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霽說這些話時語氣平靜,就像在說什麽稀鬆平常的事。


    暗衛見怪不怪了。


    說起來,他與謝雲霽並不能算是同輩人,謝雲霽都二十七了,而他今年才十七。


    他接替前輩成為謝雲霽的暗衛時,謝雲霽已經是如今沉穩內斂的模樣了,他未曾見過他心狠手辣的樣子。


    但他的前輩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過他,公子的狠戾與冷酷。


    公子出身好,又獨得武林大師真傳,是有資格令人畏懼的。


    隻不過他跟公子的時候,他已斂了鋒芒,拋卻了能讓人一眼看穿的輕狂與絕對的惡。


    可這並不代表他就真的不令人畏懼了。


    就比如他竟時隔多年又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刨人家的墳,還讓野狗餓狗去刨。


    即使那人是皇子又如何,皇帝還管得了野狗了!?


    他垂首,“是,公子。”


    “哦對了,謝檀不用再找了。”謝雲霽又道,沉默了片刻,“到此為止吧。”


    “是。”暗衛道,又想起了什麽,遲疑道,“公子您吩咐的另一件事,還是沒有眉目,齊王之亂牽扯眾多,屬下多方查證,宋清宋侍郎的確是參與其中,但數量不多隻有兩萬兩白銀。公子若想找人頂罪或重查此案,都是……不太可能的。”


    謝雲霽眉頭攏起,這的確是讓人有幾分上火啊,怎麽才能將她父親的名字在史書中抹去呢……


    兩萬兩,對於齊王所謀之事來說連擦邊都不夠,無非是和光同塵罷了。


    可就是這樣一件被動攀附的小事,卻毀了她的家,將她拉進了深淵。


    謝雲霽記得齊王案發,是他高中狀元的那一年。


    齊王和皇帝是一母同胞,所以皇帝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後處置了舊臣和以往的兄弟,唯獨對這個弟弟,格外寬厚。


    將大昭最好最富庶的雲州賜給他做封地,免賦稅,無苛政,生下孩子就享俸祿。


    齊王一係也很能生,沒多少年,雲州就布滿了各種嫡係、旁支,完全受朝廷供養。


    據說齊王府中的地磚都是純金的。


    皇帝對弟弟日複一日的姑息,到底養出了他的野心。


    一母同胞,為何他能當皇帝我就不能?


    齊王集幕僚、攬權臣、欲篡位。


    皇帝不動聲色地縱容著,最後一舉摧毀。


    齊王死到臨頭才驚覺,他的這個哥哥當年橫行雲京攪動風雲的時候,他還在奶娘懷裏撒嬌要奶吃呢。


    他沒見過他心狠手辣的樣子,不代表他就真是個仁慈的帝王了。


    帝王,怎麽能仁慈呢?


    皇帝的作風向來狠戾,尤其對於這種意圖謀反的手足,可他做皇帝這些年,愈發地怕史官的筆。


    他年少時殺念太重,殺了很多不該殺的人,現在歲數大了,就剩這唯一一個弟弟,若是也死於他手,不知後世會如何評價?


    當時皇帝在金鑾殿,看著身著狀元紅衣的謝雲霽,眼神如鷹隼般銳利,他的聲音卻稀鬆平常像是在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聽聞謝卿三元及第,學富五車,那謝卿認為,朕該顧念手足之情,還是更重君臣之治?”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一般,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之中。


    很安靜,百官們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這樣的問題落到自己頭上。


    皇帝的目光緊緊盯著謝雲霽,仿佛要透過他的眼睛看穿他內心的想法。


    謝雲霽平靜地抬起頭,與掌天下之權之人對視著,緩緩說道:“陛下,臣以為,手足之情固然重要,但作為一國之君,您是天下人的君父,應先以家國社稷為重,以百姓為念。齊王殿下是陛下手足,卻也是大昭的罪人,對於意圖謀反之人,應嚴懲不貸,以正國法。”


    皇帝點頭,表情舒緩了,對謝雲霽的回答表示滿意。


    然而,他並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而是繼續注視著謝雲霽,似乎還想從他身上挖掘出更多的東西。


    謝雲霽明白,這是皇帝對自己的考驗,也是一種信任的體現。


    隻有通過這次考驗,才能得到皇帝的認可,成為一名真正的臣子。


    於是,他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地立於殿中。


    “那謝卿以為,與齊王案牽扯之人,該嚴懲麽?”皇帝又問。


    謝雲霽拱手,“凡是大昭子民,無論王公貴族亦或是平民百姓,皆應遵守《大昭律》。自是該按律法懲處。”


    皇帝笑了。


    皇帝無非是想借他之口說出自己想做的事,自古以來帝王皆是如此,才會有那麽多寵臣。


    齊王嫡係被鏟除,雲州的賦稅這一塊鬆快了很多,原來皇帝未向雲州納稅,齊王自己卻巧立名目了許多苛刻稅收,雲州百姓早就苦不堪言。


    齊王一倒,國庫都充裕了很多。


    皇帝很滿意,像是鏟除了心腹大患,那一點手足之情也早就隨著時間淡去了。


    與之相關的官員、親眷皆受到了牽連。宋旎歡一家在這洪流中也未能幸免,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謝雲霽得知此事後,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他在教坊司看見了一身素衣的宋旎歡,心中才泛起了一絲漣漪。


    這個女子……是謝檀的相好。


    原來謝檀這些日子的焦急和頹廢皆是因為她。


    那時的謝雲霽並不像如今這樣沉穩,年少的他既偏激,又過度自尊,對於生命蔑視,對謝檀的打壓從未停止過。


    讓謝檀找不到宋旎歡實在太簡單了。


    甚至不需要他去做,下屬就知道以他對謝檀的輕慢來看,拿欺辱謝檀來討好他是最好的辦法。


    就這麽的,謝檀與宋旎歡就在雲京中相隔了三年。


    誰也找不到誰。


    謝雲霽抵住眉心,極力控製腦海中這些翻湧的回憶,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難言的悔恨。


    若說是無心之失,倒也不是。


    那時的他剛剛高中狀元,意氣風發,年輕氣盛,心中滿懷著理想與抱負,忠貫日月,既清且正。


    那時的他沒有愛人,在被孤獨和嫉恨所裹挾的日子裏,他變得冷漠而無情,肆意地釋放著對這個塵世的惡意。


    那時的他……還沒有她啊。


    他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為,心中都是苦澀的滋味。


    既如此,就盡量彌補吧。


    謝雲霽凝視著手中的銀簪,是她插在那人身上的那一把。


    他對躬身垂首的年輕暗衛道:“去,找當初與宋家有牽連的人來,我要知道全部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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