手背,柔聲哄道:“多謝公子相救,綺歡實在無以為報,那不如……以身相許,公子意下如何?”


    謝檀深深看著她。


    以他的心智,不難察覺這其中的古怪,但心中仍隱隱生出一絲希冀。


    她被他看的渾身有些不自在,將鬢邊散落的發絲別在耳後,心虛地笑了笑。


    渾然未覺謝檀眼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


    “如此甚好。”他神色平靜,臉上有一抹笑意。


    宋旎歡不知他心思,見他皮笑肉不笑滲人的很,心中暗暗思忖,要快些離開他才好。


    “可否請公子到附近的鎮上去置辦些衣物?綺歡現在穿著的這個,實在是不成體統……”她麵色微紅,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單薄的紗衣,又瑟縮了幾下。


    謝檀這才想到現下正是隆冬,她穿這衣裙真得著涼了不可,為她采買些保暖的衣裙是要緊事。


    他點了點頭,而後將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披在她身上,仔細將領子係好。


    他的指尖擦過宋旎歡的脖頸,感受到她肌膚上溫潤滑膩的觸感,一時有些晃神,自己脖頸上被她吸咬的痕跡霎時又灼熱了起來。


    他壓下胸臆中的驚濤駭浪,淡淡囑咐道:“我去去就回,你把門鎖好,誰來也不要開。”


    宋旎歡乖順地點了點頭,眨巴眨巴眼睛輕聲道:“郎君可要快些回來……”


    謝檀不會想到,待他滿心歡喜轉回之時,宋旎歡早就駕著馬車逃之夭夭,車上還有本來要為她贖身的黃金千兩。


    與此同時,淒迷的月色下,一清貴身影從烏衣巷尾走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麵容溫潤俊美,能叫男人女人都忍不住將目光凝至他身上。


    “可辦妥了?”


    “回大公子,辦妥了。”黑暗中的人影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姿勢,用極低的聲音道,“連那薑大人都未曾察覺,以後也絕對查無可查。接下來便將宋娘子送到他們麵前……公子等好兒吧!”


    如謫仙般的公子頷首,唇角勾起滲人的溫柔笑意。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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