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沒有工夫。還在同麗薩道別的時候,他心裏就閃出了一個念頭:怎樣用最狡黠的方法,堵住現在顯然正躲避他的德米特裏哥哥。天色已經不早,下午兩點多鍾了。阿遼沙滿心想早些趕回修道院,回到他那偉大的垂死者的身邊去,但是必須見到德米特裏哥哥的需要壓倒了一切:在阿遼沙的腦海裏,確信即將發生一種難以避免的可怕災禍的念頭一時比一時強烈。這災禍究竟是什麽,他想立刻對他哥哥說些什麽,也許他自己也講不明白。“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身邊的時候死去,至少將來我不至於終生責備自己在也許還能挽救的時候不加挽救,竟掉頭不顧,急於回去。現在我這樣做,是奉了他偉大的訓誨做的。……”


    他的計劃是出其不意地見到德米特裏哥哥,也就是象昨天那樣,越過籬笆,走進花園,悄悄掩入涼亭裏去。“假使他不在那裏,”阿遼沙想,“那麽就不必對弗馬和女主人說,躲在涼亭裏等候,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還象先前那樣在窺察格魯申卡的行蹤,那麽很可能他也會到涼亭裏去的。……”不過阿遼沙並沒有去多考慮計劃的細節,隻是決定就去實行,哪怕今天不回修道院也可以。……


    一切都順利進行: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個老地方越過了籬笆,悄悄地溜進了涼亭。他不希望被人發現,因為不管女主人也好,弗馬(如果他在家的話)也好,都可能會站在哥哥的一邊,聽他的命令,那就可能要麽不放阿遼沙走進花園,要麽預先告訴德米特裏說有人在找他、打聽他的。涼亭裏一個人也沒有。阿遼沙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開始等候。他瞧了涼亭一眼,不知為什麽,這次他覺得它比昨天陳舊得多;簡直窳敗不堪。然而天氣和昨天一樣晴朗。綠桌子上有一個圓印,大概是昨天那隻滿溢出來的白蘭地酒杯留下來的。一些和正事不相幹的無聊念頭鑽進他的腦子裏來,就象在煩悶的等待中常有的情形那樣,例如他為什麽剛才走進來以後,就恰恰坐在那天坐過的那個地方,為什麽偏不坐在別的地方等等。最後,他終於十分愁悶起來,為令人不安的前途迷惘而感到發愁。但是還沒坐到一刻鍾,忽然從很近的什麽地方傳來一陣彈吉他的聲音。有人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決不會再遠,在樹叢裏什麽地方坐著,或者剛坐下來。阿遼沙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昨天離開哥哥,從涼亭裏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或者說偶然瞥見,在左麵圍牆旁邊的樹叢中間,有一張低矮的綠色舊花園長椅。看來現在一定有人坐在那上麵。誰呢?一個男人突然用甜膩膩的假聲唱起一支小調來,自己彈著吉他伴奏著:


    “用無法遏製的力量,我熱戀著親愛的姑娘。願上帝賜福——給我又給她!給我又給她!給我又給她!”


    聲音停止了。這是男仆式的歌喉和男仆式的怪腔怪調。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說起話來,語氣溫柔而又有點怯生生的,但卻十分矯揉造作:


    “為什麽您好久不到我們這裏來,巴維爾-費多羅維奇,為什麽您老是瞧不起我們?”


    “沒有的事。”男人的聲音回答,雖然很客氣,但更明顯地帶著堅決的、毫不含糊的尊嚴口氣。看來是男的占著上風,女的在逢迎他。


    “那個男人大概就是斯麥爾佳科夫,”阿遼沙想,“至少從嗓音聽起來是他,那個女人大概就是這所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兒,從莫斯科來的,穿著長長的連衣裙,常到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那裏去要湯……”


    “我真喜歡各式各樣的詩,隻要合轍押韻。”女人的聲音繼續說。“您為什麽不繼續唱下去?”


    男聲重又唱了起來:


    “不稀罕皇帝的冠冕,


    但求我的愛人康健。


    願上帝賜福——給她又給我!


    給她又給我!


    給她又給我!”


    “上次唱的更好一些,”女人的聲音評論說,“唱到皇帝的冠冕時您唱的是:‘但求我的心肝康健。’這樣更加溫柔些,您今天一定忘掉了。”


    “詩全是胡鬧。”斯麥爾佳科夫不客氣地說。


    “哦不,我很愛詩。”


    “說到詩,那都是胡鬧。您想想:世上有誰合轍押韻地說話?如果我們說話都要押韻,即使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我們也說不出多少話來,是不是?詩不是件好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


    “您怎麽幹什麽事都那麽聰明,對什麽都懂得那麽透?”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溫存了。


    “要不是從小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會的還不止這一點,懂的也不止這一點哩。誰要是因為我沒有父親,是一個臭女人所生,就說我是下賤胚,我本可以和他決鬥,用手槍打死他,但是他們在莫斯科竟指著鼻子這樣說我,這全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從這裏散布出去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責備我,說我反抗被生養出來:‘你把她的子宮都掙破了。’別說是子宮,隻要能不生到這世上來,我甚至情願在娘肚皮裏就殺死我自己的。市場上有人傳說,連您的母親也極不客氣地對我說,她頭上長了糾發病,而且身材隻有兩俄尺掛零。為什麽說掛零?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說兩俄尺多,象一般人常說的那樣!她是有意想要說得眼淚巴巴的,這就是所謂鄉下人的眼淚,鄉下人的感情。難道俄國的鄉下人會比有知識的人更有感情麽?由於無知無識,他根本不會有任何感情。我從小隻要一聽到什麽‘掛零’,就簡直氣得要在牆上一頭撞死。我憎恨整個俄羅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如果您當了陸軍士官,或者年輕的驃騎兵,您就不至於說這樣的話了,那時您會拔出劍來保衛全俄羅斯的。”


    “我不但不願意做陸軍驃騎兵,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正相反,我但願取消一切士兵。”


    “但是敵人來侵犯的時候,誰來保衛我們呢?”


    “根本用不著保衛。一八一二年的時候,法國皇帝拿破侖一世,現在那一位的父親,大舉進攻過俄羅斯,如果當時我們被這些法國人征服了,那才好呢:一個聰明的民族征服和吞並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民族。那會出現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秩序了。”


    “難道他們自己的國家裏會比我們好些麽?我是就算拿我們的某一個美男子去換三個年輕的英國人也不願意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溫柔地說,大概在說話的同時還正在施展著最能撩人的眼色。


    “那要看各人的喜好了。”


    “您自己就象外國人,我說句不怕丟人的話,您一點不假地就象個高貴的外國人。”


    “您要知道,在傷風敗德的行為上,他們那兒的人和我們的人都是一樣的。大家全是騙子,不同的隻是那邊的人穿著油光鋥亮的皮鞋,而我們的混蛋都窮得發臭,卻還滿不在乎。俄國人應該挨打,這話昨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很對,雖然他和他的孩子們全是瘋子。”


    “您自己說過,您很尊敬伊凡-費多羅維奇。”


    “但是他們把我看作臭仆人。他們認為我會造反,他們猜錯了。我的口袋裏如果有一筆錢,我早就不在這裏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行為和思想方麵比任何仆人都壞,也更窮,又什麽也不會幹,可是卻得到大家的尊敬。我雖然隻會煮湯,但是我隻要走運,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羅夫卡街上開一家咖啡館帶飯店。因為我能做一種特別的菜,在莫斯科,除了外國人,沒有人會做這樣的菜。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個窮光蛋,但如果他要叫一位最最高貴的伯爵的少爺出去決鬥,那個人就會同他去決鬥的,可是其實他比我好在什麽地方呢?他愚蠢得根本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多少錢呀。”


    “我想決鬥一定是很有趣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忽然說。


    “怎麽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別是年輕的軍官們為了一個女人,拿著手槍,互相射擊。簡直是一幅圖畫。唉,如果讓姑娘們看的話,我真想去看看呀。”


    “自己瞄準人家的時候,自然很好,但是人家對您瞄準的時候,您就會覺得這真是蠢極了。您會拔腳逃走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


    “難道說您會逃走麽?”


    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不想加以回答,沉默了一分鍾以後,又傳來了吉他的聲音,假嗓子唱出最後的一段歌詞:


    “無論你怎樣勸說阻擋,


    我也要遠走他鄉,


    到京城去尋快樂生活,


    再不會煩悶悲傷,


    決不會再煩悶悲傷,


    也不想再煩悶悲傷。”


    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個意外:阿遼沙突然打了個噴嚏;長椅那裏馬上寂靜了。阿遼沙站起來,向他們走去。那人確是斯麥爾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上抹過油,似乎還燙卷過,穿著雙雪亮的皮鞋。吉他放在長椅上。女的就是房東的女兒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身上穿的是一件拖著兩俄尺長的衣裾的淺藍色衣裳;她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姿色也不壞,但是臉滾胖發圓,雀斑多得驚人。


    “德米特裏哥哥快回來了吧?”阿遼沙盡力顯得若無其事地說。


    斯麥爾佳科夫慢騰騰地從長椅上站起來。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也欠身起來。


    “我怎麽能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事情呢?除非我是給他當保鏢的,那還差不多。”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清清楚楚毫不經意地回答。


    “我不過問問您知道不知道就是了。”阿遼沙解釋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也不願意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對我說,是您把家裏的一切事情告訴他的,還答應等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的時候通知他。”


    斯麥爾佳科夫慢條斯理,而且泰然自若地抬起眼睛看看他。


    “這裏的大門在一個鍾頭以前就閂上了,您是怎樣進來的呢?”他問,凝神地望著阿遼沙。


    “我跳過胡同裏的圍牆,一直到涼亭裏來的。我希望您原諒,”他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說,“我必須趕快找到哥哥。”


    “啊呀,我們怎麽能生您的氣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拉長著聲調說,對阿遼沙向她道歉感到很高興,“因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常常用這種方式到涼亭裏來,所以我們有時都不知道他已經坐在涼亭裏了。”


    “我現在急於要找他,我急於想見到他,或者從您那裏打聽到他現在在什麽地方。有一件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他沒有告訴我們。”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囁嚅地說。


    “盡管我是到這裏來串門的,”斯麥爾佳科夫又說了起來,“他也總是不近人情地不斷逼著盤問我關於主人的事情,譬如說:他那裏情形怎樣?誰來了,誰去了?能不能告訴他一點消息?甚至兩次用死來威脅我。”


    “用死來威脅?”阿遼沙很奇怪。


    “難道這在他還算回事麽?他那樣的性格,您自己昨天也親自看到過。他威脅說,如果我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放了進去,讓她在家裏住宿,第一個我就活不了。我很怕他,如果不是怕那樣做更有危險的話,我早就該報告官府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事情來!”


    “他前幾天曾對他說:‘我要把你放在石臼裏搗得粉碎。’”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補充說。


    “在石臼裏搗碎的話,也許隻是隨口說說的。……”阿遼沙說。“要是我現在能夠見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談談這件事。……”


    “我隻能告訴您一點,”斯麥爾佳科夫好象突然才拿定主意說出來似的,“我是因為鄰居老相識的關係到這裏來的,我怎麽能不來呢?不過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今天天剛亮就打發我到湖濱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住所去,沒有帶信,隻是口頭請他一定到市場上的酒店裏去,一塊吃午飯。我去了,但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沒在家,那時候已經八點鍾了。女房東說:‘在家過,可是又出去了。’好象在他們中間早已有什麽預約似的。現在也許他正和他弟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坐在酒店裏,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吃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個鍾頭以前就一個人吃罷了飯,躺下睡覺了。但是我懇求您千萬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訴您的事,因為他是無緣無故就會殺人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裏到酒店裏去麽?”阿遼沙急急地追問。


    “是的。”


    “到市場上的京都酒店去麽?”


    “就是那個酒店。”


    “這是非常可能的!”阿遼沙十分激動地說,“謝謝您,斯麥爾佳科夫,這是很重要的消息,我立刻就去。”


    “不要把我說出來呀。”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背後說。


    “哦,不會的,我裝作偶然到酒店裏去的樣子,您放心好啦。”


    “您往哪裏走?讓我給您開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連忙說。


    “不用,這兒近些,我還是跳過籬笆吧。”


    這消息使阿遼沙十分震動。他急忙趕到酒店裏去。他穿了這樣的衣裳到酒店裏去是不大合適的,但是他可以在樓梯上打聽,叫人們出來。但他剛走近酒店,一扇窗子就突然打開了,正是伊凡哥哥從窗口裏俯身朝他喊著:


    “阿遼沙,你要能馬上到這裏來一下,那我就太感謝你了。”


    “當然可以的,不過我穿著這種衣裳進來不知道好不好。”


    “我正好在一個單間雅座裏,你到門廊口去,我馬上就來接你。”


    過了一分鍾,阿遼沙就同哥哥坐在一起了。原來伊凡是一個人在那裏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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