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又開始下雪。


    不甚大,悄無聲息地打在屋簷上。


    寢殿裏燒著地龍,比之前住的要好很多。


    這樣的夜,昏昏然躺在厚重的帳子裏,聽著偶爾雪落下角簷的聲音,應是平靜安穩的。


    但宋旎歡卻睡不安穩,一夜醒來好幾次,胸口憋悶的難受。


    自從小產後,身體就愈發虛弱,極為畏寒,還一動彈就喘不上氣。


    她靜靜靠在軟枕上,腦海中回放著這一晚上的經曆。


    謝檀已不是普通人了,竟成了皇帝。


    變化真的是太大了。


    他一句話就可以將瀾止從驪山行宮中帶出來……要怎麽感謝他呢。


    檀哥現在什麽都不缺了啊……


    他是何時當了皇帝?


    六殿下一早就知道他不是池中物麽,才動了將她獻給他的心思……


    若不是謝檀,她可能還無法從謝雲霽身邊脫離。


    想到謝雲霽,宋旎歡長長歎息,揉了揉眉心,起身,在鼓凳上坐了一會兒,還是悶的難受,便推開了窗。


    她驀然瞥見一個身影,長身玉立,身姿挺拔又孤獨,白發落雪,宛若天人,臉上神色複雜地凝望著。


    是謝檀。


    她忽然想到入謝府的第一個除夕,那時謝檀也是這樣一個人站在落雪中,靜靜地凝望著她與謝雲霽。


    此去經年,已物是人非了。


    她剛要招呼他進來,他便衝她擺了擺手,做了個回去吧的姿勢。


    在她猶疑的目光中,他轉身離去了。


    宋旎歡回到了床榻上,裹緊被子,竟是難得的一夜好眠。


    雪停了,天蒙蒙亮。


    還沒到掌燈的時間,太監們悄無聲息地送了新的銀絲炭過來,宮婢們輕手輕腳地將毓秀宮院子裏的花樹裹了紅紙應景。


    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


    到了晌午用飯時,謝檀過來了。


    宋旎歡正在剪窗花,臉色比昨天要好了很多。


    他抬眼看她,像是怎麽都看不夠似的,眸裏有淺淺的笑意。


    宮婢們第一次見這位新帝笑,原來麵色極冷的人笑起來是這麽好看。


    他道:“廣陵運河遇到點難處,派謝雲霽前去監工的折子此刻已經送到謝府了。”


    宋旎歡卻微微垂下頭,澀然笑了,“檀哥,是想把所有見過我的人都送出雲京麽。”


    “在婆利國送來新質子前,我不出宮,就在宮裏。內宮不是所有人都能進的吧?”


    謝檀道:“好。你想怎樣便怎樣。接瀾止回來的人也已經在路上了。”


    他坐了下來,眸光又變得凜冽起來,“跟我說說瀾止是怎麽回事?”


    “謝雲霽並不知道瀾止是頻伽浮玉。”宋旎歡道,“當時樂宜郡主癡戀謝雲霽,瀾止又莫名其妙對我好,他便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樂宜郡主癡戀謝雲霽這件事謝檀是知道的。


    謝雲霽利用樂宜的手除掉假設的情敵宋瀾止,的確是他慣用的手段。


    這件事還牽扯出了二皇子蕭璜和宋瀾止的隱情,先皇便以此撬動了琅琊王氏。


    誰成想為儲君鋪的路倒是便宜了他。


    謝檀唇角有鋒利的笑意,謝雲霽這種人就是擅長將別人吃的骨頭渣都不剩,自己一雙手還幹幹淨淨。


    他看著她道:“你在袒護他。”


    “沒有。”她也看著他,堅定道,“他不知頻伽浮玉是宋瀾止的確為事實。如果他知道,他定不會這麽做。”


    他緩緩道:“你怎知他不知?這件事牽扯出宋瀾止和蕭璜的舊情,先皇大怒,蕭璜貶為庶人,最終得益人是誰?謝雲霽能當上監察院副使,幹下法辦琅琊王氏這樣的大事,你以為就隻是平白無故受先皇重用?”


    宋旎歡看著他怔忪了隻是一瞬,眼眸的堅定神色不改,“你說的這些我不信。”


    又重複道,“謝雲霽若知道宋瀾止是我弟弟,絕不會如此做。”


    謝雲霽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她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除開別的,這些年的夫妻感情都鐫刻在她心上。


    一碼歸一碼,縱使一切都是假的,謝雲霽對她的真心作不得偽,他絕不會刻意傷害她。


    謝檀不再看她,聲音冷冷的,冰冰的,“我真是嫉妒他。”


    “旎歡這樣在一人身邊便忠於一人,很好。”


    她微微有些訝異,謝檀的少年時期完全是被謝雲霽的光芒所籠罩,那個時候他從未說過羨慕或嫉妒謝雲霽這樣的話……


    如今他成了皇帝,卻說嫉妒謝雲霽。


    謝檀按下心中的慍怒和嫉恨,他知道活人爭不過死人,他不能動謝雲霽。


    “陛下,頻伽少使已挪到廣陽殿了。”門口的太監躬身垂首道。


    宋旎歡眼裏有了笑意。


    廣陽殿離毓秀宮不遠,不一會兒二人就到了廣陽殿。


    謝檀凝視著躺在床榻上的青年。


    “那時候……瀾止可沒這麽乖巧啊。”謝檀試圖寬慰泫然欲泣的宋旎歡。


    提到那時候,宋旎歡對謝檀才有了些熟悉感,聲音略有哽咽道:“對啊,瀾止第一次見你,還不叫我說他是我弟……”


    她的話卻戛然而止。


    瀾止當時這麽做是想逼謝檀說出對她的心意來著……


    謝檀也不點破,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


    過了年節,朝廷各部門都開始運轉了起來。


    宋旎歡也將自己內心的悲傷和迷惘都收斂了起來,瀾止在身邊,帶給了她很多力量感。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身體養好才能帶瀾止走,才能在宮外生活,絕不能像現在這樣多走幾步就喘。


    她也不敢往毓秀宮和廣陽殿之外的地方走,便每天繞著兩座宮殿散散步,走走路,逐漸發展成慢慢地跑。


    開年之後朝廷積壓的事情很多,謝檀有幾日沒來看她。


    這一日,謝檀換了石青色的緞麵常服,往毓秀宮這走,便看見了扶著宮牆彎著腰大喘氣的宋旎歡。


    夕陽餘暉下,她的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顯然是才運動完,整個人有了活氣。


    他看她的目光裏帶著思念和熱度,他抬手示意身後的太監不要靠近,而後走到她麵前,招呼道:“是在跑步?還行嗎?”


    宋旎歡訝異地看著他,而後點點頭,“身子太差,想鍛煉鍛煉。”


    “我和你一起跑吧,正好認認宮裏的路。”他道。


    在北境時,他就養成了天天帶兵晨練的習慣,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改變。


    他跑了幾步不見她跟上,回頭笑道:“來啊。”


    宋旎歡起身跟上他。


    巍巍天闕高聳入雲,二人穿梭在紅牆黃瓦之間。


    她抬眼看著浩渺的禦湖,湖邊的亭台樓閣上深廣的飛簷,赤紅色的抱柱,夕陽一寸寸斜拉過來,無不彰顯著皇家的奢靡繁華。


    前麵的背影起起伏伏。


    肩膀平而闊,剪裁得當的石青色常服包裹著結實的肌肉,跑動時的每一個動作無聲地道出了這具身體的爆發力和耐力。


    他與少年時的單薄全然不同了,少年時,她還能攙得動他走呢。


    而現在,宋旎歡覺得每一步似有千斤重,幾乎喘不上氣了……他卻還氣息平穩,好像在走路般自在。


    正想著,謝檀忽然停了下來,她止步不及直撞在他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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