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霽披了件袍子,在桌案前坐定,手邊是那本《西夜國遊記》抄錄了一小段的手稿。


    他想將她留下的痕跡,都抄下來。


    晨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俊美的麵容沉浸在回憶中,仿佛會生出光輝。


    桌案上是已經涼透的湯藥,隻喝了淺淺半碗。


    謝軒知道這藥是神醫特地囑咐要喝的,公子總這麽對付著喝,身體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呢……


    “公子,藥您還沒喝完。”謝軒提醒道。


    “你繼續說。”謝雲霽道。


    謝軒便又開始匯報他方才去湖對岸聽來的情況。


    “這小鄭娘子也可憐,從一個千金小姐淪落成這樣,唉雖然今上已準許了良賤通婚,但咱們表公子一表人才又是探花郎,怎能真娶一個賤籍呢。”謝軒道,“小鄭娘子與我絮絮叨叨了許久,她啊,還是沒死心,還說今上還冊封了一個原也是賤籍的女子為明德夫人,不僅給了封號還賜宣德胡同府邸!”


    有婦人獻上鐵礦地圖這件事,謝雲霽是知道的。


    但宣德胡同四個字,讓他懸而未決的筆徹底頓住。


    “你說什麽?”他問。


    “奴才說小鄭娘子沒死心,她啊……”謝軒又準備重複一遍。


    “跟我說明德夫人。”謝雲霽道。


    謝軒沒來由覺得後背發涼,抬眸看去,隻見一向淡淡的公子陰森冷寒著一張臉,眼睛也是亮的嚇人。


    “明德夫人獻給今上礦脈地圖,被封了二品外誥命。還賜了宣德胡同府邸……她原也是賤籍來著。誒誒,公子,您幹什麽去?”謝宣愣愣地望著忽然離去的大公子,嘀咕,“怎麽了啊,突然就走了……”


    梅林、青湖、垂花門在飛速後退,謝雲霽來不及換衣裳,撲麵而來的冷風灌進本就單薄的直裰裏,引得他劇烈的咳嗽,實在受不住,隻得彎下腰來。


    他覺得胸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冷風嗖嗖的灌著,根本停不下來。


    肺裏的癢痛稍好了些,他就直起身來繼續往外走,邊走邊吩咐道,“備馬。”


    宣德胡同,那裏隻有一戶所居,就是宋氏曾經所在。


    曾經的宋府早就換了主,也是殷實人家,怎就突然賞給了這個明德夫人?


    這個明德夫人,曾是賤籍……


    說不上這有什麽聯係,他的心就是突突的跳。


    謝雲霽的麵容蕭蕭肅肅,撩袍上馬,不多時就到了宣德胡同。


    朱紅色的大門緊閉,簷上懸掛的燈籠並沒有寫姓氏。


    焦躁、怨恨、無奈,都化作虛無。


    他的手有些顫抖,扣響了那扇門。


    門後麵隱藏著什麽真相?


    沒有動靜。


    謝雲霽繼續敲,嗓音都帶著止不住的顫抖,“裏麵可有人?開門。”


    敲了許久,都無人應聲。


    病弱的青年茫然站了一會兒,隻覺得喉頭一甜,登時便吐出一口血來。


    天漸暗了,這宅子裏還是黑漆漆一片。


    謝雲霽在謝府追過來的轎子中並未走遠,他撩開簾子,凝眸靜靜看著夜色中漆黑的輪廓。


    還是要去看看。


    謝雲霽吸一口氣,抬頭,已恢複成陰鷙冷靜的模樣。


    謝軒怔住。


    “別過來。”謝雲霽吩咐道。


    下一刻,他走出馬車足尖一點,消失在幽幽夜色中。


    宅子中一盞燈都沒有。


    謝雲霽適應了視線的黑暗後,在遊廊中緩步而行。


    這一看就是才修繕過,空氣中還有淡淡的新木的味道。


    曾經的宋府,她生活過的地方。


    可這府中卻全然沒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轉了兩圈,月色下,青年垂下眸子,目光散落在一地的清輝上。


    許久,他又抬起眸子,忍住胸腔的酸澀之意,幽幽歎了口氣。


    *


    宋旎歡並沒有回宋府住。


    不是不回,而是那府邸才修葺,還未徹底完善好。


    她便還居住在毓秀宮。


    有了明德夫人的頭銜,宮婢們對她的態度在原本的謹慎上更加尊重了。


    有了這個身份,她也不必再拘於後宮,想上禦書房來看看謝檀,比先前大方了許多。


    宋旎歡常會生出些感想,人在塵世中,就需守塵世的規矩,誰也不能跳脫這之外,比如名不正則言不順。先前以為在謝檀身邊就好,但現在有了這層身份,她心底生出了一些底氣來。


    謝雲玠踏進翰林院,一路有官員跟他打招呼,不乏對他在困境中對失了倚靠的大學士之女伸出援手的誇讚。


    並沒有人覺得他應當按照當初的婚約,娶了鄭氏。


    男人們都是在一個戰線的,誰會娶一個賤籍當正妻呢?正妻不止是妻子,還是男人的臂膀,也是仕途能走多遠的有力後盾。


    今日是他值宿,需在宮中伴駕後留宿。


    其實入宮伴駕的名單都是早就排好的,他回來時,已沒了他的位置。


    但臨時被換了文書,將他的名字頂了上去。


    才華橫溢的探花郎啊,又是個品德高尚,不會趨利避害的純直人設,誰不喜歡呢。


    謝雲玠拜別了學士,往宮裏走去。


    講學辨經,與皇帝說史,那都是對待老皇帝的。


    而現在的陛下,年富力強,思維敏捷,還有自己的主張,一般喚翰林過來,就是有事。


    謝雲玠知道是什麽事。


    不過就是那日在大殿上他多了一句嘴。


    殿內的牛油蠟燃著,照得滿室明亮。


    天還沒亮,皇帝精神卻很好,見到謝雲玠,道:“謝卿此去臨邑,收獲如何?”


    謝雲玠行完禮,將一路上就一點點寫好的折子敬上,開口對臨邑學政見聞侃侃而談。


    宋旎歡在謝檀身側,看著新晉的探花郎,他的衣冠十分整潔,腰牌、玉佩垂順,衣擺一絲皺褶都沒有。


    察覺到宋旎歡的目光,謝雲玠也沒有抬頭,眼睛微垂看著地麵,神情和語調也沒有任何變化。


    姿態恭謹,很守規矩。


    謝檀眼底深沉的神色舒緩了一些。


    謝雲玠在陳郡謝府,應是並沒有見過宋旎歡。那日在朝堂上諫言,大抵也是年輕人直言而已。


    一番問詢,謝雲玠離開時向皇帝和皇帝身側的明德夫人都行了禮,明德夫人頷首受了這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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