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結子帶著幾十名矮人熊騎兵衝到鄭乾麵前的時候,鄭乾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混戰中,鄭乾處於整個鬼陣的最核心的位置上,四周圍皆是狂化的四手幽魂。按理說,從翼側包抄突襲的小結子根本無法衝鋒到陣心處援救鄭乾。狂化後的四手幽魂,無論從力量或者速度上都完勝矮人熊騎兵,更何況是結陣之後的以逸待勞?可事實上,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矮人居然做到了!


    狠狠的揮出一斧,將麵前的幽魂逼出丈外,鄭乾趁空檔抽身形竄到小結子的身邊。他一把將身上的衣衫扯掉,大聲喘著粗氣。汗水從他虯結的肌肉上一股股淌下,混著血汙,仿似一尊殺紅了眼的魔神。


    “好樣的!不愧是你家乾爺的兵!”


    鄭乾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痰,眼神裏帶著一種傲骨的囂張。如果矮人熊騎個個都能有如此戰力,將這第三鬼陣徹底殺垮也不是什麽難事。


    剛要誇獎兩句,鄭乾卻忽然聽到小結子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乾爺…俺們…被包圍了!!!”


    “什麽?!”鄭乾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間瞪大了雙眼:“你們從外往裏殺,怎麽會被包圍?!”


    “俺…俺也不知道…俺們殺著殺著…就被包圍了…再跑著跑著…就見到乾王您了…”小結子沒底氣的答著,說不出的糾結。


    糟了!這鬼陣居然還是流沙陣!


    戎馬多年的鄭乾一瞬間便聽出了症結所在,頓時心便涼了半截。


    在步兵與騎兵的交戰中,怎樣化解騎兵的高速機動性和突擊爆發力,是步兵將領最頭疼的問題。然而,若是能夠有效遏製住騎兵的速度和衝擊,步兵便可以化劣勢為主動,有效殲滅敵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流沙陣也是一般的步兵將領最喜歡的一種克製騎兵的陣法。


    在步兵人數占優的形勢下,通過薄弱的抵抗將騎兵誘入步兵的陣心,同時利用迂回的戰術將騎兵包圍,是流沙陣最廣泛的應用。若沒有足夠的警惕,騎兵會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被步兵所包圍,進入四麵楚歌的境地。無法奔襲的騎兵會在步兵的海洋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這也是流沙陣名字的由來。


    身為騎軍統領,鄭乾不是不知道這種陣法的厲害,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流沙陣居然能夠在眼前看似毫無思維的幽魂身上使用出來!若不是吹笛人本身功力強大,眼前的流沙陣便隻有一種可能。


    這些幽魂在生前,便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王牌步兵團!


    這怎麽可能?!


    望著眼前開合有度,配合默契的幽魂鬼陣,鄭乾的心迅速沉了下去。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名字,一個曾經在十年前的夏嬴之亂中,令所有騎兵膽寒的一個名字。


    迦樓鬼團。


    沒有人知道,夏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夏殤帝是從什麽地方請來的這支噩夢般的步兵部隊。他隻知道,為了剿滅這支步兵,光明王雷旭雷中天,龍將秦天秦伯龍,狐將沈達沈伯通,三將攜手,才堪堪以四倍兵力的優勢剿滅了這支傳說中的步兵師團!


    遠在丘州,不習兵戰的矮人族騎士,又怎能破得了這支曾經叱詫風雲的迦樓鬼團!


    汗水一瞬間便打濕了鄭乾的後背。不過這一次,卻是冷汗。


    朝眼前的鬼兵們看過去,眼前的四手幽魂以每四個為一組,進退間攻守得當,張弛有道,十六支幽刃上下翻飛,在瞬間便能鎖死對手的所有退路並發出致命一擊。這樣的配合,絕對不是一支簡單的笛曲便能駕馭得了的。小結子所帶領的矮人騎士們失去了速度和機動的優勢,便猶如任人宰割的羔羊,軟弱無助。


    麵對這樣的軍團,突圍的希望,幾乎為零。


    慘叫聲不斷從四麵八方傳來,鮮血早已染紅了大地。白熊們露出它們鋒利的獠牙,拍出它們有力的熊掌;戰士們拚死從血泊中站起來,揮出他們手中殘缺的兵器。


    然而,一切終究是徒勞。


    全殲。


    鄭乾的腦中忽然閃現出這樣的一個詞語。他發現,這個早已不曾提起的詞語,似乎此刻不再陌生。


    “乾爺!小結子這次,可能要先去見火焰神了!”身邊,傳來小結子絕望的呐喊。


    “放屁!”鄭乾奮力格開刺向小結子的幽刃一擊,一把將他拖向身後:“給你家乾爺撐著!死也要撐著!”


    一邊喊著,鄭乾一邊將自己的手,伸向自己的腰間。那裏,掛著一個精巧的小煙囊,鼓鼓囊囊,是謝遙在最後時刻送給他的。


    他的嘴角邊,忽然閃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可就在這時,突然耳邊,傳來一陣震天的熊嚎!


    鄭乾伸向腰間的手頓時停下了,他驚訝的看向自己的四周。


    糟了,這些小家夥們難道要叛變了不成?!


    放眼望去,視野之中,小結子所帶領的幾十名矮人戰士竟紛紛被胯下的白熊甩倒在地!小白熊們仿佛忽然間被嚇呆了一般,猙獰的麵容忽然被一種悲傷所取代。它們匍匐在地上,卻一個個將頭仰向天空,齊聲發出一陣徹耳的哀嚎!


    那聲音蒼涼,悲徹,仿佛是來自遠古的呼喚,穿越千年的滄桑。


    一瞬間的驚變之下,空中的笛聲忽然間斷了一下,周圍的四手幽魂也仿佛一瞬間愣住了一般,茫然的回顧著四周。


    白熊們的熊嚎再起,響徹整個天地,一種莫名的悲涼。


    猛然間,一聲天地間的暴吼!


    這一聲暴吼來的尤為突然,仿佛長夜中的一聲驚雷,響徹四方!隨著吼聲,一股猛烈的殺氣迅速席卷了整個鬼陣,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憤怒和悲傷!


    斜刺方向,一個黑紅色的影子突然出現在視野裏。它血紅色的雙睛之中,迸發著睥睨萬物的光芒!


    卻正是鄭乾在鬼洞中所救下的那隻暴怒熊王!


    當小結子正茫然不知所措之時,他的耳邊卻傳來鄭乾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小子,夠意思!你家乾爺果然沒有看錯!”


    說著,鄭乾居然縱身一躍,跳上了暴熊的熊背!


    一時間,熊王的怒嚎,鄭乾的長嘯,紅天的眩芒,黑紅色的風暴!


    而他身後的白熊們,仿佛一瞬間都被重新激怒了一般,恍惚間,矮人戰士們仿佛有種錯覺,眼前的生命,才是雪地上的霸王,丘州不滅的主宰!


    他們紛紛跳上自己的座騎,在暴怒熊王的帶領下,如一柄鋒利的尖刀,狠狠的插在幽魂鬼陣之上!


    丘州憶,妖月銀雪,幽魂鬼唳。


    豪歌起,暴血狂風,不死熊騎!


    四手幽魂的鬼陣在一瞬之間,便被熊騎兵的暴走衝的七零八落。在它們狹小的思維中,完全想象不到陷入流沙陣的騎兵們還可以重新發起突襲,甚至比第一次還要猛烈。生前的記憶之中,卻完全找不到對於現狀的任何一種應對。殘缺的笛聲中,也找不到對下一次變陣的絲毫啟示。


    於是,鬼陣破了,風聲中,遍野鬼哭魂嚎。


    就在鄭乾衝破鬼陣的那一刻,那些曾經狂暴化的四手幽魂們仿佛突然被抽幹一般,重新坍縮成原先瘦弱的模樣。它們尖叫著,嘶吼著,向魔淵的懸崖邊退去,四散奔逃。


    鄭乾並沒有下令追擊。因為當他停下腳步的時候,眼前卻隻剩下了三十名渾身浴血的矮人戰士。


    他們的眼光裏,是悲憤,是倔強。鄭乾明白,當一個戰士擁有這樣的眼神的時候,便是不可戰勝的。


    可惜,換來這樣的眼神,失去的卻是同袍們早已無法挽回的生命。


    “小結子…”鄭乾悠悠歎了口氣。


    “在!”紅須矮人大聲應道。


    “城中戰事吃緊,乾爺命你率餘部,回城馳援,不得有誤!”


    “是!額…那乾爺您…”小結子似乎有些猶豫。


    “剩下的任務,有你家乾爺一個人就夠了。”說著,鄭乾轉頭向不遠處的青石看去。


    小結子沒有說話,他定定的望了鄭乾一眼,隨後呼號著帶著殘兵,向銀月鋼火城退去。


    “乾爺!願火焰神與你同在!”


    這是小結子臨走的最後一句話。


    “同在…麽?”鄭乾苦笑了一聲,默念了一遍小結子的話。


    他的眼前,一名妖嬈的女子,正向他婷婷走來。


    當鄭乾看到那名女子的時候,他才忽然間發現,其實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天空中已經飄起了雪花。


    雪花並不大,紛紛揚揚的落下。那原本妖冶的紫月此刻也仿佛朦朧了許多。不知從哪裏飄來的一朵輕雲,仿佛天地間一層紫色的薄紗。


    風吹過,輕拂過鄭乾的臉,夾雜著的小雪花帶來了幾許冰涼。沁入心中,絲絲融化。


    提鼻一聞,一股柔香隨風而來,好似一抹淡淡的香茶。


    女子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紗衣,撩人的長裙之下半裸著一雙修長水潤的玉腿。妖嬈的腰肢之上,是風姿水媚的一抹酥胸。一股撩人的蕩漾從她水一樣的大眼睛中婉轉而出,不經意間便能媚如桃花。


    女子輕輕將雙手叉在她的腰間,赤紅色的紗衣下竟隱約能見到她玲瓏的胴體,絕媚的風華。


    鄭乾在熊背上皺了皺眉頭,他隻看了女子一眼便連忙喝道:“姑娘!此地非是你等女子久留之所,速速逃命去吧!”


    沒想到,話音未落,卻隻見眼前的女子媚眼一挑,朱唇輕啟,含笑出聲:“喲!沒想到鄭郎是如此的關心奴奴,真讓奴奴,有些舍不得呢。”說著,卻聽女子話鋒一轉,眼波蕩漾之間,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可是這裏荒無人煙,又讓奴奴能去哪裏呢?”


    聽聞此言,鄭乾心中一驚。此刻,他抬眼向四下望去,卻哪裏還能尋到青石的影子?不用說青石,就連原本近在咫尺的魔淵,四散奔逃的幽魂,都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放眼四望,一片白茫茫的雪野,朦朧的月夜之中,隨風飄散著一朵朵晶瑩的雪花。不安分的笛聲,震天的廝殺,甚至連巍峨的銀月鋼火城,都早已在自己的感觀中消失不見。換來的,隻有雪花飄在臉上,一絲淡淡的溫涼。


    天地間,兩人,一月,再無他物。


    “哎呀!你家乾爺居然中了幻術!”


    頃刻間,鄭乾驚叫出聲。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冰火交融的丘州絕境,居然能夠見識到天下數一數二的絕頂幻術!眼前女子的功力之強,已經儼然能夠輕易左右人的視覺,聽覺。眼前的景色之中,竟然找不到一絲破綻!


    耳邊,傳來女子銀鈴般的笑聲,透進骨子裏的嬌柔:“嘻嘻嘻,鄭郎果然見識不凡,奴奴佩服。”


    鄭乾搖了搖頭,微微歎了口氣,神色間卻沒有絲毫的慌張:“嗬,到底有多久沒有碰到幻術了,你家乾爺自己都快記不清了。”說著,他冷冷一笑:“姑娘,你家乾爺從來不鬥女人,便隻好放過你一馬。若是聽話,速速撤去這幻術,也省得你家乾爺動手!”


    歡燭一愣,似乎是有些意外。隨後她笑了,眼角笑得彎彎的,臉上卻現出一片淡淡的浮紅:“從來不鬥女人麽?哎喲!奴奴真是沒想到,鄭郎居然還真是個正人君子呐,嘻嘻嘻…”說著,她似乎搖了搖頭,接著卻道:“奴奴不叫姑娘。奴奴有自己的名字,叫歡燭,歡喜的歡,燈燭的燭。”


    “少廢話!”鄭乾一下打斷了歡燭的話,神情卻不免有些拘促:“你家乾爺還有正事要辦,沒時間跟你瞎扯!你若再如此拖延,我…我可真要動手了!”


    鄭乾嘴上威脅著,手裏卻遲遲未動。原本暴怒的熊王此刻也似乎安靜了許多,沉聲喘著粗氣。


    “嘻嘻嘻…”歡燭笑著,一臉的無辜:“鄭郎嘴上說的狠話,卻遲遲不肯動手。鄭郎這麽疼奴奴,再這樣下去的話,奴奴...奴奴都快要喜歡上鄭郎了喲。”說著,她原地轉了一個圈,輕飄飄的紗衣揚起,雪一樣的白皙。鄭乾隻覺得心中一動,臉上甚至有些發燒。


    “也罷,鄭郎既然懂得幻術,那麽也必然通曉幻術的準則。”歡燭笑著繼續說道:“幻術能改變人的感官,卻無法改變真實的世界。鄭郎現在看不到的東西,其實卻是實際存在的。”


    “你到底要說什麽?”鄭乾皺著眉頭問道。


    “嘻嘻,奴奴造的這片幻境不大,若是鄭郎選定一個方向衝出去,憑奴奴這般弱小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是攔不住鄭郎的。隻要鄭郎能夠衝出這幻境,奴奴的幻術,自然也就破了。隻不過…”


    說著,歡燭的眼神忽然間遊離起來,顰笑間帶上了一股淡淡的憂傷:“這幻境也正好被施在魔淵的邊緣上。若是鄭郎運氣不好選錯了方向…奴奴聽說,這魔淵無底,有萬丈之深,掉下去可真的會死的喲!”


    歡燭的話還沒說完,卻見鄭乾一催胯下的暴熊,竟已閃電般的奔襲到了歡燭的身邊!在歡燭的驚呼聲中,隻見他輕舒猿臂,一把便將雪野上的女子挾在懷中!


    歡燭的身體格外的輕盈,肌膚相親之處,一片香膩的柔滑。


    鄭乾臉上發燒,可暴熊的速度卻絲毫不減,直直朝一個方向衝了下去。風中,回蕩著他聽似囂張的大笑:“哈哈,你家乾爺早就看穿了!幻術之本,乃是混淆視聽,卻無法做到真正的消除感觀!你的幻術看似完美,卻有一處難以掩飾的破綻!”


    “哦?”被挾在懷中的歡燭似乎格外平靜,她的臉上有些似笑非笑:“是何破綻?”


    “是雪花!”鄭乾道:“你家乾爺天生耳力驚人,你可以改變我的視野,混淆我的觸感,可你卻無法徹底消除我的聽覺!於是,你便隻能將你家乾爺的聽覺,轉化為雪花落在臉上的涼意。也就是說,雪花飄來的方向,就是笛聲響起的位置,也就是青石所在的方位!”


    鄭乾一邊說著,一邊急催著暴熊,目光卻似乎有些遊移,不敢直視歡燭一般:“乾爺我剛才就確定了這一點。哼!姑娘,區區幻術,又怎能蒙騙的了你家乾爺!”


    鄭乾的話音未落,卻隻聽歡燭撲哧一聲笑了。她柔軟的發絲飄散在風中,和她飄揚的紗裙一起,仿佛一朵嬌媚的花:“鄭郎,你若是真的這麽確定,又何必多此一舉,挾上奴奴呢?”


    鄭乾的笑容一瞬間僵在了臉上。他猛地低頭,卻隻覺歡燭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變得柔軟,透明。最終,像是一陣煙霧一樣消散在了風中。


    “鄭郎的力氣好大,可把奴奴弄疼了呢…嘻嘻…”


    這是歡燭的身體消散前,她的最後一句話。


    糟了!居然是幻身!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丫頭,居然練成了幻身!


    鄭乾的臉上,終於現出了驚慌。


    他明白,一名練成了幻身的焏術師,所設下的幻術就絕對不止看上去那麽簡單!幻術無法將“有”變為“無”,但是卻可以將“有”隨意化為任何另一種存在。


    也許,他猜的不錯,歡燭將他的聽覺化為了雪花落在他身上的陣陣涼意。可他又如何敢肯定,笛聲的方向,或者說雪花飄來的方向,這個方向本身不是被歡燭篡改過的呢?


    大事不妙!情急之下,鄭乾哪裏還能顧得上去尋找歡燭的真身。他急忙抱住暴熊的脖子,試圖阻住暴熊前進的步伐。


    可這一切,終究是太晚了。


    鄭乾隻覺得腳下一空,接下來的,便是天旋地轉。


    幻境終於破了,接踵而來的,便是失重時的頭暈目眩。


    這便是,魔淵麽?


    這是鄭乾最後的一個念頭。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掉下魔淵的那一刻,一名身著紅色紗衣的女子,緩步來到魔淵的懸崖邊,望著幽暗的淵底,微微有些出神。


    “你剛才明明能在幻術發動前取奴奴的性命,卻終究是沒有出手...”


    風托起她鬢邊的發絲,她此刻的眼神中再沒有嫵媚,再沒有妖嬈,有的卻似乎隻有一種難言的寂寞。那寂寞等了很久,穿越了千年的時光。


    “從不鬥女人嗎...”


    歡燭望著眼前的虛空,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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