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我們投來迅速而又注意的一瞥。單憑這一瞥還不足以猜透他此來的用意:是敵人還是朋友?但是不妨讓我先詳細地描寫一下他的外貌。這天晚上他使我特別吃驚。


    我過去也見過他。此人四十五歲上下,不會更多,五官端正,異常英俊瀟灑,他的麵部表情視情況變化而不斷變化;但是變化得很明顯、很徹底,而且來得非常快,從最愉快


    的表情一變而為非常陰沉、非常不滿,仿佛猛然開動了什麽發條似的。他相貌端正,臉呈橢圓形,微黑,牙齒整齊,兩片嘴唇小而薄,鼻梁挺直,鼻子很美,略帶鷹鉤,天庭飽滿


    ,前額上還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皺紋,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這一切湊在一起,幾乎算得上是個美男子。然而他的臉卻不能使人產生愉快的印象。這張臉之所以讓人反感,因為他的麵


    部表情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總好像是裝出來的、精心設計過的、從什麽地方學來的,使您不由得產生一種盲目的信念,您永遠也摸不透他的真正表情。您倘若再仔細看看他,您就


    會懷疑,在這副永遠戴在頭上的假麵具下,是否隱藏著某種包藏禍心的、狡詐的和極端自私的東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外表看去很漂亮的灰色大眼睛。好像隻有這雙眼睛才不


    肯完全聽從他的意誌。他也想溫和而又親切地看人,但是他射出來的目光卻似乎一分為二,在溫和親切的目光間閃爍著一縷殘忍的、不信任的、刺探的和惡意的光……他的個子頗


    高,身材優美,略瘦,看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小得多。他那一頭柔軟的深褐色頭發,幾乎還沒有開始斑白。他的耳朵、胳臂和腿都長得非常好看。這完全是一種出身名門的美。他穿


    得非常講究,非常高雅,而且十分新潮,但是略帶年輕人的瀟灑風度,然而,這跟他很般配。他就像是阿廖沙的哥哥。起碼,誰也看不出他是這麽大的兒子的父親。


    他一直走到娜塔莎跟前,凝神注視著她,說道:


    “我在這樣的時刻冒昧前來,而且未經通報——這,有點奇怪,也有違慣例;但是我希望,請您相信,我的行為之有悻常情,我還是能夠意識到的。我也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


    我知道您明察秋毫而又寬宏大量。請惠賜不才十分鍾的時間,我希望您將懂得我的良苦用心,並將認為我的冒昧來訪並非多餘。”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有禮貌,聲音也很有力,但又似乎帶有某種固執。


    “請坐,”娜塔莎說,她還沒有擺脫最初的驚惶和某種恐懼。


    他微微一鞠躬,款款落坐。


    “請您先允許我對他說兩句話,”他指著兒子開口道。“阿廖沙,你沒有等我一起走,也沒有同我們告別,但是你剛走,下人便向伯爵夫人稟告說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不


    舒服了。她剛要跑去看她,但是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卻忽然親自枉駕進來,狀極難過,而且十分激動。她才我們直截了當地說,她不能做你的妻子。她還說,她要進修道院,


    說你曾經請她幫忙,而且向她供認你愛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的這一番令人難以置信的表白,而且又發生在這樣的時刻,不用說,蓋出於你同她


    那異乎尋常的傾心交談。她那神態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當時有多麽驚訝和害怕。我剛才路過此地,發現尊府有燈光,”他向娜塔莎繼續道,“於是早就索回在我腦際的一個


    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無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衝動,我便進來一睹芳顏。意欲何為?我將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預先提出一個請求,請萬勿為我的解釋的某種尖銳措詞感到驚訝。這一切是那麽突然……”


    “我希望我定將懂得您將要說的話,並能給它以應有的……評價,”娜塔莎結結巴巴地說道。


    公爵定睛注視著她,仿佛急於想在這一分鍾之內把她研究個透似的。


    “我指望您能夠明察秋毫,”他繼續道,“現在我之所以冒昧前來,正因為我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我早就知道您了,盡管我從前對您的看法不公平,因而對您於心有愧。您


    聽我說:您知道,長久以來,我與今等之間有些不愉快的事。我無意為自己辯護;也許,我複對不起他,甚至比迄今為止所能設想的更甚、如果此話不假,那我自己也受騙了。我


    為人多疑,並自知有此弱點。我習慣於先看別人的壞處,再看別人的好處——這是一顆冷酷的心固有的不幸特點。但是我這人不習慣掩飾自己的缺點。我聽信了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


    ,因此當您離開您的兩位高堂之後,我著實為阿廖沙擔心了一陣。但是當時我對您還不了解。我漸漸地作了一些調查,調查的結果使我深受鼓舞。我經過一番觀察、研究之後,終


    於深信我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我獲悉,您跟尊府吵翻了,我還知道,令尊極力反對您同小兒聯姻。單憑這一點,即您擁有這樣的影響,可以說吧,您擁有左右阿廖沙的無上權力


    ,但是迄今為上你並未利用這一權力,並沒有強迫他娶您——僅此一點便足以表明您這太太好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向您坦白承認,我當時曾下定決心要極力阻撓您跟小兒喜結良


    緣。我知道,我說得太坦率了,但是眼下我的開誠相見於您於事大有裨益;您倘若把我的話聽完,您自己就會同意此言非虛。您離家出走以後不久,我就離開了彼得堡;但是我離


    開時已經不再為阿廖沙感到擔心了。我寄希望於您的高尚的自尊心。我明白,在我們兩家的不和結束之前,您自己也不願結婚;您不願破壞阿廖沙與我之間的父慈子孝,因為我永


    遠也不會原諒他和您的結合;您也不願意人家說三道四,說您想找個公爵做夫婿,攀龍附風,與我們家聯姻。相反,您甚至會對我們不屑一顧,也許還等著,有朝一r我會親自登門


    求親,請您惠於應允下嫁犬子。但是,不管怎麽說吧,我固執己見,對您不懷好意。我無意為自己辯護,但是個中原因我也不想對您隱瞞。這原因就是您既非出身名門,又非廣有


    資財。我雖然略有營產,但是我們多多益善、我們家道中落。我們需要的是名雜貴戚和金銀財寶。李娜伊達費奧多羅芙娜伯爵夫人的繼女雖然並非是親國戚,但很有錢。隻要稍


    一遲誤,就會出現其他求婚者,就會從我們手裏把這姑娘搶走;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盡管阿廖沙還太年輕,我還是決定給他說媒。您看,我對您毫無隱瞞。您可以蔑視我這父


    親,這父親居然自己承認他出於私利和偏見,竟然慫恿兒子去幹壞事;因為拋棄一個為他犧牲了一切,他非常對不起她的舍己為人的姑娘,乃是一種卑鄙下流的行為。但是我無意


    為自己辯解。擬議中的犬子與季娜伊達費奧多羅芙娜的繼女喜結連理的第二個原因,是這姑娘非常值得愛和值得尊敬。她長得很好看,很有教養,脾氣好極了,人也很聰明,雖


    然在許多方麵還是個孩子。阿廖沙性格軟弱,不愛動腦子,而且非常不懂道理,二十二歲了,還是一到小孩脾氣,除非有個優點,就是心好——在有其他缺點的情況下,這品質甚至


    很危險、我早已經發覺了,我對他的影響開始減弱,浮躁、年輕人的衝動開始暴露無遺,甚至壓倒了某些應有的責任感。也許我大愛他了,但是我逐漸認識到,僅有我一個人來指


    導他是不夠的。與此同時,他還一定得處在某個人的經常不斷的、良好的影響下。他天性聽話、軟弱、多情,不喜歡命令別人,寧可去愛別人和順從別人。他一輩子恐怕也就這樣


    了。您可以想象得出,當我發現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正是我希望小兒迎娶的這麽一位理想的姑娘時,我有多麽高興啊。但是我高興得晚了;他已被另一種影響——您的影響所籠


    罩,而且牢不可破。一個月前,我回到彼得堡,便開始仔仔細地觀察他,我驚訝地發現他竟大大地變好了。他的輕浮和孩子氣幾乎原封未動,但是他身上卻牢固地樹立了某些高尚


    的情操;他開始感興趣的已不僅僅是兒時的遊戲,而是那些崇高的、高尚的、正經八百的東西。他的想法是奇怪的、不穩定的,有時候是荒謬的;但是願望、愛好,但是心-一卻變


    好了,而這是一切的基礎;他身上這一切好東西——無可爭議地來自於您。您把他改造好了。不瞞您說,當時我就閃過一個想法,您可能比任何人都更能使他幸福。但是我趕走了這


    一想法,我不願作如是想。我必須想方設法使他離開您;於是我開始行動,並自以為已經達到了我想要達到的目的。一小時前,我還自以為勝利在我這一邊。但是在伯爵夫人家發


    生的事,一下於把我的如意算盤翻了個過幾,使我感到吃驚的首先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阿廖沙對您的眷戀的令人奇怪的嚴肅性和堅定不移,以及這種眷戀的執著和經久不衰。我


    向您再說一遍:您把他徹底改造好了。我忽地看到,他的這一變化甚至比我想象的還大。今天他忽然在我麵前表現得他很有頭腦,這是我五萬沒有料到的,同時他又顯示出一種非


    凡的膽大和心細。他選擇了一條走出困境的最有把握的路。他觸動並喚起了人心中最高尚的情懷,即寬容他人和以德報怨的情懷。他聽憑受到他損害的女人處置,並向她請求同情


    和幫助。他觸動了一個已經在愛他的女人的強烈的自尊心,直截了當地向她承認她為情敵,同時又在她心中喚起她對她的情敵的同情,使她寬恕了他,並答應與他保持無私的兄妹


    之情。要去進行這樣的表白,同時又不使他人感到侮辱和委屈——甚至那些員工於心計的人,有時候也未必能做到這點。可是像他這樣一顆初出茅廬、純潔而又受到很好指點的心卻


    做到了。我堅信,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您並沒有參與他今天的行為,既沒有說過什麽,也沒有出過任何生意。說不定對於這一切您才剛剛聽說,而且是他告訴您的。我沒有


    說錯吧?對不對?”


    “您沒有說錯,”娜塔莎重複了他的話,她滿臉通紅,仿佛靈感勃發似的兩眼閃出一種奇異的光。公爵的雄辯開始起作用了。“我五天沒有見到阿廖沙了,”她又加了一句,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也是他自作主張去做的。”


    “一定是這樣,”公爵肯定道,“但是盡管這樣,他那出人意料的洞察力,他那當機立斷和責無旁貸的意識,他那高尚的、忠貞不貳的情操——這一切都是因為您對他施加了影


    響。剛才,在回家途中,我思慮再三,終於徹底想明白了,我思前想後,突然感到我義無反顧,應該當機立斷。我們跟伯爵夫人家的這門親事已經吹了,而且也不可能恢複;即使


    可能——也一定辦不成。既然我已經深信不疑:隻有您才能給他幸福,他聽您的話,您是他的主心骨,您已經為他未來的幸福奠定了基礎——對此,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過去,我不


    曾對您隱瞞過任何事情,現在也無意隱瞞;我非常喜愛富貴、金錢、名望,甚至高官厚祿;非但意識到,而且一貫認為,其中許多都是偏見,但是我喜愛這些偏見,絕對無意把這


    些東西視同糞土。但是還有一些情況,使人不得不另作考慮。不能用一把尺子來衡量一切……,此外,我非常喜愛犬子。總之,我得出一個結論:阿廖沙決不能跟您分開,因為沒


    有您他就完蛋了。能不承認這點嗎?很可能,我這樣決定已經有整整一個月了,不過我現在才知道,我這樣決定是完全正確的。當然,為了把這話告訴您,明天我也可以登門拜訪


    ,用不著幾乎在深更半夜前來打擾您。但是,我現在的匆忙,也許正足以向您表明,我對於做這件事是多麽熱誠,主要是多麽真誠。我不是個孩子;我已經這把年紀了,我是不會


    心血來潮、冒冒失失地做任何事情的。當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決定,而且再三考慮過了。但是我感到,我還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讓您完全相信我的真誠……不過,還是


    言歸正傳吧!要不要我現在來向您解釋一下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的原因嗎?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要向您履行我應盡的義務——我要鄭重其事地,懷著我對您的無限尊敬,請求您玉


    成犬子的幸福,請惠予首肯下嫁犬子。噢,請您千萬別以為我是個嚴父,終於決定饒恕自己的兒女,恩開格外地同意他們的美滿婚姻了。不!不!如果您認為我會有這樣的想法,


    您就在罵我了、也請您千萬別以為,根據您對小兒作出的犧牲,我早就有把握,您一定求之不得;我又要說,此言差矣!我要頭一個大聲地說:他配不上您,而且……(他心好而


    又光明磊落)——他自己也會肯定這點的。但是,這還不夠。在這麽晚的時候吸引我到這裏來的不僅僅是這個……我到這裏來……(他恭恭敬敬而又帶有幾分莊重地從自己的座位上


    微微欠起身子)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想做您的朋友!我知道我沒有這樣做的絲毫權利,而是相反!但是-一請允許我努把力來贏得這種權利!請允許我抱有希望!”


    他在娜塔莎麵前恭恭敬敬地低眉俯首,等候她的答複。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注意地觀察他。他發現了這點。


    他在作這一番講演的時候,態度很冷淡,略有賣弄口才、嘩眾取寵之意,而在說某些話的時候甚至帶有某種漫不經心之態。他作這番講演的前後語調,有時候甚至同吸引他對


    我們進行初次拜訪(而且來非其時,特別是他與我們還處在這樣的一種關係下)的一時衝動很不協調。他的某些措詞也有明顯的矯揉造作之嫌,在說有些話的時候(他的講演十分


    冗長,而且長得令人奇怪),他還故作姿態,似乎他是一位怪人,盡管百感交集,可是還極力裝出一副幽默、隨便和打趣的樣子,來掩蓋他那情不自禁的感情。但是這一切我都是


    在以後才明白過來的;當時則是另一種心情。最後幾句話他說得那麽慷慨激昂,那麽富有感情,那模樣又是那麽真誠,充滿對娜塔莎的尊敬之忱,因而把我們大家全都征服了。他


    的睫毛上甚至還有某種類似淚花的東西閃了一下。娜塔莎的那顆高尚的心完全被征服了。她緊隨他之後,也從自己的坐位上微微起立,默默地、十分激動地把自己的手伸給了他。


    他拿起這隻手,溫順而又動情地親吻了一下。阿廖沙興高采烈,高興得什麽似的。


    “我怎麽跟您說的,娜塔莎!”他叫道,“你不相信我嘛!你不相信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嘛!現在您看見啦,親眼看見了吧!……”


    他撲向父親,熱烈地擁抱他。他也同樣熱烈地擁抱了他,但又似乎羞於表露自己的感情似的,急於縮短這一父慈手孝的動人場麵。


    “夠啦,”他說道,拿起自己的禮帽,“我該走了。我本來隻請求你們給我十分鍾,可是卻坐了整整一小時,”他微笑著加了一句,“不過,我雖然走了,但卻熱烈地和迫不


    及待地想跟您盡快地再次見麵。您能不能允許我常來看您呢?”


    “當然,當然!”娜塔莎回答,“請常來!我希望能夠盡快地……喜歡您……”她有點尷尬地加了一句。


    “您的感情多麽真摯,您為人又是多麽誠實啊!”公爵道,對她剛才說的話微微一笑。“您甚至都不想虛與委蛇地隨意客套一番。但是您的真摯卻比所有那些做作出來的客套


    更寶貴。可不是嗎!我意識到,我尚須花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博得您的垂愛!”


    “好了。別誇我啦……夠啦!”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悄聲道。這時她顯得多麽美啊!


    “那就這樣!”公爵決定道,“不過,還有兩句話,說件正經事。您不能想象我有多麽不幸!要知道,明天我不能來看您,明天來不了,後天也來不了。今天晚上,我收到一


    封信,這封信對我很重要,他讓我立刻去辦一件事,這事我無論如何躲不開。明天一早我就離開彼得堡。請於萬別以為我之所以這麽晚還來看您,決不是因為我明天沒工夫,非但


    明天沒工夫,後天也沒工夫。您自然不會有此想法,但是您瞧,我這人心眼兒小,總愛疑神疑鬼!為什麽我會覺得您一定會這樣想呢?是啊,我這一生中,我這疑心病給我添了不


    少麻煩,例如,鄙人跟尊府的爭執,也許全是我這倒黴的性格所致!……今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我都不在彼得堡。至於星期六,我希望我一定能夠回來,而且


    當天就來看您。訪問,我能到您這兒來待上整整一個晚上嗎?”


    “能呀,還用問嗎!”娜塔莎叫了起來,“星期六晚上,我等您!我將翹首以待,恭候光臨!”


    “我太高興了!我要多多地、多多地了解您才是!不過……我該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不能不握握您的手,”他慕地向我轉過身來,繼續道,“對不起!我們現在說話老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我已經有好幾次有幸見到過您,甚至有一次咱倆還互相作了介紹。在離開這裏以前,我不能不向您表示,能夠同您再次認識,我感到多麽愉快。”


    “咱倆的確見過麵,”我握住他向我伸過來的手,答道,“但是,對不起,找不記得咱倆彼此介紹過。”


    “去年在p公爵府。”


    “對不起,我忘了。但是,我向您保證,這次絕對忘不了。今晚對於我特別難忘。”


    “是的,足下言之有理,在下也有同感。我早知道您是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和小兒的心腹之交。我希望能在你們三人中忝列第四。不知您以為然否介他轉過身去,麵向娜


    塔莎,又加了一句。


    “是的,他是我們的摯友,我們大家都應當在一起!”娜塔莎深情地答道。可憐的姑娘!她看到公爵並未忘了跟我寒暄問好,高興得什麽似的。她多麽愛我啊!


    “您才坐過人,我遇到過您的許多崇拜者,”公爵繼續道,“我還認識兩位最真誠地仰慕足下的女士。她倆都非常樂意結識足下,向您親自討教。她們是我的好友伯爵夫人和


    她的繼女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菲刊蒙諾娃。請允許我抱有希望,您不至於拒絕我的不清之請,讓我高興地把您介紹給這兩位女士吧。”


    “鄙人不勝榮幸之至,雖然我現在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來往……”


    “但是,請示尊址!尊駕現住何處?我將高興地……”


    “我從來不在舍下接待來客,公爵,至少在目前。”


    “但是我,我雖然無權享受例外……但是……”


    “也罷,既然您一定要來,盛情難卻。我住在某某胡同的克盧根公寓。”


    “克盧根公寓!”他叫道,好像對什麽事情大吃一驚似的。“什麽!您……住那兒多久了?”


    “不,不很久,”我答道,不由得定睛看了看他。“舍下是四十四號。”


    “住四十四號?您住那兒……就一個人?”


    “孤身一人。”


    “是-是啊!我因為……好像,知道這座公寓。那就更好了……我一定來拜訪足下,一定!我有許多話要跟您說、有許多事要向您請教。您可以在許多方麵使我感激不盡。您


    瞧,我一開始便有事相求。但是失陪了,再見!再一次緊握您的手!”


    他握了握我和阿廖沙的手,再一次親吻了一下娜塔莎的小手,然後便走出門去,也沒讓阿廖沙跟他回去。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這一切來得那麽意外,那麽為始料所不及。我們大家感到,這一瞬間一切都改觀了,開始了一種新的、難以逆料的局麵。阿廖沙默默地坐到娜塔莎身旁,


    靜靜地親吻著她的手。他間或抬起頭來。看看她的臉,似乎在等待,看她究竟說什麽?


    “親愛的阿廖沙,明天你就應當去看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她終於說道。


    “我自己也這麽想,”他答道,“我一定去。”


    “也許她看到你會覺得難受……怎麽辦呢?”


    “不知道,我的朋友。這點我也想到了。我看情況……再決定怎麽辦吧。娜塔莎,怎麽樣,要知道,現在咱們的情況全都變了呀!”阿廖沙忍不住開口道。


    她微微一笑,抬起頭來長久地、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他多麽彬彬有禮啊。看見你住得這麽寒磣,居然會不置一詞……”


    “什麽不置一詞?”


    “嗯……勸您搬家呀……或者說點別的什麽,”他麵孔一紅,加了一句。


    “得啦吧,阿廖沙,哪兒跟哪兒呀!”


    “所以我才說他非常講禮貌,他把你那個誇呀!我不是早跟你說了……是不是!不,他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感覺得到!可是他說到我,就像我還是個孩子似的。而且他們大家


    也都這麽看我!怎麽說呢,其實我也真是這樣。”


    “你雖然是個孩子,可是看問題卻比我們大家看得深,看得透。你的心真好,阿廖沙!”


    “可是他卻說,我的心腸太好害了我。他是什麽意思呢?我真不明白。你聽我說,娜塔莎。我是不是應該快點回去看看他呢?明天一早我就回到你這兒來。”


    “去吧,去吧,親愛的。你能想到這點,太好了。一定要跟他照個麵,聽見了嗎?明天盡可能早點來。現在你不會再躲開我,一走就是五天了吧?”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調


    皮地加了一句。我們全都處在一種喜不自勝的快樂中。


    “咱倆一起走,好嗎,萬尼亞?”阿廖沙走出房間時叫道。


    “不,他留下來;我還有話跟你說,萬尼亞。注意了,明天一早!”


    “一早!再見,瑪夫拉!”


    瑪夫拉十分激動。公爵說的話她全都聽見了,全偷聽到了,但是許多話她聽不懂。她很想弄個明白,很想問個究竟。但眼下她的神態很嚴肅,甚至很高傲。她也多少看出來了


    ,許多情況變了。


    我們倆單獨留了下來。娜塔莎抓住我的手,有若幹時候沉默不語,似乎在琢磨究竟說什麽。


    “我累啦!”她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說:你明天不是要上我們家去嗎?”


    “一定”


    “告訴我媽,別告訴他。”


    “我從來就不跟他說你的事。”


    “那敢情好;其實不說他也會知道的。你注意了,看他說什麽?抱什麽態度?主啊,萬尼亞!難道他當真會因為這樁婚事而詛咒我嗎?不,不可能!”


    “一切都應當由公爵采取主動,”我連忙接口道,“他應當跟他言歸於好,那時候就皆大歡喜了。”


    “噢,我的上帝!能這樣就好啦!”她禱告似的叫道。


    “別擔心,娜塔莎,會皆大歡喜的。大勢所趨。”


    她抬起頭,注意地看了看我。


    “萬尼亞!你認為公爵這人怎麽樣?”


    “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我看,這人就太好了。”


    “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可能說的不是真心話嗎?”


    “我也似乎這麽感覺,”我答道。我又暗示思忖:“可見,她腦子裏閃過了某種想法,怪!”


    “你一直看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是的,他的樣子有點怪;我覺得。”


    “我也這麽感覺。不知怎的他說話總是那副腔調……我累啦,親愛的。你猜怎麽著?你也回去吧,明天你盡可能早點離開他們上找這裏來。還有件事:我對他說,我想盡快地


    喜歡他,說這話是不是唐突了點?”


    “不……有什麽唐突的?”


    “而且……也不顯得渾?要知道,言外之意是我眼下還不喜歡他呀。”


    “恰恰相反,這話說得太好了。既淳樸自然,又反應靈敏。當時你太美了!如果他用上流社會那一套居然不明白這道理,那混帳的是他。”


    “你好像對他有氣,萬尼亞?話又說回來,我這人也太壞了。疑心病太重,虛榮心也太強了!請別見笑;要知道,我什麽事也不瞞你。啊呀,萬尼亞,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我


    又遭到不幸,我又大難臨頭,你知道,你一定會到這裏來,待在我身邊的;也許,那時候,就隻有你一個人會來看我了!凡此種種,我怎麽報答你才好呢!請你永遠不要詛咒我,


    萬尼亞!……”


    我回到家後,便立刻脫衣上床,我那屋子就跟地窖裏一樣又潮又黑。許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和感覺紛至遝來,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但是,這時候,想必有一個人(他正在他那舒適的臥榻上恬然入夢)正在啞然失笑——話又說回來,如果他肯賞臉嘲笑我們的話!大概,他連這點麵子也不肯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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