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躺了很久。有時他似乎醒了,於是發覺早已是夜裏了,可是他根本不想起來。最後他發覺,天已經明亮起來。他仰麵躺在沙發上,由於不久前昏迷不醒,這時還在呆呆地出神。一陣陣可怕而絕望的哀號從街上傳到他的耳中,聽起來十分刺耳,不過每天夜裏兩點多鍾他都聽到自己窗下有這樣的號哭聲。現在正是這號哭聲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經從小酒館裏出來了,”他想,“兩點多了,”想到這裏,他突然一躍而起,仿佛有人把他從沙發上猛一下子拉了起來。


    “怎麽,已經兩點多了!”他坐到沙發上,——這時他想起了一切!突然,霎時間一切都想起來了!


    最初一瞬間,他想,他準會發瘋。一陣可怕的寒顫傳遍他的全身;不過寒顫是由於發燒,他還在睡著的時候,身上早就開始發燒了。現在突然一陣發冷,冷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渾身猛烈地顫抖起來。他打開房門,聽聽外麵有什麽動靜:整幢房子裏全都完全進入夢鄉。他驚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環顧屋內的一切,他不明白:昨天他進來以後怎麽能不扣上門鉤,不僅沒脫衣服,竟連帽子也戴著,就倒到沙發上了呢?帽子掉了,滾到了枕頭旁邊的地板上。“如果有人進來過,他會怎麽想呢?認為我喝醉了,不過……”他衝到窗前。天已經相當亮了,他趕快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仔細檢查了一遍,還仔細察看了大衣:有沒有什麽痕跡?不過這樣看還不行:他打著寒顫,動手脫下所有衣服,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他把衣服都翻過來,連一根線、一塊布也不放過,但是還不相信自己,反複檢查了三遍。可是什麽都沒發現,看來沒留下任何痕跡;隻是在褲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著的毛邊上留有幾塊很濃的、已經凝結起來的幹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邊割了下來。好像再沒有什麽了。突然他想起來了,他從老太婆身上和箱子裏拿來的錢袋和那些東西,到現在還都分別裝在他的幾個口袋裏!到現在他還沒想到要把它們拿出來,藏起來!就連現在,他察看衣服的時候,竟還沒有想到它們!這是怎麽搞的?他立刻急急忙忙把它們掏出來,丟在桌子上。他把這些東西全都拿了出來,連口袋都翻過來看了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麽留在裏麵,然後把這堆東西都拿到牆角落裏。那個角落裏,牆腳下有個地方從牆上脫落下來的牆紙給撕掉了,他立刻動手把這一切塞進那兒的一個窟窿裏,塞到牆紙下麵,“塞進去了!所有東西都看不見了,錢袋也藏起來了!”他高興地想,欠起身來,神情木然地望著那個角落,望著那個塞得凸起來的窟窿。突然他驚恐地全身顫栗了一下:“我的天哪,”他絕望地喃喃地說:“我怎麽啦?難道這就叫藏起來了嗎?難道是這樣藏的嗎?”


    不錯,他本不打算拿東西;他想隻拿錢,因此沒有事先準備好藏東西的地方,“不過現在,現在我有什麽好高興的呢?”他想,“難道是這樣藏東西?我真是失去理智了!”他疲憊不堪地坐到長沙發上,立刻,一陣讓人受不了的寒顫又使他渾身顫抖起來。他無意識地把放在旁邊椅子上他上大學時穿的一件冬大衣拉了過來,大衣是暖和的,不過已經差不多全都破了,他把大衣蓋在身上,睡夢立刻襲來,他又說起胡話來了。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沒過五分鍾,他又一躍而起,立刻發狂似地又撲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我怎麽能又睡著了,可是還什麽都沒做呢!真的,真的:腋下的那個環扣到現在還沒拆下來呢!忘了,這樣的事都忘了!這樣一件罪證!”他把環扣扯下來,趕快把它撕碎,塞到枕頭底下那堆內衣裏。“撕碎的粗麻布片無論如何也不會引起懷疑;好像是這樣,好像是這樣!”他站在房屋中間一再重複說,並且集中注意力,又開始細心察看四周,察看地板,到處都仔細看看,看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麽東西,由於過分緊張,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深信自己喪失了一切能力,連記憶,連簡單的思考能力都已喪失殆盡,這想法在折磨他,使他無法忍受。“怎麽,莫非已經開始了,莫非懲罰已經到來了嗎?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真的,他從褲子上割下來的一條條毛邊就這樣亂扔在房屋中間的地板上,有人一進來就會看見!“唉,我這是怎麽了?”他又高聲叫嚷,好像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這時他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說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滿了血,也許有許多血跡,隻不過他沒看見,沒有發覺,因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喪失了理智……他突然想起,錢袋上也有血跡。“哎呀!這麽說,口袋裏麵想必也有血跡了,因為錢袋上的血還沒幹,我就把它塞進了口袋裏!”他立刻把口袋翻過來,——果然不錯——口袋的裏子上血跡斑斑點點!“可見我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可見我還有思考力和記憶力,既然我自己忽然想了起來,想到了這一點!”他得意洋洋地想,高興地深深呼了口氣,“隻不過是因為發燒,身體虛弱,瞬息間處於譫妄狀態,”於是他把左麵褲袋上的襯裏全都撕了下來。這時陽光照到了他左腳的靴子上:從破靴了裏露出的襪子上好像也有血跡。他甩掉靴子:“真的是血跡!襪子尖上全讓血浸透了”;大概當時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攤血上……“不過現在該怎麽辦?這隻襪子,那些毛邊,還有口袋襯裏,都藏到哪裏去呢?”


    他把這些東西歸攏到一起,抓在手裏,站在房屋中間。


    “扔到爐子裏嗎?可是首先就會搜查爐子。燒掉嗎?可是用什麽來燒呢?連火柴都沒有。不,最好是到什麽地方去,把這些東西全都扔掉。“對了!最好扔掉!”他反複說,又坐到長沙發上,“而且馬上就去,毫不遲延,立刻就走!……”可是非但沒走,他的頭卻又倒到了枕頭上;一陣難以忍受的寒顫又使他一動也不能動了;他又把那件大衣拉到自己身上。好長時間,一連好幾個鍾頭,他好像一直還在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想:“對,馬上,毫不遲延,隨便去哪裏,把這些東西全都扔掉,別再看到它們,快,快點兒!”有好幾次他試圖掙紮著從沙發上起來,可是已經站不起來了。把他徹底驚醒的是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喂,開開呀,你還活著沒有?他一直在睡!”娜斯塔西婭用拳頭敲著門,大聲叫喊,“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樣!就是條狗!開開呀,還是不開呢。都十點多了。”


    “也許,不在家!”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啊!這是管院子的人的聲音……他要幹什麽?”


    他一躍而起,坐在沙發上。心跳得厲害,甚至覺得心痛。


    “那門鉤是誰扣上的?”娜斯塔西婭反駁說,“瞧,鎖起來了呢!怎麽,怕把他偷走嗎?開門,聰明人,醒醒吧!”


    “他們要幹什麽?管院子的幹嗎要來?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還是開門?完了……”


    他欠起身來,彎腰向前,拿掉門鉤。


    他這間小屋整個兒就隻有這麽大,不用從床上起來,就可以拿掉門鉤。


    果然不錯:門口站著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婭。


    娜斯塔西婭有點兒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帶著挑釁和絕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瞅了一眼。管院子的默默地遞給他一張用深綠色火漆封住的、對折著的灰紙。


    “通知,辦公室送來的,”他一麵把那張紙遞過去,一麵說。


    “什麽辦公室?……”


    “就是說,叫你去警察局,去辦公室。誰都知道,是什麽辦公室。”


    “去警察局!……去幹什麽?……”


    “我怎麽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去。”他仔細看了看他,又往四下裏望望,轉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厲害?”娜斯塔西婭目不轉睛地瞅著他,說,有一瞬間,管院子的也回過頭來。“從昨兒個起你就在發燒,”她加上一句。


    他沒回答,手裏拿著那張紙,沒有拆開它。


    “那你就別起來了,”娜斯塔西婭可憐起他來,看到他從沙發上把腳伸下來,於是接下去說。“病了,就別去:又不急。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他一看:右手裏拿著割下來的幾條毛邊,一隻襪子,還有幾塊從口袋上撕下來的襯裏。他就這樣拿著它們睡著了。後來他想了一陣,想起來了,原來他發燒的時候半睡半醒,把這些東西緊緊攥在手裏,就這樣又睡著了。


    “瞧,他弄來了些什麽破爛兒,攥著它們睡覺,就好像攥著什麽寶貝兒似的……”娜斯塔西婭病態地、神經質地大笑起來。他立刻把這些東西塞到大衣底下,並且拿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雖然那時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條有理地進行思考,可是他感覺到,如果來逮捕他,是不會像這樣對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嗎?要,還是不要?我給你拿來;茶還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這就出去,”他站起來,含糊不清地說。


    “去吧,恐怕連樓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隨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後麵走了。他立刻衝到亮處,仔細察看襪子和毛邊:“有血跡,不過不十分明顯;血跡都弄髒了,有些給蹭掉了,而且已經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麽也看不出來。那麽娜斯塔西婭從遠處什麽也不會發現,謝天謝地!”於是他心驚膽戰地拆開通知書,看了起來;他看了很久,終於明白了。這是警察分局送來的一張普通通知書,叫他今天九點半到分局局長辦公室去。


    “什麽時候有過這種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從來不發生任何關係!而且為什麽恰好是今天?”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著。“上帝啊,但願快點兒吧!”他本想跪下來祈禱,可是連他自己也笑了起來,——不是笑祈禱,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樣!把襪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塵土裏會弄得更髒,血跡就看不出來了”。但是他剛剛穿上,立刻又懷著厭惡和恐懼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來。脫下來了,可是想到沒有別的襪子,於是拿過來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一切都是相對的,這一切都隻不過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並沒完全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可是他渾身都在發抖,“瞧,這不是穿上了!結果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變成了悲觀絕望。


    “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在發抖。“由於恐懼,”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由於發燒,頭又痛又暈。“這是耍花招!這是他們想耍個花招引誘我,突然迫使我中他們的圈套”,他走到樓梯上,還在繼續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幾乎是在囈語……我可能說漏嘴,說出些蠢話來……”


    在樓梯上他想起,所有東西還都藏在牆紙後麵的窟窿裏,“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裏的時候來這兒搜查,”想起這件事來,他站住了。但是悲觀絕望和對死亡的犬儒主義態度——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突然控製了他,因此他揮了揮手,又往前走去。


    “不過但願會快一點兒!……”


    街上又熱得讓人無法忍受;這些天裏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塵,磚頭,石灰,又是小鋪裏和小酒館裏冒出的臭氣,又是隨時都會碰到的醉鬼,芬蘭小販和幾乎快散架的破舊出租馬車。太陽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頭昏目眩,——一個正在發燒的人在陽光強烈的日子裏突然來到街上,通常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走到昨天去過的那條街道的轉彎處,他懷著痛苦而又十分擔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立刻就把目光挪開了。


    “如果問我,說不定我就會說出來”,他走近辦公室時,心裏想。


    辦公室離他住的地方大約有四分之一俄裏。辦公室剛剛搬進這幢新房子、四樓上的一套新住房裏。那套舊房子裏,他曾經偶爾去過一下,不過那是很久以前了。走進大門,他看到右邊有一道樓梯,有個好像莊稼漢模樣的人,手拿戶口簿,正從樓梯上下來:“這麽說,是個管院子的;這麽說,這兒就是辦公室了”,他猜想是這樣,於是就上樓了。他不想問人,什麽也不想問。


    “我進去,跪下,把什麽都說出來……”走上四層樓時,他這樣想。


    樓梯又窄又陡,上麵盡是汙水。四層樓上所有住房的廚房都衝著這道樓梯大敞著門,幾乎整天都這麽敞著,因此極其悶熱。腋下挾著戶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裏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來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來,有的下去。辦公室的門也大敞著。他走了進去,在前室裏站住了。有些莊稼漢模樣的人都站在這兒等著。這裏也悶熱得讓人無法忍受,除此而外,這些新油漆過的房間裏,用帶臭味的幹性油調和的油漆還沒完全幹透,那股新油漆味直衝鼻子,讓人感到惡心,稍等了一會兒,他考慮,還得再往前走,到前麵一間屋裏去。所有房間都又小又矮。強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來越往前走。誰也沒注意他。第二間房間裏有幾個司書正在抄寫,他們穿的衣服也許隻比他的衣服稍好一點兒,看樣子都是些古裏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個。


    “你有什麽事?”


    他把辦公室送去的通知書拿給他看。


    “您是大學生?”那人看了看通知書,問。


    “是的,以前是大學生。”


    司書把他打量了一下,不過毫無好奇的樣子。這是個頭發特別蓬亂的人,看他眼裏的神情,好像他有個固定不變的想法。


    “從這一個這兒什麽也打聽不出來,因為對他來說,什麽全都一樣,”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邊去,找辦事員去,”司書說,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後那間房間。


    他走進這間屋子(按順序是第四間),房間狹小,裏麵擠滿了人,——這些人都比那些房間裏的人穿得稍幹淨些。來訪者中有兩位女士。一個服喪,穿得差一些,坐在辦事員對麵,正在聽他口授,寫著什麽。另一位太太很胖,臉色紅得發紫,臉上還有些斑點,是個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華麗,胸前佩戴著茶碟那麽大的一枚胸針,站在一旁等著。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書遞給辦事員。他匆匆看了一眼,說:“請等一等,”於是繼續給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較為暢快地舒了口氣。“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漸漸振作起來,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感到慚愧,竭力鼓起勇氣,鎮定下來。


    “隻要說出一句蠢話,隻要稍有點兒不小心,我就會出賣自己!嗯哼……可惜這兒空氣不流通,”他又補上一句,“悶得慌……頭暈得更厲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煩意亂,思緒混亂極了。他擔心不能控製自己。他竭力想用什麽別的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隨便想點兒什麽旁的、完全不相幹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過,那個辦事員卻引起他很大的興趣:他總想根據辦事員臉上的神情猜出什麽來,弄清找他有什麽事。這是個很年輕的人,二十一、二歲,生著一張黝黑的、機警善變的臉,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一些,衣著入時,像個絝絝子弟,頭發在後腦勺上平分開,梳得整整齊齊,厚厚地搽了一層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幹幹淨淨的白皙的手指上戴著好幾個戒指,有鑲寶石的,也有不鑲寶石的,坎肩上掛著金鏈。他甚至還和來這兒的一個外國人說了兩句法語,說得還算過得去。


    “露意紮-伊萬諾芙娜,您坐下啊,”他對那個衣著華麗、臉色紅得發紫的太太說,她一直站著,好像不敢自己坐下,盡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ichdanke1!”她說,於是輕輕地坐下了,身上的綢衣發出一陣——的響聲。她那件飾有白色花邊的淺藍色連衫裙,像個大氣球樣在椅子周圍擴散開來,幾乎占據了半間屋子。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不過那位太太顯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為她占了半個房間,身上還散發出一陣陣濃鬱的香水味,雖然她羞答答地、同時又涎皮賴臉地微笑著,可是明顯地感到局促不安——


    1德語,謝謝。


    那位服喪的太太終於辦完手續,站了起來。突然,隨著一陣橐橐的腳步聲,雄赳赳地走進一個軍官來,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動一下,進來後,他把綴有帽徽的製帽往桌子上一扔,隨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從座位上霍地站起身來,臉上帶著特別高興的神情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但是軍官一點兒也不注意她,她卻已經不敢當著他的麵再坐下去了。這是分局的副局長,兩撇淺紅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兩邊,五官小得出奇,不過除了有點兒傲慢無禮,臉上並沒什麽特殊表情。他有點兒怒氣衝衝地斜著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實在是太破太髒了,而且盡管他的樣子讓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氣派卻與他的衣著並不相稱;拉斯科利尼科夫由於不夠謹慎,竟毫不客氣地直瞅著那個軍官,而且瞅的時間太久了,後者甚至覺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麽事?”他大喊一聲,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他閃電似的目光下竟然不會驚慌失措,這使他感到驚訝。


    “你們叫我來的……有通知書……”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隨便地回答。


    “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這個大學生”,辦事員放下手頭的公文,慌忙說。“這就是的!”他把一本本子丟給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個地方指給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麽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過……看來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由於喜悅而顫栗了。他突然感到心裏說不出的輕鬆,輕鬆極了。真是如釋重負。


    “先生,通知是讓您幾點鍾來?”中尉大聲叫喊,不知為什麽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讓您九點來,可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一刻鍾前才把通知書交給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過頭來,高聲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發脾氣,甚至對此感到有點兒滿意。“而且我有病,發著燒就來了,這還不夠嗎!”


    “請不要大聲嚷嚷!”


    “我並沒大聲嚷嚷,而是平心靜氣地說話,您卻對我大喊大叫;可我是個大學生,不允許別人對我高聲叫嚷。”


    副局長氣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從他嘴裏隻是飛出一些唾沫。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請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機關裏。不要出——出——


    言不遜,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機關裏,”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還在抽煙,可見您不尊重我們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完這些,心裏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樂。


    辦事員麵帶微笑瞅著他們兩個。性情暴躁的中尉顯然無言以對。


    “這不關您的事!”最後他高聲叫嚷,聲音高得有點兒不自然,“現在請提出向您要求的書麵答複。讓他看看,亞曆山大-格裏戈裏耶維奇。有告您的狀子!您不還錢!瞧,好一頭雄鷹,好神氣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不再聽了,急忙一把拿過訴狀,趕緊尋找謎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看懂。


    “這是什麽?”他問那個辦事員。


    “這是憑借據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須或者付清全部欠款,連同訴訟費、逾期不還的罰款以及其他費用,或者提出書麵答複,說明什麽時候可以還清欠款,同時承擔義務:在還清債務之前不離開首都,也不得變賣和隱藏自己的財產。債權人卻可以變賣您的財產,並依法控告您。”


    “可我……沒欠任何人的錢啊!”


    “這可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收到一張逾期未還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要求追索這筆欠款;這張借據是您於九個月前交給八等文官的太太、紮爾尼岑娜寡婦的,後來又從紮爾尼岑娜寡婦手裏轉讓給了七等文官切巴羅夫,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請您來作答複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東嗎?”


    “是女房東,那又怎麽呢?”


    辦事員麵帶同情和寬容的微笑看著他,同時又有點兒洋洋得意的樣子,仿佛是在看著一個涉世未深,剛剛經受鍛煉的雛兒,問:“現在你自我感覺如何?”但是現在什麽借據啦,什麽追索欠款啦,這些與他有什麽相幹,關他什麽事呢!現在這也值得擔心,甚至值得注意嗎!他站在那兒,在看,在聽,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問題,但是做這一切都是無意識地。保全自己,獲得了勝利,擺脫了千鈞一發的危險而得救,——這就是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覺到了這一勝利,既用不到有什麽預見,也不必作什麽分析,無須對未來進行猜測,也無須尋找什麽謎底,不再懷疑什麽,再沒有任何問題。這是充滿歡樂的時刻,這歡樂是直覺的,純屬動物本能的歡樂。但是就在這一瞬間,辦公室裏發生了一件猶如電閃雷鳴的事情。那個因為有人膽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驚的中尉,餘怒未消,氣得麵紅耳赤,顯然,他想維護自己受到傷害的尊嚴,竟對那個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罵,而她,從他一進來,就麵帶極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著他。


    “你這個不三不四的下流貨!”他突然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經出去了),“昨天夜裏你那裏出了什麽事?啊?又是丟人的醜事,吵吵鬧鬧,都鬧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進感化院嗎!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不是已經警告過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決不寬恕!可你又,又,你這個不可救藥的下流貨!”


    拉斯科利尼科夫驚奇地望著讓人這麽無禮痛罵的胖太太,連他手裏的紙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奧妙,對這件事甚至感到太滿意了。他高興地聽著,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經好像都在跳動。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辦事員不安地說,但是馬上住了口,想等待時機,因為根據他的經驗,要製止這個大發雷霆的中尉,隻能用強製的辦法。


    至於那個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讓雷電交加似的大罵嚇得簌簌發抖;可是,怪事:對她罵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親切,她對那個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來越迷人了。她邁著小碎步在原地轉動著,不停地行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許她插嘴的機會,而且終於等到了。


    “我那兒沒有什麽吵鬧,也沒打架,大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說個不停,好似許多豌豆撒落下來,雖然俄語說得還流利,可是帶著很重的德國口音,“什麽,什麽丟人的醜事也沒有,他們來的時候都已經喝醉了,我把這事全都告訴您,大尉先生,我沒有錯……我的家是高尚的,大尉先生,對人的態度也是高尚的,大尉先生,我總是,我自己總是不希望發生任何吵鬧打架的事。可他們來的時候就完全醉了,後來又要了三瓶,後來有一個抬起腳來,用腳彈鋼琴,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裏,這太不像話了,他把鋼琴加茨1弄壞了,這完全,完全沒有風度,我說。可是他抓起一個酒瓶,用酒瓶從背後打人,逢人就打。我趕緊去叫管院子的,卡爾來了,他抓住卡爾,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還打了我五記耳光。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裏這太不禮貌了,大尉先生,我就叫喊起來。他打開衝著運河的窗戶,對著窗戶像頭小豬樣尖叫;這真丟人哪。怎麽能對著窗戶,衝著街上像頭小豬樣尖叫呢?呸——呸——呸!卡爾從背後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從窗口拖開了,這時,這倒是真的,大尉先生,把他的澤因-羅克2撕破了。於是他大喊大叫,說曼-穆斯3賠他十五盧布。大尉先生,我自己給了他五個盧布,賠他的澤因-羅克。這是個不高尚的客人,大尉先生,總是惹事生非!他說,我要蓋德留克特4長篇諷刺文章罵您,因為我在所有報紙上都能寫文章罵您。”——


    1德文ganz的音譯,“完全”之意。


    2德文seinrock的音譯,他的“燕尾服”之意。


    3德文manmus的音譯,“人們應該”之意。


    4德文drucken的音譯,“付印”之意。


    “這麽說,他是個作家?”


    “不錯,大尉先生,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裏,大尉先生,這是個多麽不高尚的客人啊……”


    “噯——噯——噯!夠了!我已經跟你說過,說過,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辦事員又意味深長地說。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辦事員輕輕點了點頭。


    “……對你說過,最尊敬的拉維紮-伊萬諾芙娜,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這可是最後一次,”中尉接著說。“如果你那裏,在你那個高尚的家庭裏哪怕再發生一次吵鬧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種高雅的說法,追究你本人的責任。聽到了嗎?


    這麽說,那個文學家,那個作家,因為後襟給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裏’拿走了五個盧布,是嗎?哼,去他媽的,這些作家!”他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來輕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飯館裏也發生過這麽一件事:吃了飯,不想給錢;‘我,’他說,‘為此要寫篇文章諷刺你們’。上星期輪船上也有這麽一個,用最下流的話罵一個五等文官受人尊敬的眷屬,罵他的夫人和女兒。前兩天還有一個讓人從糖果點心店裏給轟了出去。瞧,作家,文學家,大學生,還有什麽喉舌……他們這號人都是什麽德性!呸!你回去吧!我會親自去你那裏看看……到那時你可得當心!聽到了嗎!”


    露意紮-伊萬諾芙娜急忙殷勤地對著四麵八方行屈膝禮,邊行禮,邊後退,一直退到門口;但是在門口,她的屁股撞了一個儀表堂堂的警官,他麵部神情坦率,開朗,充滿朝氣,留著十分漂亮、濃密的淡黃色絡腮胡子。這就是分局局長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紮-伊萬諾芙娜連忙深深地行了個屈膝禮,膝蓋幾乎碰到地板上,於是邁著小碎步,仿佛跳躍著跑出了辦公室。


    “又是雷聲隆隆,雷電交加,又刮起了旋風,颶風!”尼科季姆-福米奇親切而友好地對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說,“又大動肝火,大發雷霆了!還在樓梯上我就聽見了。”


    “是啊,怎麽呢!”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以高貴的氣度漫不經心地說(他甚至不是說怎麽呢,不知怎的,說成了:‘是啊-咋麽——呢!’),一邊說,一邊拿著些公文向另一張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氣活現地扭動著肩膀,邁哪邊的腳,肩膀就往哪邊歪,“喏,請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學生,就是說,從前是大學生,不肯還錢,立了借據,也不搬走,人家不斷控告他,他卻對我當著他的麵抽煙表示不滿!自己的行為下-流-卑鄙,可是瞧,請您瞧瞧他吧:現在他這副模樣兒多討人喜歡!”


    “貧窮不是罪惡,朋友,這又有什麽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氣暴躁,受不了別人的氣。大概他讓您受了什麽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氣地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去,繼續往下說,“不過您這就不對了:我告訴您,他是個極-其-高尚的人,不過脾氣暴躁,是個火藥桶!冒起火來,發一通脾氣,脾氣發完了——也就沒事了!全都過去了!歸根到底,他有一顆金子樣的心!在團裏大家給他取了個綽號,管他叫:‘火藥桶中尉’……”


    “而且是個多好的-團-啊!”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局長的話滿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滿意,不過他一直還在生氣。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對他們大家說幾句讓人非常愉快的話。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對著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說,“請您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麽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請求他原諒。我是個有病的窮大學生,貧窮壓垮(他就是這麽說的:‘壓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學生,現在我連生活都無法維持,不過我會得到錢的……x省有我的母親和妹妹……她們會給我寄錢來,我……一定會把錢還清。我的房東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不過因為我丟掉了教書的工作,三個多月沒繳房租,她氣壞了,連午飯也不給我送來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這是張什麽借據!現在她憑這張借據向我討債,可是我怎麽還她呢,請您想想看吧!……”


    “這可不是我們的事……”辦事員又插嘴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不過也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話茬說,不是對著辦事員,而是一直對著尼科季姆-福米奇,不過也竭力試圖對著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盡管後者固執地裝出一副在翻尋公文的樣子,而且輕蔑地不理睬他,“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我住在她那兒將近三年了,從外省一來到這裏就住在她那兒,早先……早先……不過,為什麽我不承認呢,一開始我答應過,要娶她的女兒,隻是口頭上答應的,並沒有約束力……這是個小姑娘……不過,我甚至也喜歡她,……雖說我並不愛她……總而言之,年輕嘛,也就是,我是想說,當時女房東肯讓我賒帳,讓我賒了不少帳,在某種程度上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很輕率……”


    “先生,根本沒要求您談這些隱私,再說也沒有時間,”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斷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讓他再說下去,盡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說話十分吃力。


    “可是對不起,請允許我,或多或少,把話說完……是怎麽回事……我也……雖然,說這些是多餘的,我同意您的意見,——可是一年前這個姑娘害傷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兒的房客,而女房東自從搬進現在這套住房,就對我說……而且是很友好地說,……她完全相信我……不過我是不是願意給她立一張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呢,她認為我一共欠了她這麽多錢。請等一等:她正是這麽說的,說是隻要我給她立這麽一張借據,她就又會賒帳給我,賒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時候,無論什麽時候她也——這是她親口說的,——不會利用這張借據,直到我自己還清欠她的錢……可是瞧,現在,正當我丟掉了教書的工作,沒有飯吃的時候,她卻來告狀討債了……現在叫我說什麽呢?”


    “這都是些令人感動的細節,先生,與我們毫不相幹,”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粗暴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您必須作出書麵答複和保證,至於您怎麽戀愛以及所有這些悲劇性的故事,跟我們毫無關係”。


    “唉,你真是……殘酷無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說,說著坐到桌邊,也開始簽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慚愧了。


    “請寫吧,”辦事員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寫什麽?”他不知怎的特別粗暴地問。


    “我說,您寫。”


    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在他作了這番自白之後,辦事員對他更不客氣,更瞧不起他了,——不過真是怪事,——他自己突然對別人的意見,不管是誰的意見,都毫不在乎了,而這一轉變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鍾裏發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話,他當然會感到奇怪:一分鍾前他怎麽能和他們那樣說話,甚至硬要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動他們?而且打哪兒來的這些感情?恰恰相反,如果這會兒這屋裏突然坐滿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這兩位局長大人,看來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話和他們談心,他的心已經麻木到了何種程度。他心裏突然出現了一種悲觀情緒,而這是由於痛苦的極端孤獨以及與世隔絕的結果,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不是因為他在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麵前傾訴衷腸,也不是因為中尉洋洋得意,贏得了對他的勝利,不是這些卑鄙的行為使他心裏突然這麽難過。噢,他自己的卑鄙行為、這些傲慢和自尊、還有中尉、德國女人、討債、辦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現在這一切與他有什麽關係!即使此時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燒死,他也會毫不在意,甚至未必會留心聽完對他的判決。他心裏發生了某種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突如其來、從未有過的新變化。倒不是說他已經理解了,不過他清清楚楚感覺到,以全身心感覺到,他不僅不能像不久前那樣感情用事,而且也不會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裏的這些人申訴了,即使這全都是他的親兄弟姐妹,而不是什麽中尉警官,甚至無論他的生活情況怎樣,他也無須向他們吐露自己內心的感情;在這一分鍾以前,他還從未體驗過類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覺。而且讓人最痛苦的是,這與其說是認識或理解,不如說僅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直覺,在此之前他生活中體驗過的一切感覺中最痛苦的一種感覺。


    辦事員開始向他口授此類案件通常書麵答複的格式,就是,我無力償還欠款,答應將於某日(隨便什麽時候)歸還,不會離開本市,不會變賣財產或將財產贈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寫了,筆都快從您手裏掉下來了,”辦事員好奇地打量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說。“您有病?”


    “是的……頭暈……請您說下去!”


    “完了;請簽字。”


    辦事員拿走書麵答複,辦別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筆還給人家,但是沒有站起來,走出去,卻把兩個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雙手緊緊抱住了頭。仿佛有人在往他頭頂上釘釘子。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來,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訴他,直到最後一個細節都不遺漏,然後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處,把藏在牆角落那個窟窿裏的東西指給他看。這個想法是如此強烈,他已經站起來,要去這麽做了。“是不是再考慮一下,哪怕再考慮一分鍾呢?”這樣的想法忽然掠過他的腦海。


    “不,最好別考慮,從肩上卸下這副重擔吧!”但是他突然一動不動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動地和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說話,這樣的一些話飛到了他的耳邊:


    “這不可能,兩人都要釋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如果這是他們幹的,他們幹嗎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發自己嗎?還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就太狡猾了!最後還有,大學生佩斯特裏亞科夫進去的那個時候,兩個管院子的和一個婦女都在大門口看到了他:他和三個朋友一道走著,到了大門口才和他們分手,還當著朋友們的麵向管院子的打聽過住址。他要是懷著這樣的意圖前來,會打聽她的住址嗎?而科赫,去老太婆那裏以前,他在底下一個銀匠那兒坐了半個鍾頭,整整八點差一刻才從他那兒上樓去找老太婆。


    現在請您想想看……”


    “不過,請問,他們怎麽會這麽自相矛盾呢:他們肯定地說,他們敲過門,門是扣著的,可是三分鍾以後,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卻發現門是開著的?”


    “問題就在這裏了:凶手一定是把門鉤扣上,坐在裏麵;要不是科赫幹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準會當場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這個當口下樓,設法從他們身邊溜走的。科赫用雙手畫著十字,說:‘我要留在那裏的話,他準會衝出來,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羅斯式的祈禱呢,嘿-嘿!……”


    “誰也沒看見凶手嗎?”


    “哪裏看得見呢?那幢房子簡直像諾亞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聽著的辦事員插了一句。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動地反複說。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像作結論似地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門口走去,可是他沒能走到門口……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個人從右邊扶著他,左邊站著另一個人,這人拿著一個黃色玻璃杯,杯裏裝滿黃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麵前,凝神注視著他;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您怎麽,病了嗎?”尼科季姆-福米奇語氣相當生硬地問。


    “他簽名的時候,幾乎連筆都拿不住了,”辦事員說著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嗎?”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從自己座位上大聲問,他在翻閱公文。病人暈倒的時候,他當然也來觀看過,不過等病人清醒過來,他就立刻走開了。


    “從昨天起……”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


    “昨天您出來過嗎?”


    “出來過。”


    “已經病了?”


    “病了。”


    “幾點鍾出來的?”


    “晚上七點多。”


    “去哪裏呢,請問?”


    “上街。”


    “簡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時語氣生硬,說話簡短,臉色像紙一樣白,在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的目光注視下,他那雙布滿血絲的黑眼睛並沒有低垂下去。


    “他幾乎都站不住了,可你……”尼科季姆-福米奇說。


    “沒-關-係!”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不知怎的用一種很特殊的語氣說。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補上幾句,可是望了望也在凝神注視著他的辦事員,就沒再說什麽。突然大家都不說話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結束了談話,“我們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他還能清清楚楚聽到,他一出來,屋裏突然立刻熱烈地談論起來,其中聽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發問的聲音……在街上他完全清醒了過來。


    “搜查,搜查,馬上就要去搜查了!”他匆匆趕回家去,暗自反複思索,“這些強盜!懷疑我了!”不久前的恐懼又控製了他,從頭到腳控製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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