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這兒的日子,是按星期二為周期計算的,因為他上山那天正好是星期二。兩三天以前,他已上辦公室付清第二星期的賬目。這一星期的賬目為數不大,隻有一百六十法郎左右。在他看來,這是筆區區小數,相當便宜,何況住在這裏又有數不盡的好處,而這卻是無法計入賬內的。另外還有一些優點也無法入賬(不過硬要計賬的話,倒也可以算一下),比如兩周一次的治療性音樂會和克羅科夫斯基大夫的演講。其實一百六十法郎之數,僅僅是山莊療養院在客人名下所收的招待費和住宿費,療養院畢竟為他安排好舒舒服服的住所和五頓極其豐盛的飯食呢。


    “價錢一點也不貴,倒是相當便宜嘍。你不能責怪山上在敲你的竹杠,”新來的客人對那位長住的病號說。“住的和吃的方麵,你每月隻消花上六百五十法郎左右,而醫療費用也包括在內了。唔,要是你想大方些,愛討別人的好,姑且假定你每月再付三十法郎的小費,合計起來,總數是六百八十法郎。唔,你會對我說,還得付一些開支和小費呢。飲料啦,美容品啦,雪茄煙啦,都得花錢;高興的話,你還想作一次遠足,乘馬車去兜兜風,有時還得找找鞋匠和裁縫。唔,無論你怎麽花,每月總不會超出一千法郎吧!八百馬克還不到呢。一年也不上一萬馬克。決不會再多。你的生活開支就是這一些。”


    “你的心算本領倒挺強,”約阿希姆說。“我真想不到你有這一手。你居然按一年來計算,我覺得你真是大手大腳的了。你在這兒山上可確確實實學到些東西啦。不過你把開支算得太大了。我從來不抽煙,而衣服呢,我在山上也根本不想做,謝謝!”


    “這筆開支又算不上太大,”漢斯·卡斯托爾普惘然若失地說。不過他怎麽竟然把表兄的雪茄煙和衣服都計算在內,就他機敏的頭腦和傑出的心算本領來說,隻能算是一時糊塗。他像別的事情一樣,在這方麵本來相當遲鈍,缺乏火一般的活力;他心算能達到目前這種敏捷熟練的程度,並非一蹴而就,而是靠日積月累的準備工作,靠書麵的準備工作。例如有一天晚上,漢斯·卡斯托爾普正在陽台上做靜臥療法(因為他像別人一樣,晚上總在露天的地方躺著),忽然從舒適的臥榻上一躍而起,心血來潮地離開房間去取紙張和鉛筆計算起什麽來。由此他得出結論:他的表哥,或者山上不論什麽人,每年總共需花費一萬二千法郎;同時暗自打趣地在琢磨:要是本人呆在山上,經濟方麵可綽綽有餘,因為他每年理應有一萬八千至一萬九千法郎的收入。


    第二個星期的費用,他三天以前已經像人們經常說的那樣結算得一清二楚。他在山上逗留的時間,第三星期轉眼已過去一半,這也是他預定啟程的最後一個星期了。下星期日,他還可以聽一下兩周一次的治療音樂會,星期一那天,他還能聆聽同樣是兩周舉行一次的克羅科夫斯基的演講會。他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表哥說話。而星期二和星期三呢,他就得動身上路,把約阿希姆撇在一邊。可憐的約阿希姆!不知賴達曼托斯陰間判官。此處指顧問大夫貝倫斯。還要判決他住多少月份呢。每當人們談起漢斯·卡斯托爾普馬上就要啟程回家,他那雙溫柔的黑眼睛總泛起一層哀傷的陰影。哦,天哪,假期還留下些什麽呢!它們已飛快地流逝了,至於怎樣飛逝的,人們可確實說不上來。不過他們在一起畢竟度過了二十一天光陰,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人們一開頭不容易看得清清楚楚。現在一下子隻剩下寥寥可數的三四天了,這些日子簡直微不足道。可是除了正常性的日子之外,還夾雜著兩次周期性的活動,此外還得收拾行李,和山上的人們告別。在這裏住上三星期再好也沒有了——人們一開頭都這麽對他說。這裏,最小的時間單位是按月份計算的,這點塞塔姆布裏尼已經說過;漢斯·卡斯托爾普住的時間連一個月也不到,因此根本算不了什麽。正如顧問大夫貝倫斯說過的那樣,漢斯在這裏隻是作一次周末性訪問罷了。在山上的時間一轉眼就消逝,也許是因為有機體的燃燒過程較快的緣故吧?日子能這麽飛快地過去,對約阿希姆未來五個月的療養生活倒是一個慰藉——要是他隻住五個月就可以出院的話。在這三星期裏,他們真該在時間上麵多花些工夫,像約阿希姆量體溫時那樣專心致誌,那時,規定的七分鍾簡直就像很長的一段時間……漢斯·卡斯托爾普對表哥衷心表示同情,從對方的眼神裏,他看出表哥即將失去同伴的那種悲哀。


    一想到可憐的表哥今後一直呆在這裏,而他自己又可以在平原上打發日子,為促進各國人民交往的交通運輸技術貢獻力量,他不禁對表哥懷著極其強烈的同情心。這種同情心簡直像火燒一般,有些時刻使他心裏隱隱作痛;總之,它是那麽強烈,使他有時一本正經地懷疑起自己究竟能否經受得住,是否舍得讓約阿希姆獨個兒留在山上。這種憐憫心有時極其熾烈,這也許是他越來越少同約阿希姆說起自己即將離開的原因。還是約阿希姆偶爾提到這個話題;而漢斯·卡斯托爾普呢,我們已經說過,憑他那天賦的機智和對人體貼入微的心情,到最後一刻也避而不願想它。“咱們至少希望,”約阿希姆說,“你在我們山上已多少恢複了疲勞,回家後感到精神煥發。”


    “哦,我會向大家問好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說,“並且告訴他們,你最多五個月就要回家。恢複了疲勞?你以為我在這兩三天內已恢複了疲勞嗎?我認為是的。即使這段時間很短,我的身體總或多或少有了起色。在這兒山上,我也確實吸收到許多新鮮事物,不論哪方麵都十分新鮮,而且使人興奮。不過無論從心靈上和肉體上來說又顯得相當緊張,我覺得自己還適應不了,而適應環境卻是增進健康的前提。謝天謝地,馬麗亞雪茄煙還沒有變樣,我嚐到它的香味已有好幾天了。可是我在用手帕時,發現它依舊經常沾著血跡,而臉上可恨的炙熱和莫名其妙的心跳,看來到死也不會消失。不,不,我根本說不上適應這兒的環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又有誰適應得了呢!要適應這兒的環境和習慣於新的生活方式,所需的時間還要多一些,那時才談得上恢複健康,增加體重。這真是遺憾得很!我說‘遺憾’,是因為我不替自己留下更多的休息時間肯定是失策的,要是我願意,我滿可以住得更久一些。我真想回到山下的草地裏,在山上休息後再在家裏好好休息一下,睡它三個星期,有時我真感到精疲力竭啊。可恨的是染上了感冒,真是火上加油……”


    由此看來,漢斯·卡斯托爾普要帶著重傷風回平原了。也許他在進行臥床療法時著了涼,也可能是在晚上仰臥治療時受了寒。他參與這種活動差不多已有一星期了,盡管天氣又濕又冷,他總堅持參加。在他動身之前,天氣始終沒有好轉的征兆。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天氣並不算壞。所謂“天氣惡劣”的概念,在這兒壓根兒用不上;不管怎麽樣的天氣,人們都毫不害怕,毫無顧慮。漢斯·卡斯托爾普像一般青年人那樣,能屈能伸,對新近置身於其間的環境和習俗能擅自適應,因此對這種天氣也已不放在心上,要是下一場傾盆大雨,那麽也別以為空氣會因此變得潮濕些。事實上也許不會這樣,因為你們像以前一樣感到自己的腦袋熱烘烘的,好像剛在熱不可擋的小房間裏耽擱過,或者仿佛喝過大量的酒。如果寒氣逼人,到房間裏去避寒是不很明智的,因為隻有下雪天才開放暖氣,光是呆呆地坐在房間裏,可一點兒也不比穿著風雪大衣、按照這裏的規矩披著兩條優質的駝毛毯躺在陽台上更加舒適。正好相反,後一種方法要無可比擬地舒適得多。漢斯·卡斯托爾普幹脆把這看作是他記憶中最愜意的生活經曆。盡管有什麽作家和燒炭黨的信徒不懷好意地嘲諷它不過是一種“仰臥式”的生活方式,漢斯的上述看法卻從來沒有動搖過。特別在晚上,他覺得這樣躺著更加開心,那時他身邊小桌上的台燈燦然放光,你可以暖洋洋地披著毯子,嘴裏銜著一支可口的馬麗亞雪茄煙,恣意享受這兒特製的臥椅所提供的無可言喻的樂趣。當然囉,這時他的鼻尖凍得冰冰冷,手裏總是拿著一本書(他老是在讀《遠洋客輪》),冷得發紅的兩手緊緊攥在一起。他透過弓形的陽台,眺望暮色愈來愈濃的山穀,山穀裏有的地方燈火密集,有的地方卻疏疏落落。差不多每天晚上,山穀裏傳來了一陣悠揚而低沉的音樂聲,時間至少有一小時光景,這些都是人們熟悉的曲調,它們都是歌劇中的一些片斷,例如《卡門》係十九世紀法國作曲家比才(alexandrec.l.bizet,1838—1875)的著名歌劇。、《行吟詩人》係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giuseppeverdi,1813—1901)的著名歌劇。或《自由射手》係德國作曲家韋伯(karlm.f.e.weber,1786—1826)的著名歌劇。中的一些插曲。接著他聽到的是優美灑脫的華爾茲,還有進行曲;他聽了非常激動,不禁頻頻搖晃起腦袋來。有時他聽到的是馬祖卡舞曲。馬祖卡?其實她的名字叫瑪魯莎,也就是戴紅寶石戒指的那個娘兒。在隔壁一個房間裏,在厚厚的乳白色玻璃牆後麵,躺著約阿希姆。漢斯·卡斯托爾普不時同他悄悄地交換一言半語,深恐影響其他仰臥休息的病員們。約阿希姆在自己的住處,也感到跟漢斯·卡斯托爾普一樣逍遙自在,哪怕他不會欣賞音樂,對音樂晚會不像漢斯那樣感到有興趣。這是多麽遺憾;他寧願拿起他的那本俄文文法書來閱讀。漢斯·卡斯托爾普讓《遠洋客輪》擱在毯子上,全神貫注地傾聽音樂;他懷著喜悅的心情窺探著音樂所展示的晶瑩明亮而又深邃無比的世界,對既能體現作品的特性又富有藝術魅力的清音妙曲十分傾倒,因此,當他一想到塞塔姆布裏尼對音樂發表的一些見解時,就不禁怒火中燒。塞塔姆布裏尼說的話多麽叫人氣憤,他說什麽“音樂在政治上是值得懷疑的”——實際上,這種話並不比祖父季烏塞普對七月革命的評論和創世記六天的說法好多少……


    雖然約阿希姆不能盡情享受音樂的樂趣,煙草濃鬱的香味也與他無緣,但他在自己的住處也同樣悠閑舒泰,自得其樂。白晝已到了盡頭;這時什麽都宣布結束,今天肯定不會有什麽場麵,不會發生什麽震撼人心的事,心肌也不會過分緊張了。有一點倒可以確信不疑,那就是明天,所有這一切很可能又會恢複原狀,重新開始,而這種可能性卻是這裏環境的狹隘、優裕和富有規律所決定的。這裏既安全,又穩妥,可以極其安逸地打發日子,此外再聽聽音樂,而馬麗亞雪茄煙濃鬱的香味又回到嘴邊——這些都為漢斯·卡斯托爾普的晚間仰臥療法增添聲色,使他感到這樣的生活其樂無窮。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使這位嬌生慣養的新客在作仰臥療法(或者在別的什麽場合)時免於嚴重受涼。看來他染上重傷風了,額竇發了炎,有壓迫感,扁桃腺腫痛。他不能像平時那樣,通過天生的器官暢通地呼吸,透氣時寒簌簌的,很不順暢,而且喉頭癢癢的不住引起咳嗽。過了一夜,他的聲音變了樣,聽去是沙啞的、像喝過烈酒後變了調門的男低音。按照他的說法,他整夜沒有合過眼,喉頭幹呼呼像快要窒息似的,有時無法平躺在枕頭上,不時跳起身來。


    “這倒是怪惱人的,”約阿希姆說,“而且很傷腦筋。你得知道,感冒在這兒是不認賬的,人們否認它的存在。官方認為,山上的空氣非常幹燥,根本不會有感冒。要是你是個病人,你上貝倫斯那兒說自己傷風了,那麽準會碰釘子。可是對你就不一樣,你畢竟享有這方麵的權利。要是咱們能遏止這種黏膜炎katarrh,即卡他爾,是一種呼吸道炎症,有時感冒也可用此稱呼。,那就好了。在山下,人們說得到做得到,可是這兒——我真懷疑,他們對除病滅菌是不是懷有足夠的興趣。最好別在這兒生病,這個誰也不會關心的。雖然聽起來是老生常談,但你得好好聽我說完。當我剛到山上時,有一位太太整整一星期抱住自己的耳朵,唉聲歎氣說耳朵痛。後來貝倫斯終於看一下。‘你千萬放心,’他說,‘這可不是結核哪。’此事就此了結。嗯,你的病怎麽治,咱們得等著瞧。要是明天一早浴室師傅上我這兒,我倒跟他說說看。這是照章辦事,他一定會轉告別人,也許你的事會有什麽結果的。”


    約阿希姆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照章辦事”也就見效了。星期五那天,漢斯·卡斯托爾普早出活動後剛回到房裏,就聽到有人敲門。這一回,他有幸能親自同米倫東克小姐,也就是人們稱之為“護士長”的那個女人結識。以前,他隻是在隔開相當遠的地方才看到這位顯然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人兒,她從一個病室裏出來,又穿梭似地經過走廊跑進對麵的一間病室,有時匆匆在飯廳裏露一露臉,聽到她那尖聲尖氣的嗓音。現在她親自上門來看他了;是他的黏膜炎把她喚來的。她在他房門上硬邦邦、急匆匆地敲了一兩下,不待主人回答就跨了進去,一麵站在門檻上往後彎起身子探頭探腦在看,房間的號碼有沒有搞錯。


    “三十四號,”她尖叫道。“一點兒也不錯。小夥子,onmedit,quevousavezprisfroid.法文:聽說你受涼了。ihear,youhavecaughtacold.英文,意義同上。看來您傷風了?此句原文是用不合標準的俄語講的。米倫東克小姐接連用三種語言表達同一個概念,無非是在漢斯·卡斯托爾普麵前賣弄自己的才學。我聽說您受涼了?我該用哪種語言跟您談話較好?哦,我明白了,還是用德語吧。哎,您是來探望年紀輕輕的齊姆森的,我已看出來了。我得上手術室去。有一個病人要用氯仿麻醉,剛才他還吃過菜豆色拉哩。要是哪兒我的眼睛沒有照顧到……喂,您這小夥子,您想在這兒染上感冒嗎?”


    這位世世代代是貴族的女人居然用這樣的方式對他說話,他不禁怔得目瞪口呆。她說話時口齒含糊不清,還焦躁不安地搖頭擺腦,同時翹起鼻子像在尋找什麽東西,仿佛關在囚籠裏的猛禽想覓食似的。她的右手滿是雀斑,四個指頭捏成一團,大拇指則往上翹起,拇指跟手腕一起在他眼前直搖晃,似乎想說:“快些,快些,快些!我說什麽話您別聽,您想說什麽就盡管說吧,不然我得走了!”她年紀約莫四十開外,身材瘦小,沒有風度,穿的是一件係有皮帶的圍裙式的白大褂,胸口懸著一枚石榴石十字架。從她的護士帽下,露出了一絲絲稀疏的紅頭發。她的眼睛藍得像水一樣,眼皮有些紅腫;一隻眼睛的眼角還多餘地生了一個發展到晚期的“麥粒腫”。她的目光遊移不定,鼻子朝天,嘴巴長得像青蛙似的,下唇突出,而且有些歪斜,說話時就像鏟子那樣翕動起來。漢斯·卡斯托爾普天生是與人為善的,現在他懷著謙遜、耐心和充滿信任的友好心情凝望著她。


    “那麽您患的是哪一種感冒呀?”護士長又一次問他,兩隻眼睛直瞅著漢斯,仿佛想看透對方的內心似的,但結果眼光卻歪到一邊去了。“咱們是不喜歡這種感冒的。您常常感冒嗎?您表哥不是也常常感冒嗎?您多大年紀了?二十四歲吧?看來差不多。


    那麽您現在到這兒山上來,就這樣感冒了?咱們這裏不該談說什麽感冒的,尊敬的小夥子;這是山下人在胡扯。(她從嘴角吐出“胡扯”這個詞時,模樣兒怪裏怪氣,也非常可憎,下唇像鏟子那樣把這個詞硬迸出來。)我敢說,您得上了頂呱呱的氣管炎,這個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時她又奇怪地企圖凝神直愣愣望漢斯的眼睛,但結果又告失敗。“不過氣管炎可不是受涼引起的,而是感染的結果,人們很容易染上。現在的問題僅僅在於是不是存在著無害的感染,或不是那麽無害的感染,別的一切都是胡扯。”


    (她又說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胡扯”來了!)“您感染到的那種氣管炎,無害的可能性比較大。”她一麵說,一麵用她那發展到晚期的麥粒腫眼睛看著他。他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我這裏給您些抗菌劑,也許對您有用。”於是她從腰帶間懸著的黑皮袋裏取出一小包東西,放在桌上。這是福馬明特治療感冒之類的藥品……“可是您看上去很亢奮,好像有熱度。”她仍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的臉,但眼睛總是斜向一邊。“您量過體溫嗎?”


    他回答說沒有量過。


    “為什麽不量呢?”她問,那下半片歪斜地牽動著的嘴唇似乎懸浮在空中……


    他不出聲了。這位好青年年紀還輕,還保持在學青年沉默寡言的習慣。這類青年往往呆在長椅上什麽也不懂,隻是不吱一聲。


    “那麽您從來沒有量過?”


    “護士長,量過的,不過是在發寒熱的時候才量。”


    “小夥子,量體溫的目的,首先是要弄明白是不是真的有熱度。現在照您看來,您是沒有熱度嘍?”


    “這個我可說不準,護士長。有沒有寒熱,我幾乎辨別不出來。我上山以後,就一直覺得有點兒熱,也有點兒冷。”


    “啊哈。那麽您的體溫表在哪兒呢?”


    “我手頭沒有,護士長。我用它幹嗎。我上這兒隻是來探望病人的,我好端端的又沒有病。”


    “胡扯!因為您沒有病,才叫我來看您嗎?”


    “不,”他彬彬有禮地笑了。“隻是因為我有點兒……”


    “受涼唄。這類受涼,咱們這兒是司空見慣的。這裏!”她一麵說,一麵又去掏衣袋,結果摸出兩隻長長的小皮盒,一隻紅色,一隻黑色。她把它們一古腦兒放在桌上。“這個價錢是三法郎零五十,另一個值五法郎。五法郎那隻質地當然好一些。要是您好好使用,夠您用一輩子呐。”


    他笑吟吟地從桌上拿起那隻紅色的小盒,把它打開。玻璃器皿像一件貴重的裝飾品那樣,端端正正地嵌在天鵝絨襯墊的凹槽裏。刻度都用紅顏色作標記,十分之一的分度則用黑線標出。數字是紅色的,下麵又尖又細的一端則亮晶晶地注滿了水銀。水銀柱冷冰冰的,度數很低,遠遠在動物的正常體溫之下。漢斯·卡斯托爾普懂得,像他那樣有聲望的人應當走哪一步棋子。


    “我買這隻,”他說,對另一隻連瞟也不瞟上一眼,“就是五法郎的那隻體溫表。我該馬上向您……”


    “說了算數!”護士長尖起嗓子說,“購買頂用的東西,本來是不該吝嗇的!不用急急忙忙付錢,咱們會記賬的。您把表還給我,咱們再讓度數低些,把水銀甩到下麵去,嗯,”說著就取下漢斯手中的體溫表,在空中一連揮了幾下,使水銀柱一直低到三十五度以下。“它又會升高的,又會冉冉上升的,那水銀呀!”她說。“這回兒您懂得它的妙處了!不知您可知道,咱們這裏是怎麽搞這個玩意兒的?隻要把它放在您可貴的舌頭底下,七分鍾就行了,一天量四次,再把您那珍貴的嘴唇緊緊閉上。再見吧,小夥子!但願結果稱心如意!”於是她走出了房間。


    漢斯·卡斯托爾普鞠躬如儀地送她出門後,站在桌子旁,呆望著她的影子消失處的房門,然後再看看她留下的體溫表。“米倫東克護士長就是這麽一個人,”他暗自想。“塞塔姆布裏尼不喜歡她,這也難怪,她確實叫人看不順眼。麥粒腫可真不雅觀,好在她臉上並不經常長著。可她為什麽老是叫我‘小夥子’,而且當中還夾一個‘s’此字的標準拚法,字母中間不應有一個“s”。小夥子的原文理應為menschenkind,但護士長讀成了menschenskind。?這真太隨便,也太古怪了。何況她又賣給我一支體溫表,她的袋裏經常放著一兩支。其實這裏到處都有賣,每家商店都有,哪怕您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弄得到,約阿希姆曾對我說過。可這樣一來,我不用動腦筋去采辦了,它自動送上門來啦。”他把那小巧玲瓏的儀器從盒子裏取出,細細觀察一回,接著在房內好幾次踱來踱去,顯得焦躁不安。他的心房怦怦直跳。他往敞開著的陽台門張望,然後向房門走去,很想去找約阿希姆談談,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依舊在桌子邊站著。這時他清了清喉嚨,聽聽自己的聲音是不是沙啞了。過後他咳嗽一聲。“真的,我現在倒一定要弄個清楚,我是不是因傷風發了寒熱,”他說著就迅速把體溫表放到嘴裏,把水銀頭的一端放在舌頭下,這樣,體溫表就從他的兩片嘴唇間斜斜地往上翹起。他閉住嘴唇,不讓外界空氣進入。接著他看看手表,時間是九點半過六分。他靜待七分鍾的時間過去。


    “每一秒鍾的時間不算太長,”他想,“也不算太短。山上的人們也好,山下的人們也好,都應當信得過我。他們總不必給我換一支‘啞姐妹’,像塞塔姆布裏尼說的奧蒂麗·克奈弗那樣。”他在房間裏跑來跑去,用舌頭把溫度表壓在下麵。


    時間悄悄流逝,這一段時間似乎長得無窮無盡。他看看表上的指針,原來隻過去兩分鍾半,而他卻擔心七分鍾時間已經過了。他做了無數的事:把房裏的許多物件一忽兒拿起,一忽兒放下,再走到陽台上,不讓表哥注意到他。他眺望風景,眺望山穀。現在他對這裏的所有景物都已十分熟悉了,不論是這裏的角峰、山脊和峭壁,不論是“布雷門伯爾”左邊突出的側翼也好——它的山脊陡峭地向下方傾斜,而其側麵都長滿了高高低低的野樹雜草,山脈則在右方形成,而它們的名字漢斯也像別人一樣熟悉——他都了如指掌。此外還有阿爾泰因峭壁,它從這裏看來仿佛從南麵把山穀團團圍住。它往下眺望花園裏的小徑和花壇、山洞以及銀色的樅樹;傾聽病人作治療的休息室裏發出的低語聲,然後回到房裏,把嘴裏的溫度表位置調整好,再挪動一下胳膊,讓手腕上的袖子甩開,於是把前臂彎到臉前。他幾經磨難及周折,一會兒東推西撞,一會兒又跺足踏步,才好容易把六分鍾光陰打發過去。於是他站在房間中央,讓自己昏昏然陷入夢境,並聽憑自己胡思亂想,這樣,他剩下的最後一分鍾也就不知不覺地溜走了。他再把胳膊一揮,發現一分鍾時間又偷偷地逝去。這時第八分鍾卻已過去了三分之一。當時他想:至於結果如何,我可滿不在乎——一麵想,一麵把體溫表從嘴裏抽出,茫然不知所措地凝視著這支表。


    表上的示度究竟如何,他一下子可搞不清楚。光線射在溫度計扁圓形的玻璃管上,水銀的亮光也隨著玻璃的反射時隱時現,閃耀不定。水銀柱一忽兒升得高高的,一忽兒又無影無蹤。他想把這支表湊近眼睛,轉過來掉過去,但怎麽也看不清。最後他僥幸地轉動一下,裏麵的度數忽然清晰可見。他把表緊緊握住,想急於了解其中底細。事實上,水銀已經膨脹起來,而且膨脹得很厲害,水銀柱已升得相當高,它已經超出身體的常溫好幾格。漢斯·卡斯托爾普的體溫是三十七點六度。


    在大白天,在上午十點到十點半之間居然有三十七點六度的體溫,這確實太高了,算得上有“熱度”。這是感染引起的熱度(他是很容易受到這種感染的),他自問三十七點六度究竟是哪種性質的感染。約阿希姆的熱度不會再高,山上任何人也不會再高,除非是重病號和禁止起床、奄奄一息的病人。不論是打人工氣胸的克萊費爾特,還是……還是肖夏太太,體溫也不會再高。當然,他的情況跟別人不一樣,他隻是“傷風發熱”,像山下人們常說的那樣。不過也很難把兩者嚴格區別開來。漢斯·卡斯托爾普懷疑這幾分寒熱是不是受涼以後才有。他剛上山時,顧問大夫就建議他同水銀溫度計打交道,結果沒有聽從,現在他不由懊悔起來。現在可以看出,大夫的建議很有道理,而塞塔姆布裏尼對此嗤之以鼻,倒是極不公正的。塞塔姆布裏尼這人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無非是共和國以及所謂“優美的文體”。漢斯·卡斯托爾普看不起共和國和“優美的文體”之類,他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細看體溫表的度數,由於光線刺眼,度數好幾次顯得模糊不清。於是他隻得費勁地把這個用具翻來轉去,讓度數再次出現。它仍是三十七點六度,而且是在早上!


    他異常激動。他手裏握著體溫表,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兩三次。不過這一回他是平握著的,免得豎向擺動時會出毛病。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盥洗台上,暫且帶著大衣和毛毯去作仰臥療法。他一坐下來,就按照以前學會的方法把毯子披在身上。他熟練地先把身體的兩側一一裹住,再從下麵包緊,於是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第二次早點和約阿希姆的來到。他有時微笑起來,仿佛對某個人在笑。他胸部不時一起一伏,而且不安地顫動;為了氣管黏膜發炎,還忍不住連連咳嗽。


    當十一點鍾約阿希姆聽到打鑼聲走到漢斯房裏,叫他一起用第二次早膳時,他看到他依舊躺著。


    “怎麽啦?”他走到對方的臥椅邊驚異地問。


    漢斯·卡斯托爾普一時什麽話也不說,隻是坐在他的前麵。過一會兒他才答道:


    “報告最新消息,我有點兒體溫。”


    “這是什麽意思?”約阿希姆問。“你感到自己有寒熱嗎?”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之前又讓對方等待片刻,然後懶洋洋地說。


    “寒熱嘛,親愛的,我早已感覺到了,上山後一直是這樣。不過這不僅僅是主觀的感覺,而是確鑿的事實。我已量過體溫了。”“你已量過了?用什麽量的?”約阿希姆驚叫起來。


    “當然用一支體溫表囉,”漢斯·卡斯托爾普用不無譏刺挖苦的口氣說。“護士長已賣了一支給我。為什麽她口口聲聲叫‘小夥子’,我也莫名其妙。這很不恰當。可是她不失時機地賣給我一支好的體溫表。要是你想核實一下我的體溫究竟多少,那麽就在盥洗台上,你自己看吧。它隻是稍稍有些升高。”


    約阿希姆轉身踅進房間裏。他回來時吞吞吐吐地說:


    “不錯,是三十七點五五度。”


    “那麽它已退些了!”漢斯·卡斯托爾普急匆匆地回答。“剛才是三十七點六度。”


    “在上午,這點溫度根本沒有什麽了不起,”約阿希姆說。“這真有點兒不尷不尬,”他說著就站到表弟身邊,像真的站在“不尷不尬的人”的麵前似的,兩手叉腰,腦袋低垂。“你得上床睡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已準備好回答的話。


    “我真不懂,”他說,“為什麽我隻有三十七點六度就得臥床,而你和別的許多人熱度都不比我低,卻都可以在這兒逍遙自在地走來走去。”


    “這可是兩碼事,”約阿希姆說。“你的病情急,但不礙事。你是感冒引起的寒熱。”


    “首先,”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說,這回他說話時竟甲乙丙丁地分起類來。“我不明白,為什麽發‘礙事’的寒熱時非躺在床上不可——我暫且假定有這種‘不礙事’的寒熱存在——,而發其他性質的寒熱卻不必躺在床上。其次,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這次傷風引起的熱度並不比以前高。我的立場是,”他最後說,“三十七度六就是三十七度六。要是你們有這幾分寒熱可以跑來跑去,我也可以嘛。”


    “我剛上山時,得臥床四星期哩,”約阿希姆反駁他。“隻有後來事實證明臥床休息熱度仍不退時,他們才允許我起床。”


    漢斯·卡斯托爾普微微一笑。


    “怎麽啦?”他問。“我本來以為你的情況跟我不同。看來,你說的話自相矛盾了。起先你認為我們彼此有區別,後來又歸成一類。真是胡扯……”


    約阿希姆的身子來了一個“向後轉”。當他又回過身來麵對表弟時,可以看出他那黑黝黝的臉上,陰影又加深了。


    “不,”他說,“我並沒有歸成一類,是你把它們混為一談了。我隻是想說你的感冒確實很厲害,從你的嗓子裏就聽得清楚。說得簡單扼要些,你應當臥床休息,因為你下星期準備回家。要是你不想——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不想躺下休息,那也隨你的便。我不給你定什麽清規戒律。不管怎樣,咱們現在還是去吃早點吧。快點,時間要過了!”


    “好啊,快走!”漢斯·卡斯托爾普說著,把毯子扔在一邊。他走入房內,用梳子梳理頭發。他梳頭時,約阿希姆又一次去察看盥洗台上的體溫表,而漢斯·卡斯托爾普則在遠處瞅著他。隨後他們倆默默無言地走下樓去,又一次坐在餐廳的原來位置上。這時餐廳像往常一樣,泛著牛奶的白光。


    當矮小的女侍者給漢斯·卡斯托爾普端上庫爾姆巴赫德國地名,以產啤酒著稱。啤酒時,他一本正經地搖搖手,拒絕了。他今天不想喝啤酒,不,謝天謝地,他什麽東西都不想喝,至多喝一口水就夠了。這就引起在座各位的注意。這是怎麽一回事?多麽令人意外!為什麽不喝啤酒呢?他有一點兒熱度,漢斯·卡斯托爾普衝口說了出來,不過是三十七點六度的低熱。


    他們伸出食指在奚落他——這幅景象看了真叫人奇怪。他們在取笑他,側著腦袋,眨巴著眼睛,食指湊到耳朵邊挪來擺去,似乎某人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不是味兒的幕後材料突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而這人一直是以忠厚老實的麵目出現的。“,,你們呀,”女教師開腔道,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暈,一麵還笑嗬嗬地裝腔作勢。“聽到了什麽動人的故事嘍,荒誕不經的故事嘍。等著聽吧,等,等。”——“哎,哎,”斯特爾夫人也發作起來。她那幹癟的手指頭又短又紅,此刻她把它放到鼻子旁邊,裝模作樣。


    “這位來訪的客人先生,他竟有熱度了。您和我是同病相憐——真是同病相憐哪,我的好兄弟!”這時,哪怕是坐在靠壁桌子最後一個位置上的姨婆,在聽到消息後也狡獪地開玩笑地向他擠眉弄眼,指手劃腳。至於漂亮的瑪魯莎呢,她到現在為止對漢斯幾乎毫不理會,這時也曲著身子盯住他看,用滾圓的、棕色的眼睛盯住他看,同時用黃澄澄的手帕緊緊抿住嘴唇,向他惺惺作態。布盧門科爾聽了斯特爾夫人的敘述,也禁不住跟大夥兒一塊動作起來,不過他的眼睛當然不朝漢斯·卡斯托爾普瞧。隻有魯賓森小姐像往常一樣,對這漠然無動於衷,不吱一聲。約阿希姆的一雙眼睛規規矩矩地朝下看。


    漢斯·卡斯托爾普眼見這麽許多人在打趣他,不無受寵若驚之感,但他認為還是設法製止他們比較謙虛。“沒什麽,沒什麽,”他說,“各位錯了。我的病謝天謝地是一點兒不礙事的,我不過有些傷風罷了。你們瞧,我的眼睛在流水,胸口悶得慌,一夜倒有半夜在咳嗽,身子可真不舒服哪……”可是他們對他的辯解不加理會,他們縱聲大笑,揮動兩手,高聲嚷嚷。“廢話,借口!感冒發熱,咱們都明白,咱們都明白!”他們都異口同聲地一致要求漢斯·卡斯托爾普立刻去檢查一下。他們聽到這個消息後都很活躍;在七張餐桌中,隻有這張在整個午餐期間顯得最為生氣勃勃,特別是斯特爾夫人,她那張執拗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衣領飾有褶邊,麵頰上青筋畢露。她打開話匣子說了開來,一下子竟談起咳嗽的滋味,要是你胸口深處癢癢的,後來越癢越厲害,簡直要癢到痙攣和按捺不住的程度,使你感到其間有某種吸引力,那真是其樂無窮。還有,打起噴嚏也能享受到同樣的樂趣,這時你心花怒放,樂不可支,在一呼一吸之際驟然打兩三下噴嚏,令人如醉如癡,幸福無比,打出後真是渾身舒暢,以上的一切都給忘了。有時會接連打兩三下。這是生活中不花錢的享受,這方麵還可以舉一個例子:當春天你患的凍瘡甜滋滋地發癢時,抓起來可痛快咧。你會狠狠地抓,拚命地抓,直到鮮血淋漓才肯罷休,這時隻要你偶然照照鏡子,就會發現自己是個醜八怪。


    這個俗不可耐的斯特爾夫人不厭其詳地談起這種事來,令人毛發直豎。她的話一直要談到第二次早膳結束,這次早膳時間雖短,內容倒也充實。這時這對表兄弟開始作上午第二次散步,他們下山一直到達沃斯高地蹓躂。約阿希姆一路上心事重重,漢斯·卡斯托爾普卻為傷風所苦,由於胸口窒悶而不時清喉嚨。回院途中,約阿希姆說:


    “我向你提個意見。今天是星期五,明天飯後,我要作常規檢查。這次可並不是全身大檢查,貝倫斯隻是在我胸口叩幾下聽聽,讓克羅科夫斯基將結果記下來。那時你可一塊兒去,請他們趁此機會也趕緊給你診察一下。要是你呆在家裏,你準會請海德金特上門,這事想來也怪可笑,而這兒雖有兩位專家在屋子裏,你卻任意跑來跑去,不知道自己情況如何,不知道病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床躺著好一些。”


    “那好,”漢斯·卡斯托爾普說。“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什麽都可以照辦。能親自作一次檢查,對我來說倒也挺有興趣的。”他們就這樣說定了。當兩人上山剛走到療養院門口時,恰巧遇見了顧問大夫貝倫斯本人,於是趁此大好機會立即向他提出這項要求。


    貝倫斯從門廊裏走了出來。他身材高大,脖子細長,後腦勺戴一頂上過漿的帽子,嘴裏銜一支雪茄,臉頰發青,眼睛濕潤,看來剛忙過一陣子。據他自己說,剛才他在手術室工作,此刻正想到村子裏去為病人出診。


    “飯後好,先生們!”他說。“你們一直在跳跳蹦蹦吧?大千世界裏是不是美得很?我剛才經曆一場手術刀和鋸骨刀之間並非勢均力敵的搏鬥——你們可知道,這件事可不簡單呐。我在做肋骨切除術。以前有百分之五十的病人得躺在手術台上,現在可好些了,但盡管如此,咱們對mortiscausa拉丁文:死亡的原因。還往往不得不預先編造一番。哎,凡是懂得開玩笑找樂趣的人,眼下也一定受得了這幾句笑話的……見鬼,人們胸膛一下子化為烏有,軟綿綿的,你們可知道,真是有失體統。這就是所謂概念稍稍有些混淆。喔,你們怎麽啦?你們的貴體如何?是不是隻有成雙成對地過日子,生活才更有意義?喂,齊姆森你這機靈鬼,可不是嗎?


    ,您這位來消遣的遊客,幹嗎哭鼻子啦?”說最後一句話時,貝倫斯的目光立即移到漢斯·卡斯托爾普身上。“這兒是不準當眾哭鼻子的。院規不允許。誰都會跑過來的。”


    “我是在傷風呢,顧問大夫先生,”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他。“我不知道怎麽老是眼淚汪汪的,不過我的炎症確實不輕。我還咳嗽。胸口真有點不舒服。”


    “是這樣嗎?”貝倫斯說。“那麽您應當去請教一位高明的大夫嘍。”


    兩個青年人都笑出聲來。約阿希姆作一個兩腳立正的姿勢回答說:


    “咱們正想找大夫呢,顧問大夫先生。明天我要檢查了,咱們想要問問,您能否賞個光給我的表弟附帶檢查一下。問題在於,他星期二能不能動身回家……”


    “那行嘛!”貝倫斯說。“那當然行囉!很高興為您效勞!我們早該給您檢查了。既然到這兒來,就應該經常查查。不過當然不必爭先恐後。那麽就在明天兩點鍾吧,你們從小床爬出後就來!”


    “我還有些熱度呢,”漢斯·卡斯托爾普又補充一句。


    “您說什麽!”貝倫斯嚷道。“原來您想告訴我新消息嗎?難道您以為我腦袋上不長眼睛嗎?”說著就用一隻巨大的食指朝他自己兩隻充血的、淚汪汪的藍眼球指了指。“那麽有多少熱度?”漢斯·卡斯托爾普謙遜地報上了數字。


    “上午?嘿,不算壞。對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來說,算不得沒有才能。好吧,明天兩點鍾你們倆一塊兒來!這對我可增光不少。擅自吸收營養!”於是他蹬蹬地下山去,走起路來曲著腿,雙手像劃槳似地一搖一擺,身後飄起雪茄煙的一股雲霧。


    “看來事情按照你的願望實現了,”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咱們碰到的運氣再好也沒有了,我真是適逢其會。也許他除了給我開一服濃縮幹草汁或咳嗽糖之類藥物之外,不能再給我更多的幫助,不過任何人的感覺要是像我現在那樣,那麽聽到大夫一言半語勸慰的話也是挺高興的。可是他說話的氣派幹嗎總是那樣潑辣,那樣肆無忌憚?”他說。“開頭倒是娓娓動聽的,到頭來可叫我討厭了。什麽‘擅自吸收營養’!這種雜七雜八的話簡直不成體統!我們可以說‘擅自珍攝’,因為‘攝’字是所謂‘雅語’,像‘每日的麵包’一樣,與‘擅自’等字配在一起恰到好處。而‘吸收營養’卻純粹是生理學術語,再加上什麽‘擅自’之類,就變成譏諷的語言了。他抽煙的那副樣兒,也叫我怪不自在,我心裏很不好受,因為我知道這對他不相宜,會使他滿腹憂悶。塞塔姆布裏尼曾經談起他的為人,說他樂嗬嗬的神氣是矯揉造作的。塞塔姆布裏尼是一位評論家,是一個有判斷力的人,這點誰也否認不了。也許我也應當自己多作些判斷,別不管什麽都全盤接受下來。他說的話很有道理。不過某些時候他語氣中開始時有的是判斷、責備和正義的憤慨,接著又完全換了一個樣,跟判斷毫無關係;後來又同所謂清規戒律一刀兩斷。而共和國和優美的文體對你說來又索然無味……”


    他不知所雲地說了一通,看來他想說些什麽,連自己都不很清楚。他的表哥向他斜視了一眼後說聲“再見”,於是兩人各自回房,到自己的陽台間裏去了。


    “熱度多少啦?”約阿希姆過了一會輕聲地問,盡管他沒有看到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審察他的體溫表……漢斯·卡斯托爾普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回答:


    “還是老樣子。”


    他一進去,就把今天早上搞到的那支嬌小玲瓏的體溫表從盥洗台上取下。他自上而下把那支表甩了幾下,使水銀柱不再停留在三十七點六度上。現在,這一度數已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他像老資格的病人那樣,嘴裏銜著這支“玻璃雪茄煙”去作仰臥療法。可與他想入非非的預期相反,盡管他在舌頭下足足銜有八分鍾,水銀的膨脹依舊沒有超出原來的限度,仍隻是升到三十七度六為止。他畢竟還有熱度,即使一點兒也不比清晨高。飯後,這支一閃一亮的玻璃小柱升到三十七點七度,晚上卻保持在三十七點五度,這時病人興奮了一天已感到很累了。第二天一早,他的體溫甚至隻有三十七度,但將近中午時分又和昨天一樣高。漢斯就在這樣的測量結果下前去用第二天正餐,餐後即將前去赴約。


    事後漢斯·卡斯托爾普記得,那天正餐時肖夏太太穿的是一件金黃色的線衫,線衫上的鈕扣很大,袋口繡邊。這件線衫她從來沒有穿過,至少漢斯·卡斯托爾普從來沒有看見過。她仍像往日那樣姍姍來遲;在餐廳門口露麵時站停了一下,那種神態正是漢斯·卡斯托爾普所十分熟悉的。接著她溜到餐桌邊(她一天五次都是如此),輕輕地坐下去,一麵用膳,一麵聊天。漢斯·卡斯托爾普越過塞塔姆布裏尼的背部(塞塔姆布裏尼坐在中間斜放著的餐桌一端),把目光掃向“上等俄國人餐桌”。這時他像過去每一天那樣,看到了肖夏太太講話時擺動著的腦袋,同時又一次看到她那圓鼓鼓的脖子和姿勢不很挺直的背,不過今天看時特別專心罷了。肖夏太太用正餐時,從來不掉過頭來向餐廳東張西望。不過在端來最末一道點心以後,當大廳右側“下等”俄國人餐桌上方小牆頭上掛著的一隻擺鍾正好敲過兩點鍾時,漢斯·卡斯托爾普懷著神秘的震顫心理看到一幅景象:在擺鍾正好“一”、“二”敲了兩下時,那位嫵媚的女病人就慢慢轉過頭來,同時也微微扭動上身,目光越過自己的肩膀坦然向漢斯·卡斯托爾普的餐桌投來,而且不僅僅是泛泛地朝他餐桌上看——不,她的眼睛是專門瞟向他的,絲毫沒有錯兒;緊閉著的嘴唇漾起一絲微笑,而那雙狹小的眼睛長得跟普裏比斯拉夫一模一樣,仿佛在說:“怎麽樣?時間到了。你想走嗎?”(隻有當眼睛傳話時,才會以“你”相稱,即使嘴裏連“您”也沒有稱呼過。)這一插曲使漢斯不由心蕩神馳。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神誌。他先失魂落魄地凝視著肖夏太太的臉,然後抬起眼睛,掠過她的前額和頭發望向空際。難道她知道他已約定在兩點鍾時去檢查身體?看來確實這樣。但這簡直是不可能的,正如她沒法知道一分鍾前他頭腦中剛掠過的想法一樣——他在想是否有可能叫約阿希姆捎個信給顧問大夫,說自己的感冒已好了些,不必再作檢查。經那位女人意味深長微笑了一下以後,他這種想法當然縮了回去,認為這麽做再也沒有什麽好處了。他頓時變得厭倦無聊。過了一秒鍾,約阿希姆已把他那卷起的餐巾放在桌上,揚起眉毛向他示意,同時也向桌上的人們欠了欠身子,準備離席。這時,漢斯·卡斯托爾普跨著外表上是堅定的、內心裏卻是蹣跚的步伐,帶著肖夏太太的微笑和目光,隨表哥一起離開餐廳。


    從昨天早晨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談起過今天的計劃,就是現在,他們走路時還是心照不宣,默默無言。約阿希姆匆匆地上路,因為約定的時間已過,而顧問大夫貝倫斯是堅決要求人們準時的。他們離餐廳沿著底層的走廊前進,走過“行政管理室”,踏著鋪有亞麻布地毯的光潔而打過蠟的樓梯,來到地下室。約阿希姆敲正好對著樓梯的那扇門,門上掛著一塊瓷質的標牌,牌上寫有“就診室由此入內”的字樣,以資辨認。


    “進來!”貝倫斯高聲應道,第一個字眼說得特別響亮。他身穿白大褂站在就診室中央,右手握著黑色的聽筒,這時他正用聽筒拍拍大腿。


    “及時,及時,”他一麵說,一麵抬起那雙鼓起的眼睛向掛鍾望了一下。“unpocopiupresto,signori!意大利文:稍稍快一些,先生們!我們不是專為你們這兩位貴人服務的。”


    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坐在雙用寫字台旁,前麵是一扇窗子。他身穿一件亮光光的黑襯衫,臉色顯得更加蒼白;胳膊肘撐在桌麵上,一隻手握鋼筆,另一隻手捋著胡子,前麵擺著一大堆文件,很像是病情記錄。他以助理人員的身份,用懶洋洋的神情朝進來的一對青年人瞧了一下。


    “哎,把病曆卡交上來!”顧問大夫聽完了約阿希姆的道歉後就答上一句,把他手上標有體溫曲線的卡片接過來,細細察看。這時病人急急卸去上身的衣著,把脫下的衣服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對漢斯·卡斯托爾普,誰也不理會。他東張西望地站了一會,然後坐在一把老式的安樂椅上。這把椅子安置在一張放有玻璃水瓶的小桌旁,椅子的扶手飾有流蘇。牆邊有幾口書櫥,盡是一些書脊厚厚的醫書和卷冊。室內除了一把高低可調節的、鋪有一塊白油布的長沙發椅外,別無其他家具。長沙發椅的頭枕上有一條紙餐巾。


    “點七,點九,點八,”貝倫斯一麵翻閱一周的病曆卡,一麵嘀咕起來。在這份卡片裏,約阿希姆把一天五次的體溫都如實地記錄下來。“您的身體依舊一閃一閃地在發微光呢,親愛的齊姆森。咱們還不能確切地說,您最近已變得結實些了。(他說“最近”,是指過去的四星期。)毒性還沒有退呢,毒性還沒有退,”他說。“這個,一朝一夕當然是辦不到的。咱們又不能玩弄魔法。”約阿希姆點點頭,聳聳他那光油油的肩膀,雖然他本來還想反駁,說自己絕不是昨天才上山的。


    “您右臍門刺過針的地方現在怎麽樣了?那裏發出的聲音總是很尖的。好些了嗎?喂,請您過來,讓我規規矩矩給你叩幾下看。”於是他就開始診察了。


    顧問大夫貝倫斯叉開雙腿,身子向後仰,聽筒挾在胳膊下,先使出手腕之力叩打約阿希姆的右肩上部,叩時用右手那隻強有力的中指作為錘子,而以左手充作承托物。接著他叩起約阿希姆肩胛骨的下部,再從側麵拍打他背部的中央和下方,而約阿希姆則像老資格的病人那樣,抬起胳膊讓大夫敲敲腋下。以後又在左側重複同樣的過程,完畢後,顧問大夫命令一聲:“轉身!”於是叩擊起他的胸部來。他隨即叩擊脖子下麵的鎖骨處,沿胸部上下反複敲拍,先右側,後左側。在叩診圓滿結束以後,他轉而用聽診診察;他把聽筒的一端套在耳朵上,一端按在約阿希姆的胸部和背部——凡是以前他叩擊過的地方,他都用聽筒聽。這時約阿希姆還得一會兒深呼吸,一會兒強行咳嗽。這使他顯得十分緊張,他上氣不接下氣,兩眼直淌淚水。顧問大夫貝倫斯把病人身上聽到的,都用簡短的固定用語說給坐在寫字台對側的助手聽,這使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禁想起裁縫的工作過程來:當時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要替你把衣服的尺寸量一下,他一麵依照傳統的程序把量尺在客戶軀幹和四肢各處按來按去,一麵把量得的數字報給俯身坐著的助手聽,讓對方用筆一一記下。“弱”,“減弱”,顧問大夫貝倫斯在口授。“氣泡音,”他說,後來又說了一遍:“氣泡音(顯然,這是好的)。”“粗糙,”他說,臉色沉了下來。“異常粗糙。”“羅音。”克羅科夫斯基大夫把這一切都記了下來,像裁縫的助手記下裁縫口授的數字似的。


    漢斯·卡斯托爾普把腦袋歪向一邊,眼睛緊緊跟隨著這些動作。他細細看著約阿希姆的上身,陷入沉思。在約阿希姆氣喘籲籲時,他的肋骨(謝天謝地,他總算具備全副肋骨)在繃緊的皮膚下麵高高聳起,而胃部卻陷了進去。漢斯看到的,是一個青年瘦棱棱的、黃裏帶黑的上身,胸骨處長著黑茸茸的汗毛,兩隻胳膊堅實有力,其中一隻胳膊的手腕上戴有鏈鐲。“這是運動員的胳膊,”漢斯·卡斯托爾普想;他一直很愛體育鍛煉,而我在這方麵卻毫無作為,這跟他喜歡當兵也不無關係。他總喜歡在身體上打主意,比我要喜歡得多,而且喜歡的方式也不一樣。我始終是一個文人,更多地向往熱水浴和吃得好、喝得好這類的事,而他呢,關心的都是丈夫氣概的要求和業績。可現在呢,他的身體在另一個方麵變得顯赫了,顯得獨立自在而十分重要,而這卻是疾病造成的。約阿希姆體內在發燒,毒性遲遲未消,身體一直不見康複,哪怕這位可憐的青年人很想下山去做一個軍人。除了胸口的一撮毛外,他發育得同書裏描寫的一樣好,外表上長得與觀景樓此處指羅馬梵蒂岡宮殿內的建築。該處側翼有阿波羅雕像。上阿波羅阿波羅,係希臘神話中主管光明、青春、音樂和詩歌等的天神,一說即太陽神。的雕像一般無二。可是內部他有的是隱疾,而外部又因病發著寒熱;疾病使人們形體大為改觀,它使身體大受影響……他一想到這些,不禁暗自震驚,於是用探詢的目光迅速朝約阿希姆瞥了一眼,眼光從裸露的上身一直移到他的眼睛,他那雙又黑又大而又溫柔的眼睛。由於強行呼吸和咳嗽,約阿希姆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隨著檢查的進行,那雙眼睛帶著憂傷的神色越過旁觀者一直向空際凝視。


    但這時顧問大夫貝倫斯已結束他的工作。


    “喔,齊姆森,這回倒不錯,”他說。“從檢查結果看來,沒什麽大不了。下一次(他指的是四星期以後),情況肯定還會好些。”


    “顧問大夫先生,您看還得多久……”


    “您又想催我了嗎?您還處於酩酊狀態,可不能下山跟您的那夥人團聚嘛!最近我不是說過還得半年——看我的麵上,您就從最近算起吧,可您得把這看作是最短期限。住在這兒畢竟不算差,您得懂點兒禮節才是。我們這裏又不是監獄,也不是什麽……西伯利亞的礦山!也許您想說,我們這塊地方同監獄和礦山相差無幾?好啊,齊姆森!那就開路吧!誰還有興趣,快過來!”他叫了一聲,仰天望著。他伸出胳膊,把聽筒遞給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克羅科夫斯基站起身,接住聽筒,又在約阿希姆身上略略複查了一下。


    這時漢斯·卡斯托爾普站了起來。他兩眼緊緊盯著顧問大夫,大夫叉開兩腿,張大嘴巴,似乎陷入了沉思。漢斯開始急急忙忙作準備。他過於匆忙,在將花點活袖襯衫往頭上翻出時,一下子顯得手足無措。這時,他這個碧眼金發、胸圍狹窄的青年人,渾身雪白地站在顧問大夫貝倫斯麵前。同約阿希姆·齊姆森相比,他顯得文縐縐的。


    但顧問大夫隻是讓他站著,還在沉思默想。這時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又坐了下來,約阿希姆也穿好了衣服。貝倫斯終於決定對那個有興致前來檢查的人注意起來。


    “哎喲,現在輪到您了!”他一麵說,一麵用他那碩大無比的手握住漢斯·卡斯托爾普的上臂,接著把他推開,尖起眼睛打量著他。貝倫斯不像一般人看別人那樣望著對方的臉,而是瞧他的身體;他像轉動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那樣把漢斯的身子轉過來,同時還盯著漢斯背部。“哼哼,”他說,“喔,讓咱們瞧瞧您有什麽花樣。”於是像以前那樣開始敲敲拍拍。


    他像剛才對約阿希姆·齊姆森那樣,在上身到處叩擊,而且在好幾塊地方來回叩了好多次。有較長一段時間,他交替地東拍拍,西敲敲;為了比較起見,他又叩了鎖骨的右上方,接著又擊起它的下方來。


    “聽到了嗎?”他問對側的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坐在離他五步遠的寫字台旁,他點了點頭,表示聽清對方的話。他板起臉,下巴一直低垂到胸前,胡子緊壓在胸口,尖端向上翹起。


    “深呼吸!咳嗽!”顧問大夫下起命令來,這時又接過聽筒。漢斯·卡斯托爾普氣喘籲籲地配合他工作達八分或十分鍾之久,而顧問大夫則不住地在聽。他一言不發,隻是把聽筒一忽兒移到東,一忽兒移到西,對剛才頻頻叩擊過的各個部位,特別反反複複地細聽。聽完後,他把聽診器挾在胳膊下,反剪雙手,垂頭望著他本人和漢斯·卡斯托爾普之間的地麵。


    “嗯,卡斯托爾普,”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隻喊這個青年人的姓氏——“情況跟我以前一直設想的大致相同。卡斯托爾普,我本來已對您起過疑心,現在我可以向您直說了——從我一開始愧不敢當地有幸和您結識的那時候起,我就頗有把握地猜測到,您會悄悄地成為我們這兒的一員,而且有朝一日將會看出,像許多上山時原來翹起鼻子東張西望一心想尋歡作樂的人們那樣,您終有一天會認識到在這兒多逗留一個時期是有好處的——請好好理解我的意思,這豈止是‘好處’而已——而逗留的目的並非出於漫不經心的獵奇。”


    漢斯·卡斯托爾普的臉刷的一下變了色。約阿希姆正想去扣背帶,這時在他剛才站的地方停住了,留神聽著……


    “您在那邊有一個好心腸的、富於同情心的表哥呢,”顧問大夫繼續說,說時朝約阿希姆的方向擺動腦袋,身子一搖一晃好容易才站定腳跟。“我們不久就有希望可以說,他過去曾經生過病,不過根據我們眼前的診斷,我們也敢說他早先曾經一度生過病,您那位頂刮刮的表哥。正像思想家所說的,這就是apriori拉丁文,意謂:演繹性的、先驗的或先天的。對您發生了某些影響,親愛的卡斯托爾普……”


    “他隻是我異父方麵的表哥,顧問大夫先生。”


    “嘿嘿。您總不能連表哥也不認呀。不管是不是異父母所生,他始終是您的血親。究竟是父親還是母親的?”


    “母親,顧問大夫先生,他是我繼……的兒子,繼……”“令堂還健在嗎?”


    “不,她已死了。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


    “哦,怎麽死的?”


    “血塊梗塞,顧問大夫先生。”


    “血塊梗塞?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令尊呢?”


    “他是得上肺炎死的,”漢斯·卡斯托爾普說,接著又添上一句,“我的祖父也是……”


    “哦,原來他也是這樣?唔,您的祖先都是這個樣子。現在就您而論,您經常貧血,可不是嗎?可是在體力和腦力勞動以後,您卻一點兒也不疲倦?哦,還是很容易疲倦?您是不是經常心悸?最近才發現?好。另外,您顯然很容易染上黏膜炎和呼吸道疾病。您可知道,以前您染上了病?”


    “我?”


    “是啊,我已親眼看出這個了。您聽聽這有什麽區別?”於是顧問大夫輪流叩擊他左胸的上側和下側。


    “那邊的聲音比這邊的濁些,”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妙極了。您應當是一名專家。不錯,這是濁音,濁音往往由已鈣化的老病灶引起。鈣化點,您高興的話也可以算它為結疤。您是一個老病人哪,卡斯托爾普,可是您不知道自己有病,我們誰也不能責怪。早期診斷是有困難的,對山下的那些同行尤其有困難。我並不是想說我們的耳朵比他們尖些,不過專幹這個行業好歹總有些成績。您得明白,空氣幫助我們聽診,我指的是這兒山上稀薄而幹燥的空氣。”


    “當然囉,真是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妙啊,卡斯托爾普。小夥子,您且聽著,此刻我要奉上幾句金玉良言。您該懂得,要是您再也沒有什麽新花樣,要是除了您身內通風管裏那些濁音、疤痕以及鈣化的異物外什麽都萬事大吉,那麽我就要把您送回老家去,不再為您操什麽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可是事實明擺在那兒,我們又發現了您的一些新情況,而且您既然已走上山來——那麽漢斯·卡斯托爾普呀,打道回府就不值得嘍。不久後,您又準會再上這兒來的。”


    漢斯·卡斯托爾普又一次感到熱血湧上心頭,心房怦怦亂跳。約阿希姆卻一直站在那邊,雙手按在背後的鈕扣上,兩眼呆呆地望著地麵。


    “因為除了濁音之外,”顧問大夫繼續說,“您左上側又有些粗糙,幾乎是一種粗糙音,這無疑是從新病灶來的。我現在雖然還不敢說它是一個浸潤性病灶,但無疑有點兒浸潤。如果您就這樣下山混日子,我親愛的,您整片肺葉就會完蛋,那時候叫苦也來不及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嘴角古怪地在抽搐;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心髒頂著肋骨在狂跳不已。他掉過頭去瞧瞧約阿希姆,可沒有看到對方的眼睛,於是又望著顧問大夫那張兩頰發青、藍藍的眼睛鼓起而小胡子向一側翹起的臉。


    “還有一件客觀的旁證,”貝倫斯繼續說,“我們也有您的體溫記錄:上午十點鍾三十七點六度,這同聽診的情況不謀而合。”“我倒以為,”漢斯·卡斯托爾普說,“熱度是感冒引起的。”“你說感冒嗎?”顧問大夫反駁說,“感冒是哪裏來的?卡斯托爾普,請您再聽聽我要說的話,而且聽時要留心。據我所知,您的頭腦是迂回曲折,十分複雜的,我們這兒的空氣對疾病有好處,難道您不認為是這樣嗎?事實上確實如此。可是同時您要懂得,這裏的空氣對疾病也有利,它能促進疾病的發展,使全身發生一次巨大的變革;它能使潛在的病患暴發,因此您的感冒發作可不是一件壞事。我不知道您在山下是不是一直有些寒熱,不過我來談談我的看法:您上山的第一天起就已有寒熱,決不是得了感冒以後才有。”


    “對啊,”漢斯·卡斯托爾普說。“對,我真的也這麽看。”


    “一有寒熱,您就馬上感到迷迷糊糊的,”顧問大夫證實他的看法。“這就是細菌引起的可溶性毒素。它像麻醉劑那樣在中樞神經係統發生作用,您得明白;於是您的臉頰就泛起一片潮紅。您現在上床躺一下再說,卡斯托爾普:我們要看看您在床上休息一兩個星期以後,頭腦會不會清醒些。別的且留待以後再說吧。我們要把您的內部好好透視一下——您對自己的情況了解清楚後,會感到十分高興的。不過我也得向您直說:像您這樣的病,一兩天是好不了的;廣告上吹噓的有效治療方法和什麽仙丹妙藥之類,都幫不了您的忙。我一眼就看出,作為病人來說,您似乎比您表哥規矩些,在適應疾病的本領方麵,看來您也比那邊的陸軍準將強些。他一當熱度退下幾分,總想馬上溜之大吉。看來,‘靜臥’這個口令似乎不像‘立正’那樣稱他的心!安靜是市民的首要職責,而不耐煩隻會敗事。卡斯托爾普,我請求您別叫我失望,並別用謊言懲罰我那對人類天性的認識吧!好吧,快走,快回到你們的小間裏去!”


    顧問大夫貝倫斯就這樣結束了他的交談,坐到寫字台前。這個幹許多活兒的忙人,現在乘這段空餘時間趕緊寫些東西,再等待下一次檢查。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大踏步向漢斯·卡斯托爾普走去。他向後歪著腦袋,一隻手搭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寬厚地微笑著,笑時從他的胡髭中露出一排黃牙,同時還熱情地握住漢斯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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