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以後,一連好幾天,克林老沒大看見朵蓀;並且他們有時碰見了,朵蓀也比平素更沉默。後來克林就問她,有什麽心事,讓她琢磨得那樣聚精會神。


    “我這兒真糊塗透啦,”她坦白地說。“我要了命也琢磨不出來,到底德格-文恩那樣愛的那個人是誰。五朔節舞場上所有的那些女孩子,沒有一個配得上他的,可是他愛的那個女孩子又一定就在舞場上。”


    克林也把文恩的意中人是誰琢磨了一會兒,但是他既然對於這個問題,並不感到什麽興趣,所以他就仍舊又接著進行他的園丁工作去了。


    過了一些時候,朵蓀還是沒有法子把這個啞謎猜破。但是有一天下午,朵蓀正在樓上收拾打扮要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為了一樣事,跑到樓梯口兒上叫拉齊。拉齊是一個十三歲上下的女孩子,小娃娃出門兒透空氣,都是她抱著的。她聽見她主人叫她,就上樓來了。


    “我上回剛買的那副新手套兒少了一隻,你看見來著沒有?”朵蘇問。“跟這隻是一副。”拉齊沒回答。


    “你怎麽不回答我呀?”她的女主人說。


    “俺想那一隻丟啦,太太。”


    “丟啦?誰把它丟啦?我通共就戴了一次啊!”


    拉齊先露出極端難過的樣子來,後來竟哭起來了。“這是俺不該——太太:五朔節那天,俺沒有手套兒戴,俺看見你的那一副放在桌子上,俺可就想,俺借你的用一用吧。俺決不是成心毀你的東西,可是不知道怎麽丟了一隻。有一個人,給了俺幾個錢,叫俺再去買一副給你,可是俺老沒倒出工夫來去給你買。”


    “那個人是誰?”


    “文恩先生。”


    “他知道那隻手套兒是我的嗎?”


    “知道。俺告訴他來著。”


    朵蓀聽了這番話,驚得連叱責那孩子都忘得一點兒沒有了,所以那女孩子就悄悄地溜了。朵蓀的身子別的部分都一點兒沒動,隻她的眼光轉到堅五朔舞柱的那片青草地那兒。她琢磨了一會兒,跟著自言自語地說,她今天下午不出門兒啦,她本來給她的小娃娃照著頂時髦的樣子,把花紋斜著裁了一個可愛的方格兒連衣裙,那個連衣裙還沒做完哪,她今天要快快把它做完了。至於她那樣想要快快做完,而做了兩個鍾頭以後,那件活兒卻還是和原先一樣,一點沒有進展,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一般人,要是不懂得剛才那件事,能把她的努力從用手一方麵轉到用心一方麵,大概都得認為令人不解吧。


    第二天,朵蓀照常活動,並且仍舊繼續舊習慣,隻帶著小遊苔莎一個人,在荒原上散步;那時的小遊苔莎,正到了一般小孩兒不知道在世上走路該用手還是該用腳的年齡,因此手腳一齊並用而陷於痛苦的麻煩。朵蓀帶著那小娃娃,去到一個很靜僻的地方,在青草和牧人茴香上麵,叫小娃娃在那兒自己稍稍練習練習,那本是她覺得很美的事。在那上麵,如果保持不住平衡,也隻像一下跌倒在柔軟的褥子上一樣。


    有一次,朵蓀又在那兒作這種訓練,她俯著身子,把小娃娃要經過的路上所有的小樹枝兒、鳳尾草梗兒和其它同樣的碎雜東西都撿開了,免得小娃娃的行程,會遇到僅僅四分之一英寸高的障礙就難以越過而半路停止;正在那時候,她忽然看見,差不多緊靠她身旁,有一個人騎著一匹馬走了過來,把她嚇了一大跳,原來地上那種天然的茵席,把馬蹄子墊得不大能聽出聲音來。馬上不是別人,正是文恩,把帽子在空中搖擺,殷勤有禮地向她鞠躬。


    “德格,你還我的手套兒哇,”朵蓀劈頭說,因為她那個人的脾氣,老是不管什麽情況,一下子就把心裏縈回的事沒頭沒腦地說出來。


    文恩立刻下了馬,把手放在胸前的口袋兒裏,掏出那隻手套兒來,遞給了朵蓀。


    “謝謝你。你太好了,替我把手套兒這樣收著。”


    “你說這樣的話也太好了。”


    “哦,沒有的話。我知道這件東西在你手裏以後,我很高興;近來大家好像越來越都誰不管誰了,所以我真沒想得到你還老想著我。”


    “要是你還記得我從前是怎麽個樣子,那你就不會想不到了。”


    “哦,不錯,”她急忙說,“不過像你這種脾氣的人,多半是一點兒也不愛沾別人的。”


    “我是怎麽個脾氣呀?”他問。


    “我也不確實知道,”朵蓀老實簡單的樣子答,“我隻知道,你老作出隻顧實際的樣子,掩飾你的感情,隻有你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你才露真感情。”


    “啊,你怎麽知道我那樣哪?”文恩運用策略,拿話套話說。


    “因為,”她說,說到這兒,正趕著小娃娃來了一個倒栽蔥,朵蓀就扶她去了,扶好了才接著說:“因為我知道麽。”


    “你不要拿一般人的情況作判斷的根據,”文恩說。“可是現在我不大知道感情是什麽了。我近來老是這樣生意,那樣買賣的,我的溫柔感情都像雲煙一樣地消滅了。不錯,我現在做著夢、睡著覺,也忘不了錢了。我一心不琢磨別的,淨琢磨錢了。”


    “哦,德格,你瞧你多麽壞!”朵蓀帶著責問他的樣子說,同時拿眼看著他,看的神氣,恰好一半是信他的話是真的,一半是覺得他說這話來慪她。


    “不錯,我這種情況未免透著有些古怪,”文恩說,說的口氣很溫和,好像一個人明知道自己的罪惡再也克服不了,就心裏坦然地聽天由命起來似的。


    “怎麽,憑你本來那麽好,現在會變成這樣兒啦!”


    “啊,這句話我倒很愛聽,因為一個人,從前是什麽樣子,將來也許還會是那種樣子啊。”文恩說到這兒,朵蓀的臉一紅。“不過有一件,現在比從前更難了,”文恩又接著說了一句。


    “那怎麽講哪?”朵蓀問。


    “因為你現在比那時候兒闊得多了哇。”


    “哦,沒有的話——闊不了許多。我自己隻留了一點兒,夠我過的就得啦,下剩的我全給了我的小孩子啦,那本是應該的。”


    “那我倒高興啦,”文恩溫柔地說,一麵從眼角裏看著朵蓀。“因為那樣一來,咱們作朋友就比較容易了。”


    朵蓀又把臉一紅。跟著他們兩個又說了幾句不算不中聽的話以後,文恩就上馬走了。


    這番話,是在荒原上靠近羅馬古道的一個山窪裏說的,那本是朵蓀常去的地方。我們可以說,自從她在那兒遇見文恩以後,她並沒減少她到那兒去的次數,至於文恩在那兒遇見過朵蓀以後,是否躲著那個地方哪,那我們看一看本年約莫兩個月以後朵蓀的行動,就可以很容易地猜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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