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牧原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了。


    陳媽收拾妥當準備離開。


    “牧牧,你回來啦!”陳媽滿麵紅光,笑意滿滿,眼角的皺紋爬上來便下不去了。


    “要走嗎陳媽?”


    “對,”陳媽笑得更深了,“今兒三十,我家那口子做飯笨手笨腳的,我兒子和閨女喜歡吃我做的。”


    邵牧原看著她笑了笑,讓開門口的位置,“新年快樂陳媽。”


    剛要關門的陳媽又折回來,聲音低低的,“牧牧,大年三十,好好跟邵先生吃個飯,你一個人,他也一個人,都不容易,先生在二樓畫室,菜我都做好了,要是涼了放微波爐裏叮一下就行,一分鍾就可以,別叮久了。”


    邵牧原點點頭,再次開口,“去吧陳媽,家裏人該等著急了。”


    “誒,好,新年快樂牧牧!”陳媽興高采烈,朝門口走去,連腳步都輕快了不少。他發現陳媽今天的衣服換了喜慶的紅色。


    過年了,該穿新衣,也該笑得開心些,就算是裝,也得裝的像一點。


    敲響了二樓畫室的門,聽到裏麵應聲,他才好整以暇地走進去。


    “陳媽,別做太多菜,我一個人吃不了,那混小子過年也不回家,吃不了全浪費了。”邵東陽拿著貂毛畫筆,神情專注地畫,左側放著臨摹的畫,《日出·印象》。


    邵牧原安靜地坐在他身後,靜默片刻,才緩緩開口,“陳媽走了,混小子回來了。”


    邵東陽被驚了一下,筆掉在地上,花花綠綠的顏料砸在鋪好的白布上,像調皮小兒光著腳隨意亂踩出來的一般,讓人紛亂了心緒。


    他轉過身,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鬢邊的白發沒再染黑了,任由他們肆意瘋長,“你怎麽回來了?”話從口出,幾乎是無意識的,他已經好些年沒跟兒子一起過年了,已經忘了該說些什麽了。


    邵牧原站起身,湊近看他的畫,“畫挺好。”


    邵東陽眨眨眼,收回四處飛散的思緒,眉開眼笑,“想當年,要不是你爺爺攔著,說不定我就是當代莫奈,你也跟著你爹沾光!”


    邵牧原看著由近至遠的色彩出神,悠揚而悲傷,莫名讓人感歎。


    他不由地發笑,直起身來,“是,你是當代莫奈,我也得跟著沾光,但莫奈也得吃飯吧,趁著飯還沒涼,下樓吧。”


    邵牧原靠著牆站在門口,父親在洗手間把手上的顏料搓洗幹淨。


    “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彈琴是吧,青少年鋼琴比賽特等獎,當時我覺得你特有出息,但是,”他關了水龍頭,擦了擦手走出洗手間,“我跟你爺爺做了同樣的選擇,臨了臨了了,才發現原來我跟我爹,你爺爺,一個德行!”


    邵牧原盯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垂眸,陰鬱的臉上看不出新年的氛圍,倒像是去悼念某個故人,尤其是那身全黑的衣服,從頭到腳,保不齊內衣也是一水的黑。


    他轉過頭來,看著邵東陽,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不重要了。”


    菜端在餐桌上,全占滿了,邵東陽蹙眉,一聲歎息,“說了別做那麽多,還是做了一桌。”


    “家裏傭人都回家了嗎?”邵牧原問。


    “嗯,你好多年不在家過年不知道,你段姨說他們不容易,年三十讓他們回家團圓,初三再來。”


    自知兒子不會給他倒酒,邵東陽自己打開一瓶水井坊,給自己倒了一盅。


    “小酌可以,不能多喝。”邵牧原看著他酒盅裏的酒,緩緩開口。


    “我都出院好久了,沒事。”


    “不想再進去就少喝點。”


    大過年的,邵東陽也沒再反駁,隻是又倒出來一些,酒盅裏的酒幾乎要溢出來,他說,“就這一杯行了吧。”


    邵牧原沒回應,夾了一塊和牛肉塞在嘴裏細嚼慢咽。


    “你不陪我喝點?”


    “我開車了。”


    “別走了,就住這吧,”邵東陽擦了擦嘴,又是一聲歎息,“今年過年你還能看到我,明年說不定就沒了。”


    邵牧原抬頭看他,眼中是明目張膽的疑惑,說不清道不明。還是看不懂,父子三十年,他從來沒看懂過父親。


    他沒說什麽,但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一杯,一飲而盡,不算辣,但有股猛衝的勁兒從口中直灌而下,讓他忍不住咳了出來。


    邵東陽哈哈大笑,“這白的可不比那些紅的,跟貓尿似的,這是貨真價實的硬貨!”


    酒過三巡,醉意直衝天靈蓋,暈暈乎乎的,但還保留著一些清醒。邵東陽也吃醉了,但麵色依舊沉穩,不動如山。


    “牧牧,曹家閨女哪不好,你才跟人處了幾天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分道揚鑣了?做人呐,還是要穩重些。”


    邵牧原撐著腦袋,笑的渾身發抖,肩膀上下顫動,滿臉憋得通紅,他看著邵東陽,眼神漠然,“爸!”他提高了音量,“我想問問什麽是穩重啊?”他掰扯著手指頭,“崔靜,23歲,空乘,李楠,26歲,房產銷售,韓琳,18歲,大學生…”這些女孩兒都是邵東陽人生中出現的過客,真應了小時候母親哭天抹淚時說的話,‘邵東陽,你就是個瘋子!’


    “夠了!”邵東陽用盡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理石的桌麵不曾受傷,有血有肉的人才會。


    “爸爸,”邵牧原眼角有淚卻異常平靜,“你告訴我什麽是穩重?”淚珠像斷了線的風箏,洋洋灑灑而下,終究不見蹤影了。


    邵東陽一口氣喘不上來,看著兒子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他有些嫌惡,他不愛邵牧原的母親,同樣不會愛屋及烏,他不愛邵牧原,但邵牧原是他的兒子,未來邵家產業的繼承人。


    相比把未來賭在邵南木那個還沒長大的半大孩子身上,放在邵牧原身上更讓人放心,他有能力把初出茅廬的華悅經營起來,就有能力把家族產業撐起來。


    聽到砰的一聲,冷清的別墅,涼透的飯,炸開的煙花,和熱鬧的春晚,隻有邵東陽一個活物。


    邵牧原在車裏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扶著方向盤聲淚俱下,他已經好多年沒怎麽哭過了,他母親在世是總說,“牧牧,男兒有淚不輕彈,要勇敢一點噢。”


    可是他真的好難過,好痛苦,心口像針紮似的疼,他的聲音沙啞的不像話,他說,“媽媽,我好疼,媽媽,你騙我,長大一點也不好,媽媽,我好想你…”


    車廂內隻有他的聲音在遊蕩,暖氣呼呼地吹著,窗外的煙花未曾停歇,園區靜得可怕,母親聽不到他的委屈,過去聽不到,現在聽不到,未來更不可能聽到。


    如果死去的人可以變成幽魂,他好想媽媽來看看他,他想跟媽媽說對不起,希望媽媽能原諒他,可是,他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窗外的聲音好大,他聽到自己的哭聲如此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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