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天色漸晚。


    掀起轎簾,入目便是如道猙獰可怖的傷口般的落日懸在天邊,紅色的雲像流動的鮮血,勾起了宋旎歡記憶深處那段傷痛的過往…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雙親罹難,抄家滅族。


    “停車!”


    馬夫不明就裏的停了下來,宋旎歡走下馬車,晚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卻吹不亂她眼中那抹堅定之色。


    “你們回去吧,今夜…我就不回府了!”


    說完,趁著幾人沒有反應過來,她提著裙擺向密林深處一頭紮了進去。


    不知跑了多久,幽深昏暗的叢林沒有一點光亮,可她依然能分辨腳下的路,是因為這條路,沉睡著她的雙親,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兩個人。


    她不止一次看過通向這裏的堪輿圖,也曾幻想過自己會帶誰來祭拜,奉上一盞清酒,再行跪拜大禮。


    可她終究還是自己來了,就這樣流著淚的,奔跑著的,悲傷的來了。


    終於,她看到了掩在一叢灌木後的亂葬崗的石碑,眼含熱淚的走了過去。


    可是,當她向後一看,遍地都是白骨,還有些似乎是剛來不久的,散發著陣陣惡臭…


    再也沒忍住,她扶著石碑止不住的幹嘔。


    是啊,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又怎麽會隻有一個宋旎歡會經曆這樣的生離死別?


    可是,爹,娘,她該怎麽辦?


    一路走到現在,宋旎歡從未恨過,埋怨過。


    但突然知道了自己捧出一顆心去對待的人,竟是造成她悲慘命運的罪魁禍首,顯得她像個笑話!


    不知道謝雲霽看著她的那些個日日夜夜裏,是在嘲笑過她的愚蠢,天真,還是感歎自己做事的縝密,周到,亦或是有沒有過…一瞬間的悔?


    悔這樣對她,這樣對全心全意愛著他的她。


    她搖了搖頭,不願再去深究,靠著亂葬崗的石碑坐了下去……


    一坐就是一夜。


    一如如今這樣。


    從一個院子被送進另一個華麗的院子。


    已經好幾日了。


    院落的奢華貴重遠不是之前那個能及的,燒銀絲炭、點兒臂粗的牛油蠟,目光所及之處皆為上品,雅致華麗。


    連伺候的婢女們都說著標準的官話,各個話不多,極為守規矩,竟比謝家的大丫鬟還有派頭。


    這是什麽權貴?


    她一直等著那個人露麵,她想知道,是誰要她。


    可是沒有,沒有任何人來見她。


    宋旎歡當然不會知道,在她幽居在靖遠侯府後院的這段日子裏,天下已易了主。


    這也跟謝檀登基後把戰爭產生的影響降到最低有關,僅僅月餘,就重建了帝國的秩序,雲京的百姓臉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娘子,今兒個除夕,奴婢奉命送您出宮。”婢女進來道。


    “出宮?”宋旎歡驚訝道。


    這竟是在皇宮?


    婢女不再解釋,隻道:“娘子收拾收拾隨身的東西吧,等宮門下鑰前,便有人來接娘子了。”


    婢女們原以為這位,會是個特別的,沒想到還是見都沒見天顏,就被陛下下令轟出宮去。


    陛下俊美無鑄,可就是太冷了,渾身散發的氣息令人膽寒。


    據說在戰場上殺人殺多了的都這樣。


    葉城破城那日,沒有一個人跑出來。


    還有宮變那日禦極殿裏的血,都從門縫裏溢了出來。


    新帝在男女之事上尤為寡淡,聽說是在戰場上殺孽過重,也有人說是因為傷了根本。


    謝檀自然不知宮婢們對他的編排。


    今夜是除夕,又一年除夕……


    他終於回到了雲京,卻已然沒有她了。


    下了一天的雪,到了晚間才停下來,天地間很靜,隻有簷上禁不住重量的雪塊倏地滑落的聲響。


    謝檀浸泡在熱水中,寬大的漢白玉池子熱氣彌漫,讓人看不真切。


    “陛下,您渴麽?可需要喝點溫水?”太監的聲音傳來。


    他不喜人伺候在側,身上縱橫交錯的疤痕太嚇人,所以太監們隻得端著水和幹布巾在外伺候著。


    謝檀捏了捏眉心,“不喝。東西放那吧。”


    一會兒還有除夕宴,還要上城牆給百姓灑金葉子。


    謝檀抹了把臉,起身披上衣袍,走出了禦池。


    抬眼望去,稍間裏不知何時跪了許多二八年華的美貌少女。


    這些是先帝時期進宮選秀的女子,養在宮裏慢慢長大了,誰知先帝卻突然去了,改朝換代,這些女子們便都成了宮娥。


    原本的娘娘命,成了伺候人的婢女,任誰能甘心?


    都想趁著除夕夜宴,給自己找個歸處。


    謝檀從他們手中接過除夕宴的龍袍,大步往外走去,目光完全沒有在她們身上停留一刻,仿佛她們和那些躬身垂首的小太監並無差別。


    宴席間觥光交錯,大昭的許多勳貴文臣,如今是他的臣子了。


    這其中並沒有謝雲霽的麵孔。


    謝檀並不是不記恨謝雲霽,隻是現在他站在朝廷的角度看待事情,謝雲霽的確是一個可用之才,光是他提出的《運河行書》就足以利好千秋萬代。


    他要將謝雲霽留給蕭氏皇族。


    席間還有很多謝檀從北境帶過來的嫡係,跟著他浴血殺出來的,現在都升了官。


    朝廷中有遠見的,早早與北境過來的武將交好,在除夕宴上明顯已結成派係。


    然,謝檀並不忌憚官員們的融合交錯。


    北境過來的周忠都尉,顯然儼然是兵部侍郎了,悄悄看了謝檀一眼,見他並無不悅的神情,才長長出了口氣,接過禮部尚書遞過來的酒盞。


    除夕宴上,男人間的場麵話你來我往,其中還有一些誇讚新帝應運而生,拯救天下蒼生的讚譽,這些話遣詞造句極為華麗,這些文臣在討好皇帝上可謂祭出了畢生之所學。


    謝檀聽的腦瓜子嗡嗡的,抵住額角,悄然退了出去。


    摒退了跟著的太監們,謝檀獨自一人走在宮城的甬道內。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空高而亮,雪後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氣息。


    現在最熱鬧的地方就在除夕宴,宮人們也都聚集在了那裏。


    偌大的皇城,此刻很安靜,謝檀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讓人心變得莫名安寧。


    天剛擦黑,宋旎歡就坐進了來時的鴉青小轎。


    宮婢扶著轎簷走在一側,輕聲細語地囑咐:“這會子萬歲爺在麟德殿宴請王公大臣們,人都聚在那兒了,咱們趁沒人,趕緊送娘子出宮去,娘子別掀簾子,別往外看,免得多生事端。”


    宋旎歡應了聲,“多謝。”


    走這一遭她實在是想不明白,原以為是什麽勳貴侯爺要她,誰知卻是進了宮。


    宮裏有誰要她呢,這些宮婢叫她一聲娘子,難道不知她可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


    宮裏誰會要一個婦人?


    其實誰要都不重要了,她現在之所以能離開謝雲霽,能活在這人世間,就隻有一個指望,那便是瀾止。


    她帶不走瀾止,隻能對這些人聽之任之。


    是誰要她,又有什麽差別呢。


    她靠在轎子裏,腦海中浮現著這些日子以來的際遇,六殿下助她假死,之後關在侯府後院近半年,進了宮沒待幾天卻被送了出來,實在是叫人困惑。


    走了約莫數十步,轎子忽然一個急停,停的實在突然,她差點兒滾落出去。


    抬轎子的轎夫將轎子落地落得又急又不穩,饒是她這樣在謝家修煉的心境早已平和的大家婦,都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奴婢、奴婢該死!”宮婢的聲音充滿驚恐,應是跪在了雪地上,哐哐磕頭,“奴婢不是有意衝撞聖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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