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謝淮看著熟睡中的妻子,目光柔和,墨色的眼眸中流動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繾綣。昨夜的一切就像是一場縹緲虛無的夢境,如今看到人就在自己懷中,他的心才落到了實處。


    他滿心歡喜在她的額前落下一個輕吻:“……夫人,等我回來。”


    將懷裏的人輕輕放下,給她掖好被子後,謝淮起身穿上衣衫到了外間,準備進宮早朝。


    “主子……”


    “何事?”


    竹二剛想開口,聲音頓住。


    嘖嘖。


    想必這一夜主子可沒少操勞,聲音啞得厲害,可別把傷口都掙裂了。


    聽完竹二的稟報,謝淮眼底一片冰冷:“去查。”


    目光掃過裏間,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柔軟:“……此事暫且不要讓她知道。”


    三房的事情他本管不著,但若是衝著他妻子來的,那便留不得了……


    ……


    天光微亮,羅帳內的人眼睫微動。


    下一瞬,蘇怡言睜開了眼睛。


    她木然起身,外麵的彩雲聽到動靜要進來服侍她更衣,被她急急低聲喝止。回頭看著身下的單子,果然沒有落紅。


    她雖未經人事,但也隱隱約約猜到,昨夜他二人那般算不得真正的圓房。


    蘇怡言披著外袍,轉身去取一套新的衣裙,昨夜她身上穿的那一身早已被弄得不堪。


    她獨自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銅鏡前,身上的斑駁紅痕赫然映入眼簾。


    雪白的肌膚上,那些殷紅的印記格外顯眼,猶如一片冰雪中盛開出的一朵朵紅梅……幾乎布滿她的全身。


    蘇怡言怔怔的。


    那些紅色的斑駁印記她再熟悉不過。原來這兩年來,她脖頸後的那些紅點是這樣弄出來……


    她回想起那次柳月眠來她院中炫耀身上這樣的痕跡,她還一直以為是什麽蟲子咬的,現在看來真是傻得可笑……


    他昨夜眼中的那個人,他口中喚著的那個人,他心底認定的那個人……


    【……吾妻……】


    【眠眠……】


    他的確是將柳月眠視作妻子的,那套世子夫人的翡翠頭麵也早早給了她。


    這兩年中的每一個夜裏,從頭至尾,她沒有一刻不是那個女人的替代品。


    她閉了閉眼,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顫抖地將衣裳換上,掩去身上的那些印記,蘇怡言開始研墨。


    墨香四溢,她的表情也愈發平靜。


    很快,她從暗格中取出了那份和離書,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


    輕飄飄的一張紙,她卻覺得它有萬鈞重。結束兩年的姻緣,結束一段近十年一廂情願的感情。


    離筆時,一滴墨落在宣紙上,濃得化散不開……


    ……


    滿朝文武都看出來,謝少傅今日心情極好。


    漏刻院中,官員們手中執著牙牌,睡眼惺忪地等待上朝,便見謝淮不疾不徐緩步而來,身姿挺拔,一襲緋紅官袍氣宇軒昂,衣擺隨風微微飄動。


    “李大人早啊……”


    “王大人用過早膳了吧?”


    被點到名字的幾名官員受寵若驚,尋思著莫非是謝少夫人又給謝大人做了個新香囊?


    謝淮平日裏那張常年寒冰的臉,今日滿麵春風,仿佛整個人都隱隱發著光。冷清肅然的眉眼裏如今盡是饜足慵懶,那雙桃花眼難掩俊逸風流。


    宮中從旁服侍的宮女個個看得臉紅心跳,手中的托盤都要端不穩了。


    今日朝堂之上,謝少傅也特別好說話,就連太子一黨提出的政見他都沒有過多為難。


    隻是幾個老臣又吵了起來。


    禮部尚書:“……泰山祭祀大典操辦已過半,戶部不給臣批銀兩,此時停下豈不前功盡棄……”


    戶部尚書:“並非臣不給銀兩,國庫本不充盈,南疆邊境又多動亂,兵部糧草優先,如今應在其他地方削減開支。”


    禮部尚書氣得胡子往兩邊撇:“對對對,我禮部就是‘其他地方’……”


    禦史突然插嘴:“……臣彈劾五公主毆打南疆使臣……”


    戶部尚書和禮部尚書齊齊扭頭:“你彈劾個屁……”


    誰不知道五公主如今往國庫裏送銀子,就是尊財神爺。


    謝淮眼神遊離,不斷歎氣……他從未覺得哪一日的早朝有今日這般漫長。


    想著家中香軟的妻子還在等著自己,他此刻便想立刻出宮回府。


    上首一襲明黃色龍袍的皇帝看出了謝淮的不同,恐怕他人還在金鑾殿上,心卻早已不在此了。


    “謝愛卿是否身體不適?”皇帝清咳一聲開口了。


    謝淮頓了頓,行了一禮:“……微臣的確身體不適。”


    “那謝愛卿便先行退朝吧。”皇帝大方地揮了揮手。


    看著謝淮匆匆離去的背影,官員們麵麵相覷。


    謝少傅可是出了名的勤政,每日下朝後都會禦書房議事後再行出宮,更何況他這紅光滿麵春風得意的樣子,瞧著哪裏像是身體不適?


    ……


    蘇怡言去了趟謝淮的書房,將和離書放在桌案上,用鎮紙壓住。


    彩雲被她打發到聚星樓幫忙,那丫頭的賣身契已經被她撕了,若是願意跟著她,便跟著她,若是願意回謝府,便回謝府……


    彩雲走前蘇怡言還讓她將一撮灰也帶出去透氣,彩雲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照做。


    隨後她回到飛霜院,開始收拾自己的金銀細軟,各種房契地契,打包成了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袱。


    謝淮送她的那些玲瓏閣有印記的珠寶首飾她放在原處沒有動,至於蘇家的那些當初充門麵的嫁妝,她也不屑帶走。大幾十抬的嫁妝裏,恐怕連件像樣的物件都挑不出來。


    忽然房門外響起了叩門聲。


    蘇怡言以為是追月,結果進來的是一名嬤嬤,她曾在謝淮身邊見過。


    嬤嬤手中端著一碗湯藥,那藥汁黑漆漆的,看著有些嚇人。


    “這是什麽?”


    “回少夫人,這是補湯。”


    蘇怡言笑了笑:“嬤嬤不說實話,我便不喝。”


    “這……”


    蘇怡言不想和她多費口舌:“……或者嬤嬤將藥放下,我讓陸府醫過來驗一趟也是一樣的。”


    “回少夫人,是……避子湯。”


    蘇怡言氣笑了,胸口如同堵著團棉花。


    他為了不讓自己懷上他的孩子,竟謹慎至此。


    她將袖口挽起,露出一節藕白的胳膊,雪色的肌膚上,那顆紅色的朱砂一點十分醒目。


    “嬤嬤可看清楚了?”


    那嬤嬤也傻眼了,不知道自家公子這是個什麽章程:“可這是長公子親自吩咐的……”


    “咣當”!


    蘇怡言抬手將那碗避子湯猛地揮落在地,瓷碗瞬間四分五裂,湯藥也濺得滿地都是。


    她突然理解了柳月眠為何如此愛摔杯盞,這一刻,她胸中的那口氣都順暢了許多。


    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蘇怡言背上包袱往外走,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出了屋子,她沒有見著追月,也沒有見著綠荷,不過她也並不在意。


    包袱有些沉,蘇怡言一步一步往院外走,額間都滲出了薄汗,她有些後悔自己太過貪心,打包了這麽多金子。


    剛走出侯府大門,一輛馬車停在了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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