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西莫夫是個高大、肥胖的人,臉有點兒浮腫,麵色蒼白,臉上刮得幹幹淨淨,淡黃色的頭發是直的,戴著眼鏡,一隻胖得有點兒發腫的手指上戴著一枚老大的鑲寶石戒指。他大約有二十六、七歲。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輕而薄的、寬鬆的大衣,一條夏季穿的淺色長褲,總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寬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嶄新的;內衣也無可挑剔,表鏈又粗又重。他一舉一動都是慢騰騰的,好像有點兒萎靡不振,同時又故意作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隨時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過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負隱藏起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都說,他業務不錯。


    “老兄,我到你那兒去過兩趟……你瞧,他醒過來了!”拉祖米欣大聲說。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現在自我感覺怎麽樣,啊?”佐西莫夫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同時凝神細細打量著他,坐到沙發上他的腳邊,立刻就盡可能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了。


    “心情一直憂鬱,”拉祖米欣接著說,“我們剛剛給他換了內衣,他差點兒沒哭起來。”


    “這是可以理解的;內衣可以以後再換嘛,既然他自己不願意……脈搏很正常。頭還有點兒痛,是吧?”


    “我沒有病,我身體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執拗而又氣憤地說,突然在沙發上欠起身來,兩眼炯炯發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頭上,轉過臉去對著牆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視著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懶洋洋地說。“吃過點兒什麽嗎?”


    告訴了他,又問,可以給他吃什麽。


    “什麽都能給他吃……湯,茶……蘑菇和黃瓜當然不能讓他吃,牛肉也不行……還有,……啊,幹嗎盡說些沒意思的話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個眼色。“藥水不要喝了,什麽都不要了;明天我再來看看……本來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領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決定,“去尤蘇波夫花園,然後去‘水晶宮’1。”——


    1一八六二年彼得堡開了一家叫“水晶宮”的大飯店。“水晶宮”這個名稱在當時頗為時髦,這是因為倫敦有一座“水晶宮”——為第一次世界工業博覽會(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樓。


    “明天我連動都不讓他動,不過……稍微動動也可以……


    嗯,到時候再說吧。”


    “唉,真遺憾,今天我剛好要為遷入新居請客,隻兩步遠;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們中間在沙發上躺一會兒也好!你去嗎?”拉祖米欣突然對佐西莫夫說,“當心,可別忘了,你答應了的。”


    “也許要稍遲一些去。他那裏準備了些什麽?”


    “唉,沒弄什麽,茶,伏特加,鯡魚。還有餡餅:來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這兒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許隻除了老舅舅,不過連他也是新人:昨天剛到彼得堡,不知來辦什麽事;我和他五年見一次麵。”


    “他是做什麽的?”


    “在縣裏當個郵政局長,就這樣混了一輩子……領退休金了,六十五歲,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我愛他。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要來:這個區裏偵查科的科長……法學院的畢業生。對了,你認識他……”


    “他也是你的什麽親戚?”


    “最遠的遠親;你幹嗎皺眉?怎麽,你們吵過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來了,是嗎?”


    “我才瞧不起他呢……”


    “這樣最好。嗯,那兒還有幾個大學生,一個教師,一個小官,一個樂師,一個軍官,紮苗托夫……”


    “請你告訴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邊點了點頭,“跟紮苗托夫能有什麽共同之處呢?”


    “唉,這些嘮嘮叨叨的人啊!原則……你太講原則了,立足於原則,就會失去行動自由,這也就像站在彈簧上一樣,都不敢隨心所欲地動一動;可照我看,人好,——這就是原則,我什麽也不想知道。紮苗托夫是個十分出色的人。”


    “發不義之財。”


    “哼,發不義之財,我才不在乎呢!發不義之財又怎樣!”拉祖米欣突然大聲叫喊,有點兒不自然地發起脾氣來,“難道我向你稱讚他發不義之財了嗎?我說,隻是從某一點來看,他是個好人!要是從各方麵去看,還會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樣的話,我這個人怕隻值一個烤洋蔥頭,而且還要把你也搭上……”


    “這太少了;我會給兩個的……”


    “可你嘛,我隻給一個!再說點兒俏皮話吧!紮苗托夫還是個小孩子,我還會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揪他的頭發呢,應當把他拉過來,而不是推開他。把一個人推開,這樣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對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們這些進步的笨蛋哪,什麽都不懂!不尊重別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麽我們之間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其實現在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了。現在案情已經毫無疑問,十分明顯了!我們隻不過是再加把勁而已。”


    “什麽油漆工啊!”


    “怎麽,難道我沒講過嗎?沒講過?哦,想起來了,我隻跟你說過一開始的情況……喏,就是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殺死那個官太太的凶殺案……現在有個油漆工也牽連進去了……”


    “關於這件凶殺案,你告訴我以前,我就聽說了,而且對這件案子甚至還很感興趣……這多多少少是因為……有一次碰巧……在報紙上也看到過!這……”


    “莉紮薇塔也給殺死了!”娜斯塔西婭冷不丁突然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一直待在屋裏,緊靠在門邊,聽著。


    “莉紮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莉紮薇塔,那個女小販,你不認識嗎?她常到這兒樓下來。還給你補過襯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去,麵對著牆壁,在已經很髒、印著小白花的黃色牆紙上挑了一朵上麵有褐色條紋、而且很難看的小白花,仔細觀察起來:這朵花上有幾片花瓣,花瓣上的鋸齒是什麽樣的,上麵有幾條條紋?他感覺到,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已經癱瘓了,可是他並不試著動一動,仍然執拗地盯著那朵小花。


    “那個油漆工怎麽樣了?”佐西莫夫極為不滿地打斷了娜斯塔西婭的話。她歎了口氣,不作聲了。


    “也被當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動地接著說。


    “有什麽罪證嗎?”


    “有什麽罪證啊?不過,正是因為有罪證,可這罪證不能算是證據,需要證明的就正是這一點!這完全跟一開始他們逮捕和懷疑這兩個,啊!想起來了……科赫和佩斯特裏亞科夫一模一樣。呸,這一切做得多麽愚蠢,就連從旁觀者的觀點來看,也覺得太惡劣了!佩斯特裏亞科夫也許今天會來我家……順帶說一聲,羅佳,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還在你病倒以前就發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裏昏倒的頭一天,當時那裏正在談論這個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後者一動不動。


    “你知道嗎,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這個愛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說。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還是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拉祖米欣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大聲叫嚷。“你知道這兒最氣人的是什麽嗎?氣人的倒不是他們撒謊;撒謊總是可以寬恕的;撒謊不是壞事,因為謊言會導致真理。不,氣人的是他們說謊,還對自己的謊言頂禮膜拜。我尊敬波爾菲裏,不過……譬如說吧,一開始是什麽把他們搞糊塗了呢?房門本來是扣著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來——卻是開著的:可見殺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裏亞科夫!瞧,這就是他們的邏輯。”


    “你別急呀;隻不過是拘留了他們;可不能……順便說一聲:我遇到過這個科赫;原來他向老太婆收購過逾期的抵押品?是嗎?”


    “對,是個騙子!他也收購票據。是個投機商人。叫他見鬼去吧!可我為什麽生氣呢,你明白嗎?惹我生氣的是他們陳腐,庸俗,一成不變,因循守舊……而這裏,單從這一個案件裏就可以發現一條全新的途徑。單是根據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應該怎樣做才能發現真正的蛛絲馬跡。‘我們,’他們說,‘有事實!’可事實並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會分析這些事實!”


    “你會分析這些事實嗎?”


    “不是嗎,當你感覺到,憑直覺感覺到,你能為這個案子提供一些幫助的時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這個案子的詳情細節嗎?”


    “我正等著聽聽這個油漆工的情況呢。”


    “啊,對了!好,你聽著,是這麽回事:正好是在凶殺案發生以後第三天,一大清早,他們還在那兒跟科赫和佩斯特裏亞科夫糾纏不休的時候,——盡管他們兩個每人都已證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動:提出的證據是無可懷疑的!——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實。有個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對麵一家小酒鋪的老板,來到警察局,拿來一個裝著一副金耳環的小首飾匣,講了這麽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這裏來,大約是八點剛過,’這是日期和時間!你注意到嗎?‘在這以前白天就來過我這兒的那個油漆匠,米科拉,拿來了這個裝著金耳環和寶石的小匣子,要用這作抵押,跟我借兩個盧布,我問:哪兒弄來的?他說,是在人行道上撿來的。我沒再多問,’這是杜什金說的,‘給了他一張票子——也就是一個盧布,——因為我想,他不向我抵押,也會向別人抵押,反正一樣,他準是買酒,把它喝光,最好還是讓東西放在我這兒:最好把它保存起來,說不定以後會有用處,萬一出什麽事,或者有什麽謠言,我立刻就把它交出去。’哼,當然啦,他說的全是謊話,全是胡扯,因為我認識這個杜什金,他自己就是個放高利貸、窩藏髒物的家夥,他從米科拉手裏把這件值三十盧布的東西騙過來,根本不是為了‘交出去’。他隻不過是害怕了。哼,去他的,你聽著;杜什金接著又說:‘這個鄉下人,米科拉-傑緬季耶夫,我從小就認識,我們是同省同縣,紮拉斯基縣的人,所以我們都是梁讚人。米科拉雖然不是酒鬼,可是愛喝兩杯,我們大家都知道,他就在這幢房子裏幹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鄉。他拿到一盧布的票子,馬上就把它換開,立刻喝了兩杯酒,拿了找頭就走了,那時候我沒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們聽說,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和她妹妹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叫人拿斧頭殺死了,我們都認得她們,這時耳環讓我起了疑心,——因為我們知道,死者經常放債,收下人家的東西,作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裏去找他們,小心謹慎地悄悄打聽,首先問:米科拉在這兒嗎?米特列說,米科拉出去玩兒去了,到天亮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在家裏待了約摸十分鍾,又出去了,後來米特列就沒再見到過他,活兒是他獨自個兒幹完的。他們幹活的那兒跟被人殺死的那兩個人走的是同一道樓梯,在二樓。我們聽了這些話以後,當時對誰也沒說過什麽,’這是杜什金說的,‘殺人的事,我們盡可能都打聽清楚了,回到家裏,心裏還是覺得懷疑。今天一清早,八點鍾,’就是說,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嗎?‘我看到,米科拉進來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醉得很厲害,跟他說話,他還能聽得懂。他坐到長凳上,一聲不響。除了他,那時候酒店裏隻有一個外人,還有一個人在長凳上睡覺,跟我們認識,還有兩個孩子,是我們那兒跑堂的。我問:“你看見米特列了嗎?”他說:“沒有,沒看見。”“你也沒來過這兒?”“沒來過,”他說,“有兩天多沒來過了。”“昨天夜裏你在哪裏過的夜?”他說:“在沙區1,住在科洛姆納2的人那裏。”我說:“耳環是打哪兒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氣不大對頭,而且不看著我。我說:“你聽說過就在那天晚上,那個時刻,那道樓梯上,發生了這麽一樁事嗎?”“沒有,”他說,“沒聽說過,”可是他瞪著眼聽著,臉刷地一下子變得煞白,簡直像刷牆的白灰。我一邊講給他聽,一邊瞅著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來。這時我想留住他,我說:“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嗎?”說著我向一個跑堂的小鬼使了個眼色,叫他在門口攔著,我從櫃台後走了出來:他立刻從我身邊跑開,逃到街上,拔腳就跑,鑽進了一條小胡同裏,——一轉眼就不見了。這時我不再懷疑了,因為他犯了罪,這是明擺著的……’”——


    1沙區是彼得堡的一個遠郊區,因那裏的土壤是沙土而得名。


    2科洛姆納是彼得堡的另一個區。


    3量酒的容量,約合○-○六公升。


    “那還用說!”佐西莫夫說。


    “別忙!你先聽完!他們當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進行了搜查,米特列也給拘留了起來;也審問了科洛姆納的居民,——不過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帶來了:在x城門附近一家客店裏拘留了他。他來到那裏,從脖子上摘下一個銀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換一什卡利克3酒喝。換給了他。過了一會兒,一個鄉下女人到牛棚裏去,從板壁縫裏看到:他在隔壁板棚裏把一根寬腰帶拴到房梁上,結了個活扣;站到一塊木頭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拚命叫喊起來,大家都跑來了,問他:‘你是什麽人!’他說:‘你們帶我到xx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認’。把他客客氣氣地送到了這個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這裏。於是審問他,問這,問那,叫什麽,幹什麽的,多大年紀,——‘二十二歲’——以及其他等等。問:‘你跟米特列一道幹活的時候,在某時某刻,看到樓梯上有什麽人嗎?’回答:‘大家都知道,總有人上來下去,不過我們沒注意。’‘沒聽到什麽響聲,什麽喧鬧聲嗎?’‘沒聽到什麽特別的響聲。’‘當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個時候,有這麽一個寡婦和她妹妹被人殺害,遭到了搶劫?’‘我什麽也不知道。第三天才在小酒店裏頭一次聽阿凡納西-帕夫雷奇說起這件事。’‘耳環是從哪兒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為什麽第二天你沒和米特列一道去幹活?’‘因為我喝酒去了。’‘在哪兒喝酒?’‘在某處某處。’‘為什麽從杜什金那兒逃跑?’‘因為當時我很害怕。’‘怕什麽?’‘怕給我判罪。’‘既然你覺得自己沒犯罪,那你怎麽會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這個問題提出來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這麽問的,這我肯定知道,人家準確無誤地把原話告訴了我!怎麽樣?怎麽樣?”


    “啊,不,但罪證是有的。”


    “可現在我說的不是罪證,而是問題,說的是他們怎樣理解實質!唉,見鬼!……他們一再施加壓力,逼供,於是他就招認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裏撿到的。’‘怎麽撿到的?’‘是這麽撿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點鍾,已經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臉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臉漆,轉身就跑,我在他後麵追。我在後麵追他,邊追邊喊;剛一下樓梯,正往大門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和幾位先生身上,有幾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記不得了,為了這,管院子的把我大罵了一頓,另一個管院子的也罵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跑出來罵我們,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進大門,他也罵我們,因為我和米特列橫躺在那裏,攔住了路:我揪住米特列的頭發,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頭捶他,米特列也從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頭發,拿拳頭捶我,我們這樣打架不是因為誰恨誰,而是因為我們要好,鬧著玩兒。後來米特列掙脫出來,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後麵追,沒追上,就一個人回到那套房子裏,——因為,得收拾收拾。我動手收拾東西,等著米特列,他也許會回來。在穿堂門後的牆角落裏忽然踩到一個小盒子。我一看,有個小盒子,包在紙裏。我把紙拆開,看到有幾個那麽小的小鉤,我把小鉤扳開——原來小盒子裏裝著耳環……’”


    “在門後邊?放在門後邊?在門後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聲叫喊,用渾濁、驚恐的目光瞅著拉祖米欣,用一隻手撐著,在沙發上慢慢欠起身來。


    “是啊……怎麽呢?你怎麽了?你怎麽這樣?”拉祖米欣也從座位上欠起身來。


    “沒什麽!……”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回答,又倒在枕頭上,轉過臉去,對著牆壁。有一會工夫,大家都默不作聲。


    “大概,他打了個盹兒,還沒完全睡醒,”最後,拉祖米欣疑問地望著佐西莫夫說;佐西莫夫輕輕地搖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說法。


    “好,接著說吧,”佐西莫夫說,“以後怎麽樣了?”


    “以後怎麽樣了?他一看到耳環,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裏,大家都已經知道,他從杜什金那裏拿到了一個盧布,卻對杜什金撒了個謊,說是在人行道上撿的,而且馬上就把錢換開,買酒喝了。對於殺人的事,他還是說:‘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到第三天才聽說的。’‘為什麽到現在你一直不露麵呢?’‘因為害怕。’‘為什麽要上吊?’‘因為擔心。’‘擔心什麽?’‘給我判罪。’瞧,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現在你是怎麽想呢,他們從中得出了什麽結論?”


    “有什麽好想的呢,線索是有的,不管是什麽線索吧,可總是線索。事實。你不會認為該把你的油漆工釋放了吧?”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認定他就是凶手了!他們已經毫不懷疑……”


    “你胡扯;你太性急了。那麽耳環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環就是在那一天那個時候從老太婆的箱子裏落到尼古拉1手裏的,——你得同意,它們總得通過某種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裏,對不對呢?在這類案件的偵查過程中,這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1尼古拉即米科拉。


    “怎麽落到他手裏的!怎麽落到他手裏的?”拉祖米欣高聲叫喊,“難道你,醫生,作為一個首先必須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機會研究人的本性的醫生,難道你還沒看出,根據所有這些材料來看,這個尼古拉的本性是什麽樣的嗎?難道你還沒一眼看出,在審問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絕對不容懷疑的實情嗎?耳環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樣落到他手裏的。他踩到了小盒子,於是把它撿了起來!”


    “絕對不容懷疑的實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認,從一開始他就撒了謊。”


    “你聽我說。你留心聽著: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裏亞科夫、另一個管院子的、第一個管院子的人的妻子、當時正坐在她屋裏的一個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這時候他正從馬車上下來,攙著一位太太的手走進大門,——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個或九個證人,都異口同聲地證明,尼古拉把德米特裏1按倒在地上,壓在他身上用拳頭揍他,德米特裏也揪住尼古拉的頭發,用拳頭揍他。他們橫躺在路上,攔住了道路;四麵八方都在罵他們,可他們卻‘像小孩子一樣’(證人們的原話),一個壓在一個身上,尖聲大叫,打架,哈哈大笑,兩人爭先恐後地哈哈大笑,兩人的臉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樣互相追趕著,跑到街上去了。你聽到了嗎?現在請你注意,可別忽略過去:樓上屍體還有熱氣,聽到了嗎,發現屍體的時候,屍體還有熱氣!如果是他們殺的,或者是尼古拉獨自一個人殺的,還撬開箱子,搶走了財物,或者僅僅是以某種方式參加了搶劫,那麽請允許我向你提個問題,隻提一個問題:這樣的精神狀態,也就是尖聲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樣在大門口打架,——這樣的精神狀態與斧頭、鮮血、惡毒的詭計、小心謹慎、搶劫,能夠協調得起來嗎?剛剛殺了人,總共才不過過了五分鍾或十分鍾,——所以得出這一結論,是因為屍體還有熱氣,——他們知道馬上就會有人來,卻突然丟下屍體,讓房門散著離開了那套房間,而且丟下了到手的財物,像小孩子樣在路上滾作一團,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而異口同聲證明這一情況的足有十個證人!”——


    1德米特裏即米特列。


    “當然,奇怪!當然,這不可能,不過……”


    “不,老兄,不是不過,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時刻落到尼古拉手裏的耳環的確是對他不利的物證——然而這物證已直接由他的供詞作了說明,所以這還是一個有爭議的物證,——那就也應該考慮到那些證明他無罪的事實,何況這些事實都是無法反駁的呢。你是怎麽認為呢,根據我們法學的特性來看,他們會不會,或者能不能把僅僅基於心理上不可能、僅僅基於精神狀態的事實看作無法反駁的事實,因而可以推翻所有認為有罪的物證,而不管這些物證是什麽東西?不,他們決不會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因為他們發現了那個小盒子,而這個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覺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這麽做!’這是個主要問題,這就是我為什麽著急的原因!你要明白!”


    “我看出來了,你在著急。等等,我忘了問一聲:有什麽能夠證明,裝著耳環的小盒子確實是老太婆箱子裏的東西?”


    “這已經證明了,”拉祖米欣皺起眉頭,好像不樂意似地回答,“科赫認出了這東西,並且指出了誰是抵押人,後者肯定地證明,東西確實是他的。”


    “糟糕。現在還有一個問題:科赫和佩斯特裏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有沒有人看到過尼古拉,能不能以什麽方式證明這一點?”


    “問題就在這裏了,誰也沒看到過他,”拉祖米欣感到遺憾地說,“糟就糟在這裏,就連科赫和佩斯特裏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也沒看到他們,雖說他們的證明現在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他們說:‘我們看到,房門開著,想必有人在裏麵幹活,不過打開前門經過的時候沒有注意,也記不清當時裏麵有沒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僅有的能為他們辯護的理由,就是他們互相用拳頭捶打和哈哈大笑了。即使這是有力的證據吧,不過……現在請問:你自己對全部事實作何解釋呢?如果耳環的確是像他供述的那樣拾到的,那你對這一事實又怎樣解釋呢?”


    “我怎樣解釋嗎?可這有什麽好解釋的:事情是明擺著的!至少偵查這件案子的途徑已經清清楚楚,得到證實了,而且正是這個小盒子證實的。真正的凶手無意中失落了這副耳環。科赫和佩斯特裏亞科夫在樓上敲門的時候,凶手扣上門躲在裏麵。科赫幹了件蠢事,下樓去了;這時凶手跳出來,也往樓下跑,因為他再沒有別的出路。在樓梯上,為了躲開科赫、佩斯特裏亞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進那套空房子裏,而這恰好是在德米特裏和尼古拉從屋裏跑出去的那個時候,管院子的和那兩個人從門前經過的時候,他站在門後,等到腳步聲消失了,他才沉著地走下樓去,而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裏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散了,大門口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也許有人看到了他,可是沒注意;進進出出的人多著呢!當他躲在門後的時候,小盒子從口袋裏掉了出來,可他沒發覺掉了,因為他顧不上這個。小盒子明確無誤地證明,真正的凶手正是站在那裏的。全部情況就是如此!”


    “不簡單!不,老兄,這真夠巧妙的。這太巧妙了!”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呢?”


    “因為這一切湊得太巧了……而且錯綜複雜……簡直像演戲一樣。”


    “唉!”拉祖米欣大聲叫道,但就在這時,房門開了,進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在座的人誰也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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