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件事過去十四個月之後,一八五○年一月的一天落雪又降霧的早晨,格侖利希夫妻倆坐在餐廳裏,身旁是他們的三歲的小女兒。淺黃色的木板鑲在屋子的牆壁上,他們坐的椅子是用每把二十五馬克的價錢買來的。


    由於霧氣很大,玻璃上都是灰蒙蒙一片,隻能模模糊糊地望到外麵的幾株光禿禿的樹和灌木的影子。磁磚壁爐裏的火燒得很旺,把屋子填滿了一種芳香的融融的暖意。從壁爐旁邊的一扇開著的門,遙遙可以望見小書房裏的花草的綠葉;對麵一邊,通過半掩的綠色紗布的窗簾可以看到一扇高大的玻璃門和用一色棕緞布置的客廳。門框四邊堵著棉花卷,濃鬱的霧氣把緊挨著大門的一座小露台藏得嚴嚴實實的。除了這兩個通道以外,屋子裏還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門。


    一塊綠桌布鋪在圓桌上雪白的錦緞上,桌布上擺著透明的金邊磁器,好像貝母似地泛著乳白的光。一隻茶爐吱吱地燒著。奶油麵包片放在一隻做工精致的銀質麵包篋裏。這隻麵包篋的口很淺,形狀像一隻微卷的鋸齒邊的大葉子。一隻鍾形的玻璃罩下麵堆著帶網紋的小黃油球,另一隻下麵放著各種各樣的幹酪,白的、黃的、帶大理石紋的、綠色的。自然了,因為格侖利希先生早餐總要吃些熱菜,所以男主人麵前還放著一瓶紅酒。


    格侖利希先生鬢須是新燙過的,在這樣清晨時刻他的臉色顯得特別紅潤。他穿戴整齊,在客廳裏坐著,上身是黑色外衣,下麵是大方格的淺色褲子。他正按著英國習慣拿著一塊嫩煎排骨饕餮大嚼。冬妮雖然認為這也是表現他們高貴的一種手段,但也覺得非常之厭膩,她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下決心用排骨替換她習慣的麵包雞蛋。


    冬妮穿的是睡衣:她特別喜歡穿睡衣。在她眼裏,什麽也不如漂亮的便服更高貴風雅,由於結婚前父母對她這種愛好的管製,因此她現在結了婚就加倍沉湎在這裏麵。她有三套這樣柔軟寬鬆的衣服,剪裁這幾套衣服比剪裁一套舞會禮服還更能顯示一個人的風趣、慧心和智巧。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深紅色的睡衣,顏色和護牆板上麵壁毯的色調非常協調。這件大花的衣服料子柔軟如棉,同樣顏色的細碎的小玻璃珠繡滿全身,宛如雨珠噴濺,從領子到底邊一圈圈的繞著紅色的天鵝絨帶子。


    她的濃密的金灰色頭發上同樣也係著一條紅色天鵝絨帶子,前麵的發卷一直蓋到前額上。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發育到了最成熟的階段,她的略微撅起一點的上唇卻依然保留著兒時那種天真活潑的神情。她的灰藍色的眼睛,眼皮有一些發紅……她剛才用冷水擦過。她有一雙布登勃洛克家族特點明顯的手,雖然略嫌短小,卻白嫩纖細,細嫩的手腕裹在柔軟的袖口裏。她正在用這雙手舞弄刀叉,拿杯子,她的動作今天不管為了什麽有些慌慌張張。


    小女兒伊瑞卡坐在她身旁一把高椅子上。她長得肥肥胖胖的,淡黃的短發卷曲著,穿著一件臃腫可笑的淺藍色厚毛絨衫。她用兩隻手抱住一隻大茶缸,臉整個埋進去,大口大口地喝著牛奶,不時發出一聲表示滿意的歎息。


    格侖利希太太搖了搖鈴,他們的使女婷卡從走廓上走進來,把孩子從高椅上抱出去,準備把她抱到樓上遊戲室去。


    “我想你可以帶她出去半個小時,”冬妮說。“可是不要比半個鍾頭更長,要穿上那件厚一點的夾克,聽見了嗎?……外麵在下霧。”……屋子裏隻剩下她和她的丈夫。


    “你如果執意這樣做,會惹人家笑話的,”沉默了一會她開口說,顯然她在繼續一場中斷的談話……“你有什麽反對的理由?你倒是說一說你的理由啊!……這個孩子現在占去我整天的時間……”


    “你不喜歡孩子,安冬妮。”


    “喜歡孩子……喜歡孩子……我不能老是看管孩子!家務事把我整個占住了!早晨一醒,我腦子想到二十件事要做,上床的時候,我想的是還有更多的事沒有做……”


    “咱們不是有兩個女傭人嗎?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


    “是有兩個女傭人,不錯。婷卡要洗衣服,要收拾打掃,要伺候人。女廚子也忙得手腳不得閑。你一清早就要吃排骨……你好好想想,格侖利希!保姆是早晚也要請的,一位家庭女教師……”


    “我們的經濟能力不允許這麽小就替她雇保姆。”


    “我們的經濟能力!……天老爺,我實在搞不懂你在說什麽!難道我們是叫花子?難道最必要的東西我們也非要節省掉不可?我是帶著八萬馬克的陪嫁嫁給你的……”


    “哼,你那八萬馬克!”


    “當然口羅!……你是不把這筆錢放在眼裏的……你沒有把它當一回事,你是出於愛情才向我求婚的……就算是這樣吧。可是你現在還愛不愛我了?就是我提出正正當當的要求,你也跟我為難。不給孩子雇保姆……還有,我們連必不可少的馬車也沒有,你連提也不提一聲了……如果我們的經濟能力不許可置一輛馬車,不許可我們像個樣子地進城會客,為什麽你非要讓咱們住在鄉下不可呢?為什麽我一進城你就不高興呢?……你最高興的是,讓咱們一輩子埋在這裏,讓我一個生人麵孔也看不到。你老是那麽不近人情!”


    格侖利希先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把玻璃罩子揭開去拿幹酪他沒有回答妻子一連串的質問。


    “你還愛我不愛了?”冬妮重複地說……“你這樣一聲不吭太沒有禮貌了,我還記得當初在我們家風景廳裏……那時候你裝扮出另外一副麵貌!……從我們結婚第一天起你就隻在晚上陪我待一會兒,而且也隻是為了看看報紙。最初你對我提出的要求至少還稍微考慮考慮。可是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


    “你呢?你在使我傾家蕩產。”


    “我?……我使你傾家蕩產……”


    “不錯。你的講究享受和好逸惡勞會令我破產的……”


    “噢,你不要把我受的好教養也當作錯處來責備吧!我在娘家的時候連一根手指頭也不用抬。


    在這裏我卻必須學會處理家務,可是我也有權利要求你不要拒絕我的最簡單的需求。父親是個有錢的人,他作夢也想不到我會缺少傭人使喚的……”


    “那麽你就等著咱們也分得這筆財產的時候再雇第三個女仆吧。”


    “你是盼望我父親死嗎?!……你一天到晚都在忙什麽?我們不是也有產業嗎?……”


    雖然格侖利希先生正在咀嚼東西,也不得不笑了一笑,困窘、痛苦、沉默地笑了笑。他的笑容使冬妮迷惑不解。


    “格侖利希,”她的聲音變得比較平靜了一些……“為什麽你又笑,又說什麽經濟力量……是不是我對咱們財產的想法完全不對?是不是公司生意不好?你是不是……”


    正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凱塞梅耶先生匆忙敲了兩下廊子上的門就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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