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車子緩緩開進坐落在市郊的園區,這裏樹木林立,亭亭如蓋,頭頂飛過許多鳥,嘰嘰喳喳的,不知是歸家的燕子,還是離家的候鳥。飛機的轟鳴聲從遠到近,從近到遠,留下一道蒼白的尾跡雲。


    隱匿在盡頭有一座白房子,灰白的磚瓦,歐式風格。房子前麵有一塊地,秋風剛過,地裏的葡萄樹有些枯萎,但拽著的大顆葡萄依舊飽滿豐腴。


    門前立著兩個雕像,一個是天使安琪兒,另一個是魔鬼撒旦,像極了格格巫的家。


    一大早,邵牧原局促地敲著閆其鈺診所的門。


    過了五分鍾,門從裏麵打開,迎麵是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皮膚有些黝黑的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眼眸間是怯生生的防備,但仍遮蓋不住滿臉的青春稚氣。


    他有一雙淺灰色的眼,立體的五官充滿了混血感。


    “邵先生,您來了。”少年正在換聲期,嗓音有些低沉,蘊含恭敬之意。


    邵牧原訝異,在懷疑,但又不太確定,“你是?”


    “我是閆祁。”少年爽朗的回答。


    邵牧原微微頷首,側著身子進了門,“許久未見你,都長這麽大了。”


    少年下意識地摸摸頭,臉上掛著怯怯的笑意,“您上次見我還在小學,現在已經高中畢業了。”


    “時間過的真快,”他悵然一歎,朝樓梯的方向去看,“閆醫生在樓上嗎?”


    “在的,剛吃過飯,她現在在辦公室。”


    “好。”


    木質的台階隨著他上樓的步伐嘎吱作響,棕色的木板沒有被油漆塗抹的痕跡,隻有原生態的木香。


    二樓右手邊第二個房間,門虛掩著,他推門而入。


    房間內布置奇特,天花板和牆紙都呈墨綠色,水晶吊燈閃著綠光,地上擺了許多石膏像,有未染過的白色,有亂七八糟的混色,還有被紮染的帆布,粗糙地堆在牆角,像被隨手拋棄的一桶染料,因為無所用處,所以無人注意。


    房間內的家具不多,一張長方形的辦公桌,一張木質躺椅,桌上擺著零零散散的紙張,靠牆的位置是一整個灰棕色的書架,鋪滿了陳舊的書籍,湊近些,還能聞到紙張老化而散發出的淡淡黴土味兒。


    “大早上就來打攪我,你不怕我給你趕出去?”先聞其聲,是一個柔軟舒緩的女聲,含著一些歲月的年代感,但鏗鏘有力,非羸弱之軀。


    “已經給您一個星期的時間倒時差了,現在應該也不算打攪了吧。”他言語淡淡,沒有情緒起伏。


    “你倒是比我助理還清楚我的schedule。”閆其鈺嗤笑一聲,輪椅的軌跡打了個彎,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舒雅的淡顏,頭發梳得溜光水滑,一副銀邊眼眶架在偏高的山根上。她的眼睛很大,笑起來卻是彎彎的,嘴角有兩顆淡淡的梨渦。歲月的打磨讓她的眼尾爬上了細碎的紋路,偷藏在發縫間的幾縷白讓她看起來沉穩而可靠。


    或許年輕時她也是一個喜歡在草地上奔跑著放風箏的少女。


    雙腳踩在輪椅踏板上,腿上蓋了一條密密麻麻都是圖騰的薄絨毯,“坐。”她寒暄著,蒼白的手裏抱著平板在上下滑動。


    “上次videoconference在上個月15號,”她將平板放在身旁的辦公桌上,“看來你這段時間感覺不錯。”


    邵牧原坐在對麵的躺椅上,瞧著窗外東升的太陽有些晃眼,用手擋了擋,陽光從指尖溜出,印在他的臉上,“靠藥撐著,好死不活的。”


    “昨晚又一夜沒睡?”看著他的憔悴的雙眼,她見怪不怪。


    他躺倒在躺椅上,吱呀一聲,雙眸緊閉,“藥沒了。”


    “國際速遞,藥明天會到一批,你再等等。”


    “我不想吃藥了。”


    閆其鈺雙眸微顫,思量片刻,“你遇到什麽事了?”


    他沉默良久,薄唇輕啟,“沒有,就是覺得再這麽吃下去,我可能真的離死不遠了。”


    “你現在的麵色雖然沒有以前看著好,但是,”她控製著輪椅,離邵牧原稍近一些,“你的狀態比往日好。”


    “是嗎?”他睜開眼,盯著天花板凝神,“可是我一閉眼還是害怕,害怕看到那一灘血,流啊流,流的到處都是,可是全世界都不在意,沒有人在意。”


    雲朵遮住太陽的輻射,投下一片暗色的陰影。


    閆其鈺從抽屜裏拿出懷表,打開,安靜的房間響起了‘滴滴答答’的聲音,在空曠中暗流湧動。


    “你知道你看到的是什麽嗎?是你的恐懼和逃避。我一直在跟你講,那一灘血是你的心魔,人對於心魔的抗拒是很難的,我不強求你馬上就打敗它,但你仍然要循序漸進的遠離它,你不能由它主宰你,你的人生由你自己主宰。”


    ‘哢噠’一聲,火苗在空蕩的房間裏竄出,照得閆其鈺的臉麵呈暖黃色。


    一股清香的艾草味兒彌散開來,縷縷煙霧嫋嫋騰升,與新鮮的空氣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管是人還是事,你一定要它留在你的腦子裏,逝去的人不會安息,死去的事情也不會得到解決。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因果報應由天定,我們決定不了大多數的事情,唯有讓自己在這個爛糟糟的世界裏存留一些獨有的執念,這些執念能讓我們走的更遠,活得更好,而不是讓我們在短暫的餘生裏自我蹉跎,自我毀滅。”


    綿延的呼吸聲傳來,太陽再次探出頭來,照亮了房間裏的一物一桌一輪椅。


    窗簾由自動控製緩緩拉開,光暈在一點點退散,陰影遮蓋住他的發絲,額頭,眉目,嘴唇,直到蓋在那條暗色的薄絨毯上。


    催眠起效,邵牧原睡著了。


    閆其鈺看了看懷表,比往日花費的時間要長一些,再這樣下去,邵牧原的失眠會更嚴重,入睡更困難。


    當年第一次見邵牧原的時候,那時候他才20出頭,俊朗的外表,身姿挺拔,少年氣息溢滿麵容,她以為這樣一位病人是很容易走出困境的。


    可事情並非表麵那般容易,從那時候算起到現在,已經長達八年的時間了。


    須臾之間就可以輕鬆地毀掉一個人,但想要治愈一個人,那是時間和成本的漫長等待。


    閆其鈺能理解他,能感同身受於他,不僅是因為她作為一名心理醫生,更是因為她遭遇過過猶而不及的痛苦,回想起那些不眠的日日夜夜,比這要疼千萬倍。


    幸運的是,她在痛苦和掙紮之間徘徊,走走停停,最終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閆祁。


    閆祁是閆其鈺在美國街頭撿到的孤兒,那時他還沒有垃圾桶高,身上髒兮兮的,臉上都是凍瘡,頭發亂糟糟的,腳上沒有一隻不破洞的鞋。


    他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眨著雙眼看著她,那麽幹淨,那麽清澈。


    那天晚上,閆其鈺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寒風狂怒,大雪紛飛,她坐著輪椅,蹣跚著推向那個小男孩。


    抬手擦了擦男孩的髒臉,她的嘴唇上沒有血色,但仍擠出一個艱難的笑顏,隨後牽起小男孩的手,跟他說,ehomewithme,sweetboy!”


    男孩濕潤了眼眶,淚水稀裏嘩啦地流下來,那天之後他有了母親,有了自己的家。


    在漫漫長河中,人到底在追求什麽呢?是兒孫滿堂,是弄瓦之喜,還是獨享自由?


    “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到底何為“活著本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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