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在田冉的一再堅持下,魏遠留三千士卒守麟化水寨。之後他點齊八千青州水兵,大小戰船上百艘,沿江而下,向潼縣方向進發。


    夕陽的餘暉灑在江麵上,泛起絢爛的霞光。江水滾滾東流,多少英雄過往。魏遠憑欄遠眺,不由得感歎不已。回頭望去,小船將大船眾星捧月一樣的圍在正中,進退有章,陣容嚴整。士兵們個個挺著胸膛,鬥誌滿腔。


    “正是大丈夫一展宏圖之時,哈哈哈!”


    魏遠不由得朗聲笑道。


    正笑著,忽聽旁邊田冉奇道:“將軍你看那是什麽?”


    遠處的江麵上,行來數十隻船舶,逆水而上。


    “快去探查!”魏遠也看到了異狀,朝著手下一個將佐命令道。


    不一會,有士兵回報:“報將軍,前方船隻自稱是去商欒城貿易的商船!”


    商船?魏遠皺起了眉頭。此時船隊已經靠近了,確實是商船,幾個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正在船頭擺著雙手,示意不要放箭。


    “帶他們領頭的上來!”魏遠命令道。


    不一會,一名身材胖大,衣著華麗的商人,淌著虛汗登船而上,後麵跟著兩個夥計,扛著一個大箱子。


    “軍爺!”商人滿臉堆著不自然的笑容,給魏遠深深鞠了個躬:“軍爺,小的們正要去商欒做點買賣,不知道軍爺的戰船也打此路過,小的們這就給軍爺們讓開,這就讓開…”


    魏遠眯縫著眼睛看著這個商人,注視了很久,突然,他猛地拔出肋下的鋼刀,大喝一聲:


    “汝等細作!當本將軍不知道麽?!”


    商人哇的怪叫一聲,撲通跪倒在魏遠的麵前,嚇得褲子都尿濕了。


    “將軍,將軍,將軍,小的冤枉啊…小的真的是做買賣的啊…”說著,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


    “哼!”魏遠重重哼了一聲,冷聲問道:“那你們是去販賣何物啊?”


    “是..是去賣點棉…棉裘等禦寒之物…將軍…”


    “哈哈!好大的膽!居然敢愚弄本將軍!現在是什麽天氣?四月!四月份你去賣禦寒之物?!你當本將軍是傻的麽?”魏遠怒喝道。


    “將軍,將軍明鑒!”商人顫抖著說道:“去年棉花豐收,在燕州實在賣不出去了,放到明年都放黴了。於是小的就叫人做了近萬套棉裘皮帽等保暖之物,運去商欒。小的在商欒有個遠方的親戚,存在他那裏,能賣多少就賣多少,賣到冬天,自然也就好賣了。”


    說著,商人命兩個夥計打開了大箱子,箱子裏麵盡是些棉袍之類的衣物。似乎是夥計一時不慎,將一件上麵的衣物弄亂了,下麵,居然是大錠大錠的黃金!


    “將軍,將軍若是不嫌棄,小的將這箱衣物送與將軍,當做是見麵禮了。”說著,商人又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響頭。


    魏遠仔細端詳了半天,許久未言。


    最後,他將刀插回刀鞘,冷哼一聲說道:


    “好不識抬舉!你把本將軍看做是何人?來人啊!將這箱中的金銀取出,清查好,平分給每一名士卒!”


    說著,他又衝跪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商人揮了揮手:“下去吧!下次讓本將軍看到,定斬你的狗頭!”


    商人大喜,涕淚橫流的爬起身來,又忙不迭的鞠了幾個躬,退下去了。


    遠處的商船船隊漸漸向兩側分開,讓出水路通道。


    “將軍,末將怎麽覺得這商人可疑呢?”田冉在旁邊注視了許久,忽然對魏遠說道。


    魏遠將軍搖了搖頭:“我看未必,若是有詐,如果是我的話,我怎麽也不會用這麽濃的燕州口音。況且就是讓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在四月份賣棉裘這樣可笑的借口。而如此滑稽的原因,我想,隻能說明,這人說的話反而是真的。”


    田冉卻沒再說什麽,隻是盯著遠處的商船隊。他明白其實自己也沒有什麽理由來證明這商人的身份是假的,隻是一種直覺罷了。


    其實,若是他的眼睛能夠再好一些,他也許能發現這些商船的古怪。每一艘商船吃水的地方,都新包著一層鐵皮,不知作何用途。


    可惜,現在已經是傍晚,遠遠的還看不真切。


    青州水軍的領船已經漸漸通過了商船隊。從樓船上看過去,商船上幾個夥計模樣的人正在對著這大船興奮的指指點點,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大規模的戰船。


    這麽一折騰,太陽已經落山了。夜幕還沒有完全降下,天空中遙遙掛著一輪清月,淡淡的,輪廓有一點看不不分明。


    “吾即汝身,汝借吾魂...”


    “阿嚏!”田冉忽然間打了個噴嚏。


    “田將軍,晚上江風太大,小心身體啊。這兩天還有一場惡仗要打的。”魏遠關心的問道。


    “是是是”,田冉在一旁應道。


    “不過這天氣也真是怪啊,白日裏還豔陽高照的,這到了夜裏怎麽就變得這麽冷了呢?”魏遠活動了一下身體,又衝手下人喝道:


    “注意那一隊商船的動靜!有什麽異常馬上回報!”


    “...天地蒼茫,唯月幽明...”


    這時,從船下跑上來一個老卒,跪倒在麵前。旁邊的侍衛向魏遠稟報,說這老卒有事對將軍稟報。


    魏遠急忙過去將老卒攙起,問道:“行軍途中,不必多禮。你有何事?”


    老卒站起身,顫巍巍的答道:“將軍,俺從小就在這江邊長大,今天這江的天氣,有古怪呐。”


    “你且給本將軍詳細講來。”


    “是。將軍,俺們那邊有個傳說,說這江水下麵,不知什麽地方有一個洞,洞裏麵深不見底,沒有人見過那洞裏麵是什麽。俺聽俺爺爺那輩的人講過,這洞底下,直通地獄呐。這洞有個門,平常的時候是合著的。而打開的時候,那下麵的寒氣就會衝上來,厲害的時候,這江麵上的浪花都能凍住,船根本不能走呐。”


    “...任時光輪轉,北國之冬...”


    江風吹過,溫度似乎又下降了幾分,幾個衣著單薄的士兵甚至已經開始打起了寒顫。


    “哈哈哈哈...”魏遠大笑道:“本將軍從來不信什麽邪,哪裏來的地獄?哪裏來的寒氣?隻是這天氣乍暖還寒罷了。”


    說著,他吩咐這名老卒下去休息。老卒愣了愣,也沒有再說什麽,退下去了。


    不過也就是這麽一個轉身,魏遠的雙眉間鎖成了一個疙瘩。他緊走兩步走到船舷處,向兩側望去。


    天色灰蒙蒙的,岸上的景色有點看不真切,不遠處的商船在這樣的天色中,顯得有一點詭異,不太自然,就如同好幾艘陰森的鬼船,看不真切。


    “...汝潔白之軀,冰封萬裏之寒...”


    “棉裘,突然間變冷,地獄寒氣?”


    魏遠搖搖頭,將這一些不切實的想法甩出腦海,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將這些鬼神的東西聯係在一起。


    寒風吹過,猛然間,一陣刺骨的涼意順著鎧甲鑽入衣襯之中。之後,耐不住的寒冷一瞬間侵入整個身體,就連呼吸間,白色的哈氣從口鼻中噴出,如同身置冰窖!


    江麵漸漸泛起了詭異的白色,江水仿佛都流得緩慢了許多。


    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


    田冉已經急急忙忙下去找禦寒用的東西去了,身邊的侍衛士兵們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這是怎麽回事?這天氣見鬼了?


    “...了天下是非,結萬物功過...”


    “傳我的將令!靠岸!今日在岸上紮營休整!”魏遠衝手下吩咐道。在船上是不可能點火取暖的,看來今日是沒有辦法在船上過夜了。


    手下侍衛應了一聲,剛要轉身離去,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悶聲。


    “咚”


    隨後,那個方向傳來了士兵的驚呼。


    “什麽情況?!”魏遠大聲喝道。


    “將軍,好像是觸礁了。”


    觸礁?魏遠不是沒有走過這條江段,邴江口哪裏來的暗礁?


    忽然,另一個方向又是一片混亂,定眼望去,一艘小型的戰舟,不知什麽原因,翻了。


    瞬間,不祥的氣氛在整支船隊中蔓延開來,每個人都覺得被一種莫名的感覺緊緊抓住了心髒。


    這種感覺,叫做恐懼。


    “...化汝血為吾之靈...”


    “鎮靜!”魏遠大聲吼道,他一邊命令傳令官用燈火打出暗號,所有船隻原地待命,一邊大聲的命令著士兵去查看出事的船隻受損情況怎麽樣。


    八千人的船隊停止在江麵上,出事船隻上落水的士卒,從水中探出腦袋來,努力的向附近的船隻上遊去。


    “...化汝身為吾之魄...”


    “咚”!


    悶聲又起,這一次,正是魏遠所在的樓船。


    樓船猛地一震,船頭向上掂起數尺,之後又猛地摔落,掀倒好幾名士卒。


    這一次,如果仍舊把這一切歸結為偶然的話,他魏遠就是傻子!


    “敵襲!”征南將軍扯著嗓子喊道,“敵襲!全軍戒備!!!”


    “敵襲!”“敵襲!”


    警報被一聲接一聲的傳開了,士兵們拿起武器,匆匆跑上船頭,弓弩手將弓箭對準四方。是的,是四方,因為此時,他們仍舊不知道,所謂的敵人來自於何方。


    “...地獄之光,複千劫...”


    而此時,毛骨悚然的一幕就在眼前發生了。


    江麵的白色越來越明顯,江水似乎已經不再流動。


    四月的春天,古烈江的這滔滔江水,居然就這麽,結冰了!


    “救命啊!!!”


    耳邊,傳來了幾聲悲慘的嚎叫,剛才落水的幾名士兵,就這麽下半身牢牢的凍在厚厚的冰層裏,無法動彈。他們有的人揮舞著唯一能夠活動的臂膀,大聲的呼救。


    “凍江了?!”這怎麽可能?!


    然而,魏遠的震驚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的樓船又是一震,船底,傳來了士兵驚恐的叫聲。


    “將軍,將軍,你快去船底看看去吧!!”一個士卒哭著跑了上來,他是被嚇哭的。


    “...地獄之寒,滅萬生...”


    魏遠急忙跑到樓船的最下層。


    借著燈籠,當他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時,他完全被驚呆了。


    一片長約數尺,指寬厚薄的冰刃,直直的刺破了最下層船底的甲板,銳利的冰鋒閃著令人膽裂的寒光!


    這不隻是魏遠所在的樓船出現的情況,幾乎所有的船隻,都被大小不一的冰刃刺破了船身,甚至有一些小船,鋒利的冰刃貫穿了整個船身,在月夜下顯現出慘白色的光芒!


    “...雪祭吾靈...”


    當魏遠再次回到船麵之時,他借著月光,向江麵上望去。


    冰封的江麵上,密密麻麻的竄出無數組冰刃。每組的數十片冰刃圍繞一個點轉成一個圓,就好像是從那個點炸開了一樣,又仿佛是在冰白的江麵上,盛開的無數朵雪白的冰刃蓮花!


    在這魔鬼般的“蓮花”叢中,就正是他們這上百隻船隻的墓塚。


    “...血祭吾身...”


    刺啦的一聲,又是一朵“蓮花”盛開,一艘輕一些的小型戰舟被串在冰刃之上,搖搖欲墜,士兵們各各發出驚恐的呼嚎。


    魏遠被這一切劇變驚呆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麽會相信如此景象。這看似晶瑩剔透,美麗異常的冰刃“蓮花”,卻如同魔鬼,瞬間撕裂了他的戰舟!


    “蓮花”怒放在江麵,是來自地獄的絕望!


    “吾即汝身,汝借吾魂。天地蒼茫,唯月幽明。任時光輪轉,北國之冬,汝潔白之軀,冰封萬裏之寒。了天下是非,結萬物功過。化汝血為吾之靈,化汝身為吾之魄。地獄之光,複千劫;地獄之寒,滅萬生。雪祭吾靈,血祭吾身,萬始歸一。如狂,如靜,如亂,如平,如幻,如蓮......”


    冰係焏術的吟唱,從江邊高崗之上一位跪坐著的月術師嘴中緩緩吟出。白衣美男長衣飄飄,他微合雙目,腳下的土地上,似乎用血畫了一個古怪的圖形。月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後拉出一道斜影。


    名叫“冰封雪蓮”的冰係焏術結界,頭一次出現在世間!


    白衣醉舞,魔氣漫天。


    天地冰封,狂刃雪蓮!


    吟罷,白衣男子長身站起,注視著遠處江麵上,嘴角邊又浮現出往常甜美的微笑:“我慕容無邪,再一次感歎這造物的神奇!在這一刻,美麗的蓮花就如同我純淨的內心,狂放的美麗就像一幅畫卷,銘刻在世人心中!讓我在風中起舞,來讚頌這來自地獄的詩篇!”


    說著,慕容瑾張開雙臂,在風中,如癡如醉。


    此刻,魏遠卻沒有像慕容瑾一樣的好心情,因為他悲哀的發現,冰層開始迅速消融了。


    江水隻是止住了那麽一下,然後又恢複了奔流。


    然而此時,水從船底漸漸漫了上來,一同的,還有深深的絕望。


    船,要沉了。


    無數士兵跳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逃生,他們奮力向江邊遊去逃生。


    而停靠在江邊的“商船”上,突然間卻如同鬼魅般冒出無數的燕州士兵,是他們,用手中的鋼刀和弓箭,將這最後的希望,撕的粉碎。


    一邊是全副武裝的燕州水軍精銳,一邊是潰退敗逃毫無鬥誌的青州士卒。這是一場古烈江上的屠殺,毫無懸念的屠殺,沒有一絲生還的可能。


    魏遠一刀斬下田冉的頭顱,隨後,他用刀尖對準另一個目標,狠狠的刺了下去。這個目標,是他自己的胸膛。


    世上最悲慘的,莫過於死亡。可比死亡更悲慘的,卻是死的不明不白。


    也許,這是老天爺對他們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漂浮在江水上的“雪蓮“,被鮮血染的通紅,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是役,燕州水軍兩千,殲敵八千。


    是役,青州水師全軍覆沒。


    是役,一個響亮的綽號從此名震天下。


    慕容瑾,“地獄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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