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漸漸升起在樹梢,不知覺的,夜已至三更。


    與此同時,錦繡坊一座隱秘的廳堂內。


    廳堂非常寬敞,四周圍的窗戶卻被厚重的布簾遮上,透不進一絲光亮。


    就在這黑暗之中,居然等候著數十名客商。他們三三兩兩的圍坐在一起,有的閉目養神,有的在竊竊私語,一齊等候著“燭龍會”的開始。


    忽然,大廳北側之處接二連三的亮起了十幾盞明燭。燈火的照耀下,一座小型的台子展現在人們麵前。台子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古樸的長桌。


    人們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一位年長的司儀緩緩走上台,他的聲音不大,有些沙啞。


    “諸位,歡迎諸位參加一年一度的燭龍盛會。”司儀的語氣很是平靜,和他的言辭頗有些出入。


    “諸位在黑暗之中,無法看清彼此。在這裏,沒有故人,也沒有仇家。隻有買家,和商品。這一點,還請諸位務必謹記。


    “諸位當中有第一次來的,也有來過數次的。我們的規矩不變,每位客人身前有數十支蠟燭,每一支蠟燭代表黃金百兩。若有哪一位朋友看中了貨物,便可點燃蠟燭競價,出價最高者得之。


    “還有一點,每位朋友最多隻能買一件商品,交易後請君離場。


    “最後,讓我們向馬王爺致敬。沒有馬王爺的照顧,諸位也就難得一見這天下的稀世珍寶!”


    說著,司儀向台下一側靠前的方向微微頷首。借著台上微微的燭光,一個光頭男子翹著二郎腿,無聊的向左右扭了扭脖子。脖子上的關節發出哢哢的聲響。


    “諸位我們閑言少敘。”


    說著,司儀從台下夥計的手裏接過一個托盤,放在台上的長桌上,托盤上麵蓋著一塊錦帕。


    台下頓時有一些小的騷動,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不禁睜大了眼睛。每個人都想見識一下,這傳說中,號稱集天下珍寶於一地的燭龍會,到底是何名堂。


    司儀並不著急亮寶,他微微向四下欠了欠身,又在台上來回走動了幾趟。


    “老張,今年都是硬貨,就不必賣關子了。”


    台下的馬王爺忽然發話了。


    台下的客商聞言,一片嘩然。


    司儀微笑著點了點頭,來到長條桌案的旁邊。


    “諸位,請上眼!”司儀唰的一下將錦帕掀開。


    刹那間,圍繞台子的明燭頓時黯然失色,藍紫色的流光閃耀在偌大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大廳裏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曆年以來,燭龍會一次所售出的商品最多不會超過十幾件,雖然幾乎所有的商品都根本無法估價,但組織者還是會根據以往的經驗將其進行排列,第一個商品是成色相對普通的,而最後一個是在組織者看來最為貴重的。也正因為如此,第一件商品也被稱作“定場”,代表了此次燭龍會大體的商品檔次。


    而今日,第一件商品,居然就是一顆東海冰火夜明珠!而且從成色上看已經是極品!


    據傳說,在東海極其遙遠的地方,有相隔很近的兩個島,叫做冰火島。這種夜明珠隻有在冰火兩島之間才能采集到,全雲鼎大陸也不會超過五顆,而又有如此成色的,即使是獵識最廣的行家也未必見到過!


    往年,這樣的商品完全可以作為最後的幾件壓軸商品出售,可今年居然是第一件!很多人已經開始在台下竊竊私語,對今年燭龍會的商品充滿了期待。


    台下,有客商已經開始忙不迭的點燃了蠟燭。一時間,燭光閃爍,映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隱隱綽綽,幽幻不定......


    ......


    與此同時。


    一輛大車停靠在錦繡坊的東跨院,車前的馬匹早已經被卸走,隻剩下寬大的車廂靜靜的停靠在院落的中央。一條黑影突然竄進車廂下的陰影之中,周圍的侍衛家丁似乎沒有察覺。


    “娘個西皮啊!”韓冰暗暗罵道:“這他娘的守衛咋這麽嚴呐。”


    想著,他趁家丁們一個不注意,突然竄進了車廂!


    車裏,一個女子剛想驚叫出來,她的嘴就被捂了個嚴實,再也發不出聲響!


    “別動!”韓冰壓低聲音道:


    “大爺我是來救你的!”


    見女子漸漸平緩下來,韓冰這才放鬆了自己的雙手。看女子不再掙紮,他警惕的順著車簾朝外看去。車外,家丁們似乎仍舊站在原地,沒有發覺什麽異常。


    “咱親娘喂,這啥地方啊這是,比營裏麵看的都緊。大爺我愣是蹲了兩三個時辰才蹲到個機會溜上來。”


    “公子...”女子剛想開口,韓冰卻用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看起來沒有人注意,現在得尋思著咋逃跑了。那啥,聽說你不是會飛麽,你....你....”


    剛說到這裏,當韓冰轉回頭仔細看這位女子的時候,卻怎麽也說不下去了,嘴巴一時間張得老大,合也合不上。


    “公子,是你麽?”女子清脆的聲音回響在耳邊,恍若天籟。


    “哇...哎我...咱親娘...他大爺的...咱今天算是...咋西皮的是你?!”


    借著車窗外的月光,韓冰看清楚了女子如玉一般清秀的臉龐,嬌美的麵容在月光下清靈透徹,一種讓人顫心的美。流水一般烏黑的長發上,輕巧的別著一支淡綠色的翡翠發簪。女子嬌柔玲瓏的身段旁,放著一張古樸的琵琶。


    女子的神情忽然失落了一個瞬間,可隨後,女子淡淡的笑了,笑得很甜。


    可就是這個瞬間,韓冰一輩子也沒有忘。


    “那..那個啥,咱...”


    女子莞爾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比在自己的唇上,輕輕的說道:


    “公子其實救錯了人。小女子雖然目不能視物,可總還能聽得到。”


    “不...不是...那個...”韓冰突然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他定神向女子看去,隻見女子一雙水靈漂亮的大眼睛,卻顯得有些空靈。


    “料也無妨!”韓冰終於緩過了神,狠狠的說道:


    “他媽一個也是救,兩個也是救,丫頭,讓咱先想想辦法,先把你救出去再說!”


    女子微笑著搖了搖頭:“能告訴小女子,公子想救的,是何人麽?”


    韓冰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是個羽人,娘個西皮的,咱不小心就淌了這趟渾水!”


    “羽人?是什麽樣的呢?”


    韓冰便壓低聲音把羽人以及羽人老者的請求大概講給女子聽,女子微微歪著頭,聽的很仔細,額邊的幾處長發落在韓冰的耳邊,韓冰急忙將頭扭向一旁,避開自己的目光。


    聽完,車中的女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哎呀丫頭,咱這點破事也就這麽多,目前最緊急的,是先把你弄出去再說!”說著,韓冰再次掀開車簾的一角,偷偷向外觀看。韓冰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看什麽。


    女子微微一笑,展顏道:


    “公子,你是說羽人會飛麽?小女子倒是有個辦法。”


    “啥?!”韓冰驚奇的轉過臉。


    “你能看到旁邊有個端著托盤的夥計麽?”韓冰順著女子纖指撩開的車簾一角,看到旁邊一個瘦小的夥計,夥計的手中端著一個小托盤。


    “托盤裏麵有兩張鐵牌,公子隻要想辦法將兩張鐵牌對調一下順序,應該就可以了。”


    從那一角車簾的纖纖細指,再到玉雕一般的雪臂,最後是臉側的飄飄飛袖,韓冰隻覺得一股淡雅的清香回味在鼻尖,如蘭花般恬淡。


    韓冰困惑的皺著眉頭,點了點頭,忽然想起女子不能視物,便輕輕說道:“咱記下了,可為啥...”。


    女子收回手,卻忽然輕聲打斷道:“公子,你叫什麽?”


    韓冰一愣,回身答道:“咱叫韓冰,字默言。丫頭你問這個幹啥?”


    “韓冰”,女子默念著這個名字,忽而抬頭,大大的眼睛雖然沒有焦點,卻閃爍著清亮的神采。


    “小女子沒有姓,別人都叫我蘭兒。幼年家裏遇災,流落於此。公子,如果能夠讓你許個願,你會許什麽?”


    “許願?哎呀這啥時候啊,要大爺我許願,就許你們今日都能逃出去!”韓冰一邊納悶,一邊隨口答道。


    “公子,你是個好人...如果讓小女子許個願的話,小女子希望,這天下,再沒有流民。”


    蘭兒嫣然一笑。


    國色天香。


    話罷,她卻突然猛地一掀門簾,跳下車廂!


    “快來人!這娘們兒要跑!”


    “抓住他!”


    頓時,院落中一片大亂。


    沒有人注意到,一條黑影低聲暗罵著,趁亂竄下車廂,悄身來到端托盤的夥計身邊...


    ......


    燭龍會已經進行到了尾聲。由於每人最多一件的規矩,廳堂內的商人們很多都已經競到了自己心儀的商品,早早的離去了,因此所剩下的商人已經不多了。可此時,才是燭龍會真正的高潮。每個人都想得到最後的那幾件商品,可是每個人都知道,能夠留在最後的,都絕非等閑之輩。


    司儀從手下最後一個夥計手中接過一個托盤,他忽然覺得最後這個夥計有點麵生,可也來不及多想,便隻好端著托盤走上台。


    “諸位,最後的兩件東西,恕我無法將它現場展示給大家看。老朋友可能知道,這也是此類商品的規矩。”


    說著,司儀將托盤中的一張鐵牌舉過頭頂。


    “流水琵琶,繞指香蘭”。


    司儀隻說了八個字。


    在場一片嘩然。


    在商欒城,這是一位幾乎可以和馬王爺齊名的女子,人們為了一睹她的芳容,為了聆聽她的彈唱,甚至不惜花盡囊中最後一份家產!


    然而,作為馬王爺府中最名貴的歌妓,蘭兒小姐的顰笑,並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得到的。最近,有流言說,這位集萬般寵愛於一身的女子,最終卻得罪了馬王爺,被逐落風塵。而在座的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出現在了燭龍會的現場!


    黑暗中,竟有五位商人迅速的將手邊所有的蠟燭,一齊點燃!一時間,廳堂內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司儀輕輕掃了眼廳堂,輕輕點指了一下西北角的一位客商。這位身形胖大的商人哈哈大笑著,得意洋洋的走到台前,摘下了司儀手中的鐵牌。隨後,他搖擺著身軀,向門外走去。


    見到他臉上令人作嘔的表情,在座的人不住的搖頭歎息。


    胖商人可不管這些,他帶領著兩個隨從,大搖大擺的走到院落當中,按照鐵牌上的指引,來到院子裏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中,放置著一個巨大的囚籠。


    “哎喲喲,這是誰把我的琵琶小妞兒給關的這麽嚴實呀。快給爺打開讓爺好好瞧瞧。”胖老板淫笑著衝手下的夥計說道。


    夥計應了一聲,便打開了囚籠的枷鎖......


    ......


    與此同時。


    廳堂內的司儀沒有動聲色,當所有的蠟燭再度熄滅的時候,他舉起桌上的最後一塊鐵牌,口中輕聲說道:


    “今年最後一件,羽人”。


    話音未落,有的人不禁忍不住驚叫出聲,而有的人卻在向同伴低聲問詢。正在這時,卻見台前仿佛快要睡著了的馬王爺頭頂上,突的亮起了一盞紅色燈籠。


    馬王爺悠悠站起身,搖晃著腦袋,從司儀手中將鐵牌摘下,掂了掂,隨後便大笑著揚長而去。


    其餘的商人不住的扼腕歎息,卻沒有一個人敢在馬王爺看上眼的商品前叫板。


    但凡馬王爺看上的東西,便會點燃一支紅色燈籠。燈籠一掛,旁人不得爭價。


    剛剛目睹完這一切的“小夥計”,此時,卻突然爆發出一聲狂暴的嘶喊:


    “他娘的西皮!!!你個傻丫頭!!!扯他媽雞毛的蛋!!!”


    “夥計”衝出院落,朝著已經被再次抓住的失明女子,發出震天的怒吼:


    “你他媽調換了牌子的順序,讓那羽人先行被人領走。她他媽倒是能飛,可你哪?!他媽你咋辦哪?!”


    “大爺我不是跟你說了,要把你倆一起救出去的嗎?!!!”


    “你他媽傻啊!!!你他媽不信大爺我啊!!!不信大爺我你說啊!!!大爺我!!!大爺我!!!”


    “又他媽欠了一屁股人情債啊!!!”


    韓冰聲嘶力竭的吼著,對著院子裏的一個女子。


    女子抱著一張琵琶,斜坐在院中的車上,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一曲歌謠從她的喉中輕聲唱出,如清風渺渺,如溪水潺潺。


    “幽幽夜,月如皎,照無眠。


    九秋菊,流細水涓涓。


    人過往,曾時光流逝,


    朦朧處,卻隻見落紅三千。


    往事如雲,恍惚從前,


    不知故人何處去,


    品一杯香茗,


    輕舞霓裳,


    繞指香蘭。


    心似水,步悠然,


    一生浮華怎成空。


    到頭來,花開爛漫。


    終卻是,過眼雲煙。


    人匆去,曲終散。


    月彎彎。”


    韓冰忽然呆立在那裏,好像一座石雕,冷了千年。


    他與她,那十幾步的距離,卻遙遠的,仿佛在天邊。


    夥計們揮舞著腰刀衝上來,盡管他們的動作,是那樣的可笑。


    韓冰隻想站下去,就這麽靜靜站下去。自他流浪以來,他第一次不願意再去計較,不願意再去掛念。他隻想,再聽一次這歌聲,因為,隻有此時此刻,才能夠讓他覺得,天地間,再沒有苦難。


    風吹起她淡色的裙裾,美的讓人心醉。


    纖纖細指撥弄著的,不知是誰人的心弦。


    院落中的夥計們,已然衝到近前,他們舉起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朝韓冰的身上砍了下去......


    驚變陡生!


    所有人的頭頂,突然炸開一雙白色的羽翼,遮漫在整個天空!潔白的羽毛反射著清亮的月光,閃現著銀白色的光澤,將巨大的陰影覆蓋在院落中每個人的身上!


    一雙玉手忽的盤住了韓冰的腰,韓冰隻覺得身子一輕,接著,他整個人便騰身而起,漂浮到了空中!


    視界裏,一切都在變小,韓冰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感覺,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的可笑,大地上的蒼生,一場愛恨,一度虛華。


    院落中的人們驚慌著,謾罵著,到處逃竄著。


    叫罵著的,是一名光頭男子。男子的身邊,有一名被狠狠踢翻在地的年老司儀。光頭男子的手中,擒著一柄鋒利的鋼刀。


    鋼刀,從蘭兒的胸膛,狠狠的刺入。


    一切,仿佛定格在這一刻。隻有那琴聲,似乎還回蕩在耳邊。


    韓冰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夜,皎潔的月亮,翩翩的衣袖,鮮血染紅的琵琶,還有那紅色的刀尖。


    蘭兒微微仰起臉,朝著天空中的韓冰,莞爾一笑。


    傾國傾城。


    ......


    後來名震天下的“暗影軍師”韓冰,卻終身未娶,他本不識字,後來即使學會了,也隻能以白話敘事,從不曾舞文弄墨。然而他死後,他的後人卻從他的遺物中發現了一首稱不上詩的東西。


    “月下獨舞,


    這三千世界怎奈何上天賜緣。


    風中醉飲,


    這十萬菩提怎奈何相見恨短。


    很多次,在夢中夢到你的臉,


    哪怕隻是一個瞬間。


    我隻記得月亮下藍色的花瓣,


    輕舞霓裳,


    繞指香蘭。


    月落風逝,


    寂寞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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