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晟三年八月,籍城。


    許奎扛著沉重的墨色戰斧,麵無表情地驅馬跨進了藉城的城門。而緊隨他身後的,是一千名同樣麵無表情卻神情肅殺的虎騎老兵。


    “勝而不驕”已經被銘記在每一名虎騎士兵的心中,哪怕這次破藉城並沒費吹灰之力。


    是的,藉城降了。在那朵墨色的雲彩炸開在天邊的時候,藉城城守張昱便下令大打開了城門,迎接這天下新的主人。而此刻的他正拜服在藉城西門的城門門口,麵前擺著一張整潔的錦帕。錦帕之上是一枚印綬,代表著藉城的最高指揮權。


    出降,實在算不得什麽體麵的事。想著,張昱把頭埋得更低了。


    忽然,他的耳邊傳來一名少年的聲音。


    “仁兄,喝茶麽?”


    張昱一愣,這附近都是虎騎的人馬,以及隨自己出城投降的藉城大小官員,哪裏是尋常人能夠接近的?喝茶?當是地攤集市不成?


    他連忙抬起頭,他的麵前是一名略帶些痞氣的少年。


    張昱看不出少年的身份,他身上隻穿了件輕薄的皮甲,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而四周圍的虎騎士兵經過的時候,都好像對這裏的古怪視而不見,甚至張昱能在某些虎騎士兵望向少年的眼裏,看到幾分尊敬。


    張昱不敢怠慢,連忙又一次伏下了首:“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嗬,有啥不敢的。你是第一個降的,大爺我感謝你還來不及的。”說著,少年就這麽撲通一聲歪坐在地上,將一隻盛滿茶湯的茶碗擱在印綬的旁邊。


    張昱雙手將茶碗捧起,金黃色的茶湯在碗裏飄飄蕩蕩,一股蜜蘭的幽香便縈繞在鼻尖。那香味很特別,有一種沁人心脾的舒緩。他提著的心也不由得放鬆了一些。


    “謝...謝小將軍賜茶。不知小將軍尊姓大名?”張昱就這麽捧著茶碗問道。


    “韓冰,字默言。”說著,韓冰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茶,咕咚一聲灌了下去:“仁兄你就是藉城城守吧?大爺我來問你點事兒。”


    張昱說不清韓冰身上那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到底是什麽,對於這樣一名能在軍中來去自由的少年將軍,張昱不敢怠慢,連忙欠身:“將軍請問,罪臣知無不答。”


    “你們為啥投降?”少年的問題聽著很是古怪。


    張昱一愣,隨即連忙將手中的茶碗放下:“小將軍此言差矣!”說著,他朝空中抱了抱拳:“鄭將軍乃我大嬴禁軍統領,罪臣自是我大嬴的臣子。影晟帝...唉...陳斯和那燕州的紫竹禍亂天下,罪臣這些年實在隻是盼著鄭將軍來救罪臣們於水火的啊!藉城兵寡,城中上下皆是日夜期盼以待王師。見王師遠道到來,便連忙開城相迎。隻不過城中糧草不多,隻怕是...隻怕是虧待了我大嬴將士,還望將軍莫要見怪,莫要見怪...”


    張昱每次在說到“大嬴”兩個字眼的時候,都特地加重了語氣,聽的韓冰有些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韓冰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知道仁兄你日夜想著大嬴,這些年工作在敵後真是辛苦了呢。”


    “額...”聽到少年的揶揄,張昱連忙再拜:“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不敢你個腦袋!”韓冰忽然厲聲喝道:“藉城乃是青南重鎮,就算陳斯再蠢,紫竹也不會不知此地重要。咱就這麽一千來人兒,還都是騎兵不善攻城。可你們投降倒忒是爽快。別跟大爺我磨煩‘大嬴’‘大嬴’的,陳斯那廝雖然得國不正,可雷家的朝廷卻也算是死透了。快跟大爺我說點實際的,別在這兒蘑菇!”


    張昱一怔,臉上尷尬的一陣青一陣紅憋了半天。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一瞬間緩了下來,重重歎了口氣:“唉...小將軍明察...”


    他端起眼前的茶碗,咕咚喝了一口。


    “小將軍說的不錯,藉城是青南重鎮,本應重兵屯守才是。可小將軍不知的是,近年朝廷大興土木,大掠四方。而正巧又逢青州大旱,流民四散,最後,竟連徭役也無法充夠。所以朝廷便開始...”說到此時,張昱的聲音有些激動起來:“朝廷便開始調兵以充徭役...”


    “什麽?”韓冰不免有些吃驚。這兩年他和鄭乾皆在青州西,流民雖是常見,可畢竟天高皇帝遠,萬沒想到中原竟已腐朽到這種程度!


    “以軍士去充徭役?!陳斯那廝興的是什麽土木?!要再建一個龍丘城嗎??”


    “罪臣不知...此事似乎牽扯朝廷機密,隻有皇帝的幾個近臣才能知曉。”張昱一邊說著,一邊搖搖頭。


    “等下...”聽完張昱的話,韓冰鎖緊了眉頭:“就算調兵充徭役,紫竹也不會那麽傻。依大爺我想來,藉城拚死一戰之力也還是有的吧?”


    “唉...”聽韓冰發問,張昱又歎了口氣,他又喝了口茶,好像並沒在意那茶水已有些發涼:“小將軍明察。若是在八月初,藉城確實仍剩可戰之兵三千。雖...雖仍舊無法抵擋鄭將軍的虎騎雄威,不過卻如小將軍所講,一戰之力還是有的。可就在數日前,蕭大將軍的一支調令,卻把藉城剩下的兵,也調走了。”


    “蕭大將軍?”韓冰歪頭撇了撇嘴。


    “對,蕭將軍是新上任的朝廷大將軍,罪臣也不明其底細。”張昱點了點頭,複又說道:“小將軍有所不知,藉城本地產糧稀少,糧草之物皆賴朝廷調度。一般每月的十五前後,朝廷都會發糧草以濟藉城將士。可這個月的十五...罪臣沒有等來糧草,等來的卻是蕭大將軍的調令。”


    “也就是說這藉城...”韓冰的眉毛此刻鎖得更緊了。


    “已是一座空城!”張昱苦笑道。


    “你可知那調令,是調去何地?”


    “麟化城。”張昱一仰脖,把最後的冷茶灌入腹中。


    韓冰再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的盯著東邊麟化城的方向,暗自有些出神。


    今天是個陰天,灰蒙蒙的遠處有些看不真切,隻覺有團什麽發亮的東西掛在天邊。


    ......


    這些日來的天氣一直不好,陰沉沉霧蒙蒙的。太陽昏沉沉的躲在霧霾之後,遠遠的看不真切。說來也怪,按道理八月已是快入秋的季節,可古烈江畔的藉城卻絲毫沒有涼意,仍舊是濕悶無雨的模樣,好不難受。


    城牆之上置著一張方桌。方桌不算大,七尺多寬的樣子。而桌旁的男子此刻正光著膀子,盯著桌上的地形圖,一時有些發呆。隨著一支老煙袋的明滅,幾縷煙圈從他口中吐出,晃晃悠悠四散在空中。


    “乾爺,兄弟們都進城了。兩個城門都被我們控製,都是我們的人。”男子的身後,許奎抱拳稟道。


    鄭乾點了點頭,濕悶的天氣在他的赤膊上留下一層密密的細汗:“今天不早了,先把城門關了。”說著,他抽了口煙:“出個榜,勿傷民。把那些投降的官兒先安頓好。”


    “是!”許奎應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天氣雖悶,不過鄭乾顯然心情不算差。算起來從八月十八起兵,到現在剛過去不到十日。藉城的投降算是一個大好的兆頭。以此為根據地,東進麟化,然後順伏龍河水道北上宵亭。陳斯紫竹得國不正,若都如藉城這麽順利,想來等與曹雲匯合的時候,大半個青州都已被自己拿下了吧。


    忽然,他的身側傳來一個聲音。


    “先等等。”


    鄭乾一愣。順著聲音望去,卻是不知什麽時候晃上城頭的韓冰。此刻,韓冰正扶著城牆的垛口,向遠處眺望著。


    “兵貴神速!”鄭乾皺了皺眉頭:“我們兵不血刃取下藉城,倒不如趁消息還未傳開,一鼓作氣拿了麟化。麟化守將與乾爺我是舊識,想來...”


    “先等等,不急。”韓冰輕聲打斷鄭乾,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城牆外的遠方,一時看不清神情。


    “臭小子!”鄭乾不禁有些惱火:“老子帶的都是騎兵,不去趁勢奔襲麟化,反而是要在躲在藉城守城不成?”


    韓冰搖搖頭,卻罕見的沒有生氣:“不管你是騎兵還是步兵,我們糧道未通。你若奔襲麟化而一時不下,後方糧道若有變故,你就成了孤軍。守著空城一座,大爺我可幫不了你。”


    “糧道?”聽韓冰這麽一講,鄭乾不禁有些發愣。兩年以來,鄭乾將原來的禁軍虎騎匿跡於商欒城,又命柴萍在乾鎮以南廣召民夫積草屯糧。為的就是等戰事一起,從乾鎮到商欒,再延古烈江東進的這一路糧草有照應。柴萍雖不擅戰,可頗擅長料理後方。如今朝廷昏亂,流民四起,在這青州西南的邊遠之地,朝廷哪裏能組織起有規模的官軍?


    “開玩笑,在這地界兒,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劫你家乾爺的糧?”


    “嗬嗬,大爺我也不知道。”韓冰輕輕搖了搖頭。


    藉城城北是山,城南是濕沼,皆不能行人。也因此藉城隻有東西兩個城門。而此刻,順著韓冰的目光朝西望過去,官道兩側,是一大片茂密的樹林。


    “兵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這樣吧,等什麽時候老柴的第一批糧草到藉城,煙鬼你便什麽時候攻麟化,怎樣?”


    “嗬...要先立於不敗之地嗎?”鄭乾忽然間笑了,曾經還有一個人對自己說過這句話。而那個人曾經是禁軍虎營不變的信仰。


    “乾爺我就是個整天喊打喊殺的糙漢子,比不過你們這些彎彎繞。老柴和我們是一起出發,想來到藉城也就是這幾日的事兒。得,就聽你的!”


    說著,鄭乾一把抓起裹在皮革中的戰斧,大步朝城下走去。


    城頭上,隻留下韓冰一人孤零零的身影,朝城頭外默默的發呆。眼下日已西斜,厚重的霧霾終是散去了一些。一輪灰蒙蒙的月牙掛在昏暗的天邊。


    又是日月同輝啊...一個月以來,似乎天天皆是如此?


    韓冰搖搖腦袋,將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逐出腦海。濕熱的空氣讓他有些莫名的煩悶。


    入藉城的第一個夜晚,馬上就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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