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朝陽再次於婉珠城的上空升起的時候,曹雲終於等到了他的援兵,燕雲騎兵的五千副騎手。


    然而,這本應成為燕雲騎兵補充兵源的救兵,卻隻有區區兩千人不到。


    韓冰瞪大了雙眼,望著這一股所謂的生力軍。


    士兵們拖著戰旗,出現在南方的視野中。戰士們奔逃著,潰敗著,仿佛身後追逐他們的,是上古的洪荒猛獸。


    最當先的士卒,發了瘋一樣的跑著,他終於發現,眼前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名黑甲少年。少年倒提著一杆烏槍,垂手站立。


    一瞬間,眼淚從士卒的眼眶中奔湧而出。他大哭著,大笑著,瘋癲的撲倒在曹雲的麵前。


    “娘西皮的,誰能告訴大爺,這是咋回事?!”韓冰抓起一名士卒的衣領,大聲問道。


    曹雲就站在他的身邊,冷冷的。


    “將...將軍...”,韓冰本沒有軍銜,可這名士卒仿佛已經被嚇得失去了方寸,胡亂叫著。他用手指著自己的身後,張著大嘴,卻發不出聲音。


    這一股潰兵的最後,是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駿馬喘著粗氣,馬背上馱著一名穿銀甲紅袍的中年男子,正是燕州的赤金長老,童狄。而此刻,他身上的紅袍,已然破爛不堪。


    “少長老,韓壯士!”盔歪甲斜的童狄滾鞍下了馬,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速速撤退!速速撤退啊!!!”


    曹雲還從來沒有見過童狄能有如此狼狽。雖然平常對這位燕州的長老看不順眼,可他也知道,此次燕州出兵,有多半士卒都是眼前的這位男子一手調教出來的。如果說鍾蕭是燕州的大腦,那麽童狄就是燕州的膀臂。


    童狄素以剛直著稱,並不是吃軟怕硬之輩,此次潰逃完全不像是童狄能做得出的。難道古何的青州援軍主力,已然包抄了婉珠城?鍾蕭的燕州軍主力,並沒有能夠成功拖住古何?可,這也太快一點吧?


    想到這裏,韓冰隻覺的背後一涼,他急切的吼道:“退你娘親!到底咋回事,別吞吞吐吐,有屁快放!”


    童狄的臉已經被灰塵嗆得沒有人形了,他是整支隊伍的最後一名。聽到韓冰的怒吼,他無助的向身後指了指,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媽咋都一個德行!”韓冰怒道。不過他也轉頭向童狄的身後看過去。


    仿佛,有一盆冷水,從韓冰的頭頂灌下,涼到腳心。


    他身上的寒毛倒豎,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凍結了他的身體。


    冷汗,順著他的鼻尖冒出來,凝成一個一個的汗珠。


    遠處,天地交界之處,忽然冒出些許紅色。


    在下一刻,這一點天邊之紅,猛然炸開成一朵豔紅,仿佛在遠處盛開的一朵紅蓮。


    這是一支隻會出現在關鍵時刻的騎兵;這是一支隻會對敵人最薄弱一環,咬下致命一擊的騎兵;這是一支馳騁於青州萬裏沃土,日行千裏,閃電奔襲的騎兵;這是一支隻要它不敗,大嬴朝就不會滅亡的騎兵!!!


    千裏遊蛇,致命紅蓮!


    在雷羿作出攻打林州的昏庸決斷之時,這支騎兵,還隻蟄伏在婉珠城。因為那時,這支騎兵的主人,願意用血的教訓,來教導這新任的皇帝,希望他能夠變得清醒。


    在雷羿帶著殘兵潰敗奔逃之時,這支騎兵,鬼魅一般的出現在了虎頭堡。她,用一己之力,將大廈將傾的嬴朝軍隊,從死亡中救出。


    而如今,這支本應在虎頭堡抵禦林州的王牌精銳,卻出現在了它更應該出現的地方。她,用她的執著,再一次將嬴朝的生死,扛在了自己的肩頭!


    身為紅蓮騎兵,一生隻做兩件事,放箭!馳騁!


    千古風流,奔襲處,蛇將魅影,青州瑩霜。


    曹雲的身體,在抖。他的槍,在抖。


    紅衣女子將手中翠弓一擺,三千紅蓮騎兵,勒馬,收住陣腳,如同一道儀仗。


    “一者,這騎兵整裝時間太慢了。曹家大哥,爺我不知道你這士兵將這身行頭穿在身上要多長時間,反正爺我估摸著起碼要半個時辰吧。如果敵軍奇襲,毫無還手之力呐。”


    曹雲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殘兵,昨天一戰,現在有很多軍士甚至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渾然不知大難降臨。


    曹雲苦笑著,今日,再沒有人能夠幫他了。


    眼前的紅衣女子,是他心中永遠的痛,痛得讓他肝腸寸斷。


    婉珠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仿佛,又是那一夜的噩夢。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爭鬥,即使是全副武裝,整裝待發的燕雲重騎,也極有可能被這一支神話般的騎兵活活拖死。從速度和耐力上,紅蓮騎兵就已然立於不敗之地。剩下的,就隻是那一根根的箭羽,能否穿過紫鋼重鎧的縫隙,一點一點消磨這支重騎兵的意誌。隻要有足夠的箭支,柳瑩霜就能做到這一點。


    退一萬步說,就算做不到,她可以選擇撤退,等待燕雲騎兵休息的時候發動奇襲。


    燕雲騎兵,毫無勝算。


    這是燕州這支重騎兵的硬傷,沒有好的騎手,沒有優秀的指揮官,這一副副沉重的紫鋼鎧甲,就是戰士們的壽衣。


    韓冰懂得這一點,沒有料到青州的反應這麽快,是他的失策。


    這是他的第一次失策,也是最致命的一次。


    這也不奇怪,因為他的對手,是一位青州神將。


    柳瑩霜其實本去援救潼縣,半路上得到婉珠城被困的消息,便以令人恐怖的行軍速度在一天之內疾馳趕到。


    行常人所不能,以一己之力造逆天之勢,乃所謂“神將”。


    “吾輩答應你。”曹雲一橫手中的烏槍,眼神直直盯著騎兵陣前的紅衣女子。他的眼神卻還是那麽囂張,那麽淩厲。


    “給你吾輩的人頭,讓吾輩身後的將士,返還燕州!”


    柳瑩霜在馬上就這麽看著曹雲,看了許久。


    然後她笑了,百媚千嬌。


    “小弟弟,姐姐我什麽時候說,要取你的人頭來著?”


    曹雲一愣,沉默不語。


    “嗬嗬嗬...”柳瑩霜將手中的翠弓背在身後,輕輕一抬腿翻身下馬。童狄的敗兵們,這才發現,原來,帶給他們死亡的那一個魔鬼,居然,是一名女子。


    柳瑩霜輕輕將身上的紅色戰袍褪去,裏麵是一件赤紅色的羅裙。羅裙緊束,現出妖嬈的腰枝,裙裾隨風飄擺,風姿楚楚,嫋嫋婷婷。


    “姐姐我一直奇怪,到底是哪一位英雄,居然有膽量,孤軍奇襲婉珠。而今日才知,居然是弟弟你,真是讓姐姐我不勝唏噓的呀。”


    說著,柳瑩霜笑了,她的眼睛彎彎的,秋波流轉,語笑嫣然。


    “那你想怎樣?”曹雲沉沉的問道。


    “嗬嗬...年輕,真是好啊。”紅衣女子輕輕捋了捋鬢邊的長發,不顯眼處,幾絲皺紋已然悄悄爬上眼角。


    真正的人力無法抗衡的,是歲月。


    “姐姐本想將這突襲婉珠的亡命之徒,一網打盡。可弟弟,自從見到你,姐姐改主意了。因為,姐姐我,真的累了。”


    說著,她從背後取下翠弓,緩緩說道:“你若是能接下姐姐我三箭,姐姐我非但不要你的性命,還會還你一個人情。”


    “別接!”韓冰瞪大了雙眼,他已然猜出眼前的紅衣女子,到底是誰。話說回來,天底下,又有誰不知道此人的名號。又有誰,能夠接得住她的三箭?


    曹雲卻將手中的烏槍一擺,大聲答道:“哪怕三十箭,三百箭,吾輩自接之!”


    除了應下這許諾,還有別的生路麽?


    童狄,韓冰,以及他們身後相互攙扶,相互依靠的四千殘卒,就這麽靜靜的看著,看著這一場決定他們生死的決戰。


    柳瑩霜閉上眼,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這一抹微笑,沒有人能看得懂。


    “這才是那一杆夜梟槍。小弟弟,你終於長大了。”


    話音未落,她微舉長弓,纖指輕輕扣上了那一根翠弦。


    步下朱裙,輕撫琴,翠弓銀箭!


    三箭連發!


    這是曹雲第二次看到柳瑩霜發箭。在他看來,已經沒有第一次時的驚恐。因為他知道,眼前的紅衣女子,不僅僅是名武者,更是一名深不可測的焏術師。她的箭,可能來自於四麵八方,就好像自己在失心穀,從四麵八方,襲來的毒蛇。


    而自己,已經不是從前的曹子飛了。


    夜梟嗚咽,烏光流走,以槍馭人。


    曹雲的身前身後,槍鋒所指,夜月之圓。


    在場的人們沒有看清那三支銀箭,在空中帶起的流光,更沒有看清楚曹雲的槍鋒,在身前的圓舞。人們隻聽到三聲清脆的撞擊響,定睛觀瞧之時,銀光閃爍,地麵上,是三支銀白色的雕翎。


    “吾輩,接下了你的,三支箭!”


    “看來,姐姐我,真的老了。哈哈哈...”柳瑩霜開心的笑著,她回身翻身上馬,絕塵而去。身後,赤紅色的潮水消失在了遠方。


    “弟弟你記住,姐姐我,會還你一個人情!”


    這是她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身後,童狄重重出了一口氣,士卒們發出歇斯底裏的歡呼。


    可此時,曹雲卻沒有心思去想太多了。他站著,拄著槍,看著眼前的紅蓮騎兵漸漸退去,眼前的景物仿佛也離他越來越遠。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已經分不清哪裏是陰影,哪裏是陽光。


    一口鮮血,從嘴角邊流下。


    這感覺,是如此的熟悉。


    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夜晚。


    “你不能帶小虎哥走!”


    妹妹,是你麽?


    吾輩的眼皮為何又變得如此沉重?妹妹,你還好麽?


    曹雲的身軀重重的向前跌倒,沒有起來。


    他的身背後,插著一支被鮮血染紅的雕翎箭。


    韓冰首先發現了這裏的異狀,他疾走兩步趕到近前,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曹雲背後的那一支雕翎,在風中微微顫動著,直插後心。


    “不是說好隻發三箭的麽?有這麽耍詐的麽?!”韓冰怒道。而當他再向周圍看去的時候,一時間,卻驚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地麵上,散落著被夜梟槍掃掉的兩支雕翎箭。


    是的,隻有兩支。


    其中有一支,仿佛被人用利斧豎著劈開了一樣,從雕翎,到箭鋒,被齊齊斬為兩半。


    原來,柳瑩霜的第一支箭在前,第二支箭卻後發先至,準確的命中在第一支箭的箭尾,並將第一支箭齊齊切劈為兩半!


    曹雲的夜梟槍打掉的,僅僅是後發先至的那第二支雕翎,和第一支的兩半殘箭。


    看起來在空中的三條流光,僅僅是虛招,真正的殺招,在第三支箭上!


    而這第三支箭,現在就穩穩的插在曹雲的後心。


    突襲戰中,無醫,少藥。


    鮮血染紅了曹雲身下的土地,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逝。


    隻有近在咫尺的婉珠城,才可能挽救曹雲的性命。


    韓冰站起身,隻說了冷冷兩個字。


    “攻城。”


    驚喜中的童狄卻仍舊沉浸在紅蓮騎兵退兵的鼓舞之中,根本沒有聽清眼前的少年到底說了些什麽。


    “韓壯士,你剛才說什麽?”


    “給大爺我,攻城!!!”


    “誅天元年五月二日,燕雲騎全殲禁軍虎騎。三日,退紅蓮騎兵。於三日午攻婉珠,名震天下。”


    ----《嬴史記·軍要》


    ......


    實際上,韓冰的擔心多餘了,因為,此時的婉珠城,已經完全不用“攻”了。


    婉珠城不到一千的守城軍卒,就這樣在城頭上曬了兩天太陽,啃了兩天幹糧,津津有味的見識到了青燕兩州最精銳三支騎兵的死鬥,然後開城投降。


    這對於他們來講,已經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明天的饅頭更重要。你想明天繼續在城頭曬太陽麽?那麽投降吧。


    於是,麵朝城門大開的婉珠城,童狄率領著燕雲騎兵,進發了。


    此時的燕雲騎兵已經接受了童狄的調整,有兩千五百名馬上主騎手,和一千五百名步下副騎手。昔日的一萬精兵,兩天之內,竟然折去六成!


    這就是戰爭。


    擔架上,曹雲由於失血過多,神智不清。


    韓冰照舊罵罵咧咧的。有兩個理由讓他無比煩躁,一個是擔架上的曹雲,一個是不知所蹤的“清風”。


    “娘個西皮的,那死猴子跑哪裏去了?這路靠咱自己走可真是累呐。”


    誅天元年五月三日下午,燕雲騎兵經過大半天的整頓,在赤金長老童狄的率領下,開始進城。


    他們重新將盔甲上的鮮血擦拭幹淨,又重新穿戴在自己的身上。


    即使是他們知道,進城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使用到它們。可他們還是要穿上。


    因為,這是一個勝利者,應該做的。


    童狄的臉上,浮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驕傲表情。


    他有理由驕傲,正是他英勇的斷後,才避免了燕雲五千副騎手全軍覆沒的危險。正是他和曹雲的會師,才順利擊退了尾隨的柳瑩霜。而正是在他的率領下,燕州終於在這一天攻下了軍事戰略要地,婉珠城。從此。青州東南部的運輸補給,就被切斷了。燕州取得了自從北伐以來,最大的戰略勝利。


    這一切,都是他驕傲的理由。他有理由相信,由他訓練出的燕州部隊,會在不日攻下龍丘城,將整個青州王朝,覆滅。


    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在之後的青史中,人們會寫下他童狄的名字,會把他的事跡刻在碑文上,供後人瞻仰。他的子孫會因為有這樣一位偉大的祖先而感到自豪,整個雲鼎大陸,都會因為他童狄的名字,而光輝萬丈。


    想到這裏,中年人的臉上,浮現出自得的笑容。


    所以,當他看到,婉珠城的南城門口,站著一名老者,阻擋住整支部隊的前進步伐之時。他最想做的,就是用馬鞭,將這個不懂道理的老頭兒轟開。


    甚至,舉起刀,手起刀落,讓這老頭兒成為馬蹄下的一具屍體。


    這是征服者所應該擁有的權利。


    可那一名老者,望著滾滾而來的鋼甲騎兵,卻紋絲未動。


    他的臉上,浮現著鬼魅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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