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承認的重要事情,”莫德說,“是三海妖上的那些人——讓我們說他們中占支配地位的是波利尼西亞人——並非低級的原始人。你知道,老頭克——”克萊爾明白她指的是克羅伯,“——總是說螞蟻也有一個社會,但沒有文化——文化在此處指的並非高雅,而是口頭上用來指習俗、技術、他們信奉的傳統信仰。好了,波利尼西亞人既不是螞蟻,又不是原始人,他們有著許多穩定的和古老的文化。當我聽到外行談論原始人時,知道他們指的是智力沒有發展、沒有文化的禽獸。而且你當然可以在非洲、厄瓜多爾或巴西的某些部分,還有澳大利亞,遇到這種人。真正的土著人。在海妖島上可別指望有這種事,尤其是自這些波利尼西亞人同高加索人混血以後。這些人可以說有著同我們一樣偉大的曆史。他們可能沒有一種複雜的物質文化,但他們肯定有一種複雜的社會結構。他們隻在技術方麵可以說是原始人。你可以相信,在社會方麵他們一定極為先進。”


    克萊爾明白,現在是進一步提出問題的時機了。“當那些男人們穿著比運動員的短褲還要少的東西整天四處跑,女人們除了12英寸長的草裙外幾乎是裸體,這很難認為他們是文明的。”


    “我相信,就那裏的氣候和他們相互之間的態度來說,他們的穿著是十分合理的。”莫德心平氣和地說。


    “我們也會同土人那樣嗎?”克萊爾問道。


    莫德似乎感到吃驚。“你的意思是什麽?”


    “我是說——你和我將不得不脫掉衣服,並……”


    “天哪,不,克萊爾。試想一下我穿上草裙,一身鬆弛的肌肉,連同我的權威,盡在微風中。天哪,你怎麽想得出這個問題?你將穿著同這兒,在加利福尼亞一樣的衣服。普通的夏裝,隻是更輕一些,幹得更快一些。說真的,我們倆都該買些東西了。第一條禁忌就是不穿藍色牛仔褲或寬鬆褲,否則,在土人眼裏你會像個男人,這會令他們納悶和不舒服,那怕是一絲不掛也比牛仔褲或寬鬆褲強得多,他們也會較少注意。不,你完全可以穿你的舒適的罩衫和裙子,或者無袖印花布連衣裙,那會被接受的。關鍵問題是要對那些人表示興趣,表示感情移入。我們中無人能像羅伯特-洛伊經常提到的那個貴族出身的年青的英國人類學家那樣行事,這位英國人類學家生活到土人之中,回來時不多不少帶回來下麵一篇報告——‘習俗罕見、態度可鄙、道德缺乏’!”


    克萊爾同婆母一起笑了,感覺好多了。當她朝咖啡桌走去取煙時,她看到莫德從一隻抽屜裏取出一疊紙來。


    “這是打出來給那些可能是我們的隊員的信的複寫件嗎?”莫德問。


    克萊爾回頭瞧了一眼,點了點頭,回到座位上。“我打了4封,還照你的意思從伊斯特岱的信中摘了某些部分,一起封到信封裏了,我簽的是你的名字。”


    “它們什麽時候發出的?”


    “昨天下午,正好趕上收信。全都是航空,隻有雷切爾-德京的地址是洛杉磯,沒用航空。”


    “對——讓我瞧瞧——對,這是給她的那封。我想我最好看一遍,因為我省略了某些東西,這給了我繼續同他們聯係的借口。我希望他們都能出得來,哈克費爾德被深深打動,我不想為了換人再到他那兒去。”


    “他們今天早晚都可以收到信了,”克萊爾說。“我想到周末便可有回信了。”


    “嗯,”莫德喃喃地說,瀏覽著第一封信。“我真希望雷切爾能有這6個周的空。”


    “是那個搞精神分析學的女人吧?我不懂,莫德,你幹麽要選她?”


    “我曾見過雷切爾寫的一篇東西——《求婚和定婚對婚姻的影響》——這是一篇優秀作品,我便肯定她在海妖島上會幹得出色。除此之外,她是實地考察的一個必需角色——絕對的冷靜、不易動情、徹底的客觀、不是瘋狂的弗洛伊德派,如此年輕而非常沉著。我非常想同那些不管可能出現什麽新情況都能自製的人共事。雷切爾是我所要的那種人,我希望她也需要我。”


    “她肯定會欣然接受的,”克萊爾自信地說。


    已經是上午11點41分了,在洛杉磯威爾什爾大街那間樓層很高的陰暗的精神病辦公室,雷切爾-德京博士坐在病人身旁的椅子裏,手指撚著鉛筆,告誡自己說,假如將剩下的9分鍾的療程哪怕再延長1分鍾,她就會叫起來。


    病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雷切爾感到了片刻的惶恐。病人感覺到自己的不耐煩嗎?放下雙腳,雷切爾俯身到病床前,觀察病人。她發現病人正在盯著正前方,陷在深思中,似乎雷切爾的分析並不存在。


    雷切爾在病床上方穩住身子,又意識到另一件事。她和病人在這一瞬間形成的這一戲劇場麵,同她曾經見過的一幅老式畫上的場麵很想象——大概是一幅廣告——畫的是美麗的那喀索斯俯身在山泉上,看自己的倒影入了迷。這一場景準確地顯出來:她,雷切爾-德京,就是那喀索斯;那張皮病床就是山泉;米切爾小姐,俯臥在病床上,就是她自己的倒影。這場景隻有一點不算準確:那喀索斯因熱戀自己水中的倒影憔悴而死,而雷切爾則是從對自己倒影的痛恨中蛻變出來。


    考慮著米切爾小姐,她想分析一下自己內心的感情混亂。她並非米切爾小姐作為一個人而恨她,她恨的是從米切爾的問題中看到了自己,二者像嘲弄人般的想象。雷切爾的恨是通過她的病人傳遞的對自身的恨。


    在她作為一名實習精神分析醫生的短暫而忙碌的歲月中,這種情景從沒出現過,起碼像剛才這種想法沒有出現過。直到兩個月前,米切爾因前來治療闖入了她的生活,雷切爾-德京過去一直是比較沉著和平靜的,一切事情都無可挑剔地四平八穩。她明白她自身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自始至終存在著,並且逃脫了她自己的分析;米切爾小姐並沒有給她帶來問題,米切爾小姐所反射出的是公開地將雷切爾的問題暴露出來,並且使之戲劇化,就像米切爾小姐的問題的孿生姐妹。


    雷切爾坐回到椅子裏,指頭仍在生氣似地玩弄著鉛筆。她知道,她應當在第四周以後,當病人大大解除了痛苦而開始訴說她的問題時,就讓她停止治療。雷切爾沒有這樣做,而是忍受著聽她訴說聽了一遍又一遍,一麵感到痛苦,一麵虐待狂式地接受著,夜裏回想起來就痛恨自己。她一開始就應該去找她自己的精神分析醫生教練厄恩斯特-貝漢姆。她知道,這應當是專門的解決方式,但她沒能這樣做。就好像她要把這種自我鞭笞保留得時間更長一些,去忍受它;好象要否定懦弱,證實她是沒有問題而且堅強的,但是,阻止她去找精神分析醫生教練的原因還不隻這些,雷切爾意識到,他一定不會允許同米切爾小姐的關係繼續下去,對此,她深信不疑,但問題是,雷切爾想繼續下去。每周3次,共150分鍾,就像是收看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連續劇節目一樣,不想錯過任何一章,因為她一定要知道這一痛苦的故事的結局。


    今天是最糟的了,也或許因為她自己在私生活方麵的處境處於最壞狀態。今天的療程令人難以忍受。她斜眼瞟了一下桌子上的鍾,50分鍾的療程還剩7分。7分鍾長得可怕,她是否應當縮短些?


    “你不同意,大夫?”病人問道。


    雷切爾-德京咳嗽了一下,戴上博士帽,忍受著自己的折磨,開口說話。“咱們先別急著聽我的意見,米切爾小姐,”她說。“正如我曾告訴過你的那樣,現在重要的是將你失調的根源亮出來,便於你更清楚地認識它。一會兒,你就不會要我的意見了,你自己會頓感領悟,你將懂得你自己該做些什麽。”


    米切爾小姐麵露不悅,將頭轉到墊子上,這樣眼睛便可直接看到冷海藍色天花板。“我不知道為什麽要不斷到這兒來治療或付錢,”她抱怨道。“你幾乎從不給我勸告。”


    “在需要勸告時,我會給的,”雷切爾幹脆地說。“現在,要緊的是把所有能告訴我的東西都說出來,請試一試吧。”


    米切爾小姐在傷心的靜默中沉思了一會兒,最後她說,“好吧,如果你堅持要這樣的話,”她恢複了自由聯想。


    像過去已經做過多次那樣,雷切爾秘密地審視著米切爾小姐其人。病人將近30歲了,是一個顯赫的上流社會家庭的獨生女和財產繼承人。米切爾小姐在成為拉德克利夫家的人前後受過良好的教育,旅遊了不少地方,年輕的情人不離左右。她有著一種冷冰冰的吸引力,從她那無可挑剔的金發做成的蓬鬆發式,到她那長長的線條分明的臉(很像古埃及奈弗提娣的半身像),到她那筆直的模特兒般的體形。從肉體上,她令男人們向往,但她從來沒有需要男人們注意的想法,直到最近還故意避開任何男人對她的愛慕。


    雷切爾把目光從病人身上拉開,盯著地毯和她自己的內心。假如說雷切爾有一個問題,也不是假謙虛的問題,她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對異性有著同她的病人一樣的吸引力。如果她不是這麽高,這麽瘦,如果她不是如此精心修飾過,她會仍然同她的病人一樣的秀麗。事實上,這一點一直是她同男病號相處的困難之一。他們的感情轉移往往很徹底,有幾次甚至是進攻式的。她不知道米切爾小姐對她作為一個女性而不是一個治療者有何看法。雷切爾樸素的黑西服和高領襯衫——她今天穿戴的總體效果——沒有完全從她的外表中去掉女性之美。像米切爾小姐的發式那樣,她自己的淺棕色頭發也是蓬鬆的,盡管蓬鬆得稍差一些。她的一雙山貓眼小而有神,鼻子筆直,顴骨高而豐滿使臉到下巴形成一個三角形。雷切爾的身軀高而瘦,寬肩膀,大但不很隆起的rx房,螞蜂腰和小子腚。也許她的小腿太直了。但總而言之,從肉體上說,她並不比她的病人次,也實在不比她的大多數朋友差。可是,31歲了,她仍沒有結婚。


    她的問題,像米切爾小姐所有的她的問題的孿生物一樣,不是缺少對異性的感染力。可以說,這對孿生女子的問題症結是一種內心毛病,一種恐懼症,恐懼異性。對她們倆來說,損害和摧殘早在孩提時代就發生了;她們倆的成年標誌表現在不參與任何感情糾葛。倆人都苦心經營起了一種極端的獨立,來逃避對任何別人的義務。


    病人的聲音打斷了她,是在訴說遭受的折磨。雷切爾產生了一種負疚感,便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米切爾小姐那兒。


    米切爾小姐侃侃而談。“我不斷地想起,腦海裏也不斷地出現,我認識他以後開頭那些個星期。”米切爾小姐停了停,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然後繼續往下講。“他同所有人都絕對不同,或許他並不特殊而是我,就是說,我對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感覺與眾不同。當有人試圖同我親熱或愛撫我,或者當他們提出類似的要求,我總是不答應並且也不為此感到遺憾。我對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在意,他們是些孩子,寵壞了的孩子。可當他來了後,我的的確確一反常態。我要他,我是說我真正地需要他,我怕失去他。你能想象出我怕失去一個男人嗎?還有,他對我也有如此感覺——我已經告訴你多次了——但我相信——至今仍然相信——他也愛我。鬼知道為什麽他要娶我,假如他不這樣又該如何?他幾乎同我爸一樣有錢,所以不該那樣。不,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且我也要做他的妻子。但是,一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外出——我是說幾小時以前——我知道他那晚會向我求婚,我清楚地知道——而這時我感到厭煩——恰在此時,你會說——說下去——真是時候……我猜你是對的。我需要被需要,並且我需要他,需要我們那種孩子氣的、懸浮不決的婚約繼續下去,繼續下去,像一個神話,一個沒有性的美妙的神話——隻有精神之戀——沒有現實——沒有責任要承擔——沒有成年人的交際——不必給予和報答,不必暴露自己,不必用依靠別人來代替依靠自己——我知道,大夫,我們的問題就在這兒——我知道——”


    雷切爾聽著,心在收縮著,她想:你什麽都知道,米切爾小姐。


    雷切爾的思緒又回到過去,她和米切爾小姐的孿生問題在不遠的過去交匯在一起了。在她整個醫學院及後來的生活中,都曾有著男人,有時是學生,有時是大一些的男人。也曾有過求婚,有令人愉快的求婚,也有頗具吸引力的求婚。會是非常美滿的,雷切爾,你工作你的,我工作我的,我們可以雇人照看孩子,我們一次可以買兩張床,享受降價優惠,哈哈。來吧,雷切爾,說點吉祥話吧。記住,組織家庭,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然而她總是重複著同樣的回答。你是個可愛的人,阿哥(或是貝利,或是迪克,或是約翰),可是你瞧……除此之外……並且還有……這就是為什麽我恐怕不會答應,我真的不會。


    她總是盡力減少對最成熟的友誼的感情和熱情,並且每每都是成功的。隻有兩次,在她下定決心專業化,成為一個精神分析醫生後的那一年,她允許自己建立一種超級關係來超越友誼。一個目標是她的同學,一個來自明尼蘇達的笨頭笨腦的瘦高個。事情安排在他那廉價的單身宿舍裏,地點就是他的床(他們曾就這個同時開過玩笑)。她對此有所準備,就像補一次牙那樣來對待之。她沒有給予什麽東西,他給予的多一點。這出戲隻演出了一場。這樣做隻是為了追求經驗——沒有親自經曆的第一手知識,將來怎麽能指導別人?——她同一個傻裏傻氣的年輕教授、丈夫的父親般的男人調情,並同他在凱特琳娜島上的一間旅館平房裏度過一個周末。此舉提供了更高一級的專業知識,但無快樂可言。即使當他進入她體內時,她還是保住了自己的秘密。她的角色僅僅是個無辜的旁觀者,不偏不倚的觀察員,並且就她所知,他也許手淫過。演了3場後這出戲又閉幕了。他不明白為什麽她沒度完這詩一般的周末就離開了。這是雷切爾第一手經驗的最後一幕。從此以後,雷切爾關於官能的知識就隻是來自於聽課、閱讀,或最終得之於她的病人。她使自己相信,她的性欲已平靜地休息了,像一位睡著的公主,當合適的王子來臨,她同她的感情會照常醒來。


    14個月後,這一天到來,意中人來了。她和她的感情的確醒了過來,一切都按時發生。他那時40歲,現在41;她那時30歲,現在31。他是一個大塊頭、溫厚的人,一雙牛眼似的可愛的眼睛,充滿生氣的體魄,是個受過充分教育的單身漢,有著最好的天性、最廣泛的興趣、最高的收入,就是賈格爾、厄爾姆和摩根經紀公司的那個摩根,名字叫約瑟夫-伊-摩根。家庭也很好,她醒來了,很幸福,而他墮入情網,心甘情願。


    頭10個月的流水賬很簡單,可節省許多筆墨。第1章,美術畫廊、博物館。第2章,劇院、電影院。第3章,夜總會、各式酒吧、酒館。第4章,他家的屋子,他的家人,可愛的人們。第5章,她的朋友的屋子,她的朋友,美妙的人們。第6章,晚會,許許多多晚會。第7章,在拉瓜那、新港、馬利埠、特朗克斯等地停車,接吻,接吻。第8章,她的宿舍,愛撫,愛撫。第9章,卡默爾周末,夜晚沿著水邊散步……


    米切爾小姐在啜泣,可雷切爾並不為那晚從水邊的散步走開而遺憾。當米切爾小姐再次開始講述時,雷切爾便想打退堂鼓,因為她知道接下去的是什麽,以前已經聽過了。


    “就是那天,在裏維埃拉,我覺得是對的,”米切爾小姐在說。“我像一個膽小的學生拚命逃開,而他懷著愛來追我,決心傾吐他的問題。但是我更加拿定主意,當我們驅車回戛納時,我確信問題已經解決了,我要說是的——我要說是的,上帝,結束它,來一個幸福的結尾。可太陽還沒落山,他提出我們換上泳裝,到海灘去喝雞尾酒。於是我在小屋裏換上衣服,然後他也換上。當他從裏麵出來時,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我是說令人作嘔。這個兔鬼子穿著比基尼褲——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那麽粗俗——那麽獸氣——他作為一個人,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是一樣的——可某種別的東西使之不同。我無法看他,他卻攤開四肢躺在我旁邊,就在此時此地他脫口說出——求婚——馬上結婚——而我明白那意味著什麽——我開始大哭,跑回旅館去了。醫生們不讓他進——可我能說什麽?——不管怎樣,你看我的境況——就是崩潰,正如你已經知道的那樣——就從那兒開始,從那件事——就從那開始——”


    結尾,那是結尾,雷切爾想起了自己的事:


    他們發現了凱默爾北麵沙灘的一片寂靜的延伸帶,在樹中間停下車,他幫著她從陡坡上下到沙灘上。沙灘上很暖和,海水在月光下輕輕泛著波浪。他們將鞋子踢到一邊,赤腳順著波浪走著,手拉著手。她知道他會求婚,這個敏感的大個子,是如此愛她,她也愛他,但她保持沉默,他卻開口求婚。她衝進他的懷抱,最後想一想,最後在這一幸福來臨後她連一秒鍾也沒有去想,隻是當他輕聲訴說愛慕時不停地點頭。


    他要慶賀一下,他要同她一道衝進水裏。她不明白這怎麽可能,他們沒有遊泳衣。他高興地說他們現在不需要衣服,他們實際上已經結了婚。她對內心發生的事情糊塗了,默默地表示讚同,心神不定地走到突出的岩石後麵脫開了衣服,解開了第一顆襯衫扣子,感到冷,站在那兒打顫,發冷打顫足足有500多秒鍾。後來,她聽到聽她的名字和他的動靜,從岩石後衝出來準備向他解釋,就算是某種解釋,發現他原形畢露,正像他指望她也如此那樣。她臉上的恐怖樣子馬上消除了他臉上滿不在乎的笑容。她注視著他那寬大的毛茸茸的胸脯,不情願地,恰似在夢中,向下看去……是的,米切爾小姐,是的……她從沙灘上跑開了,摔倒了,爬起來,再跑,他喊著在後麵追。


    當他穿好衣服回到車上,她已等在那兒,不哭了,平靜了。在回家的整個路上,好遠好遠的路上,他們倆有理性、有教養的可怕,以至於在早晨到來,洛杉磯出現在迷霧中時,事情便真相大白了,過錯都是他一個人的。他應該知道得更清楚些,你瞧。女人同男人不同,更容易緊張,更富於感情,你瞧。男人好向前闖,好衝動,好忘事。她的職業同她的脆弱女性毫不相幹。她已應允了一次結婚,並且被弄垮了,緊張過度。同意嗎?他們將會結婚,一切事情都會解決。事情總是如此。我愛你,雷切爾。我愛你,喬。事情會好的,雷切爾。我知道,喬。最好開始考慮定個好日子,雷切爾。我會的,會的,喬。那麽,明天晚上怎麽樣?明天晚上。


    明天晚上一直持續了4個月,有的約會如約了,有的則沒有。約瑟夫-摩根想逼出個婚期來。雷切爾則運用女性曆史上的一切招數來避免確定日子。她的防禦都是建立在急診、一次業餘出診、寫精神病學報告、參加會議、招待親友、患病未愈等借口上。一直拖到了上星期。發生了一場戰鬥。他說,她在耍他。如果她不愛他,為什麽不明說?她說,她真的愛他,非常愛。那麽為什麽要逃避他,騙他,真正地拒絕同他結婚呢?事情會弄明白的,她說,不久就會明白的。然後他說了她又說,他說了最後幾句話,這幾句話是:他不想再逼她了,但他的願望還是那樣,他的允諾不變,當她想好後必須到他那兒告訴他。


    這場毀滅性的爭吵發生在上周。


    昨天晚上,她在報紙的好萊塢欄裏讀到,有人看到摩根同一個意大利年輕女電影演員一起進餐。


    她晚上有3個小時沒睡著。


    她猛地感到時間到了。她看了看桌上的鍾表,在椅子裏動了動身。“好了,米切爾小姐,恐怕時間到了,”雷切爾宣布說,“這是一次最有用的會見,盡管你感覺不到,那便是有了進步。”


    米切爾小姐已經坐了起來,理著頭發,最後站了起來,臉上比先前輕鬆多了。


    雷切爾站起來。“周末愉快,我希望星期一的同一時間再見到你。”


    “好的,”米切爾小姐說。她向門走去,雷切爾留在後麵,她猶豫了一下,轉過頭來。“我——我希望能像你那樣,德京博士。我能嗎?”


    “不能,你也別要那樣。很快,有一天你就會完全成了你自己,一個你評價甚高的自己,那就足夠了。”


    “我會照你的話去做的,再見。”


    病人走後,雷切爾-德京倚在過道牆壁上,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迷惘。用了好大勁,她才弄明白已到中午,直到4點不會再有別的病人。為什麽是這樣呢?突然,她想起來了。她要去參加一個討論會,在貝弗裏希爾思高中的講台上,同塞纓爾森博士和林德博士一道。討論會議題是青少年和早婚,隨後會議就對參加旁聽的父母和老師們開放,來聽取發言中的問題。對此,幾個月以前就做出了安排,這將占用她今下午1點到3點的時間。邀請一到,她就欣然接受了。她總是喜歡這種事情中的給予和拿取,精神挑戰和刺激。現在,她感到軟弱和擔憂,對喬感到不快,對自己感到憎惡,對自我估價不高感到沉悶。她並不處在精力旺盛、才華橫溢和精神病學方麵才智發揮的最佳狀態,她需要獨自一人來恢複一下精神,想一想,自我解脫。可是,她知道不能不如約參加答應過的會議,她從沒這樣幹過,而且現在也不能這樣做。找人代替已經太晚了,她隻得走一遭了,還要盡上自己的最大力量。


    從洗手間出來後,她整理了一下麵容,拽上外套,離開了辦公室。路過接待室時,她看到了放在燈台上的早晨郵件,有半打信,她將信塞進口袋裏,鎖上辦公室門,鑽進電梯,下到辦公樓的大廳裏。


    外麵,冷颼颼的,天色昏暗陰沉,就像她的心情一樣。她原打算乘上她的敞篷車開進貝弗裏希爾思,在一家好點的餐館裏來上一杯,安安靜靜地吃頓飯,然後在1點前趕到討論會上,但現在,她心境不佳,難以那樣喝上一杯,吃一頓真正的午飯了。於是,她走上威爾什爾大街,安步當車,朝拐角處的快餐店走去。


    櫃台上差不多都坐滿了,僅有兩個位子空著,她坐進了就近的一個,為的是想要清靜些。訂了一碗豆湯、不老不嫩的吉司漢堡包和咖啡後。便坐了下來,兩手在桌子上疊在一起,努力想從近幾個月的廢墟中建立起的某種東西。


    她不能因為喬和女影星約會而責備他,或者因為將來的一些約會而責備他,這是十分清楚的,他也有他的生活,他不得不過他的生活。他的約會並不一定就意味著他的感情已經移入別處,這或許不至於走到私通的地步。喬上次還說過他要同她結婚,對此她心裏明白。唉,該死,她要同他結婚,對此她也清楚。她當時看出,明智的做法是到他那兒去,坦率地和盤托出,暴露自己,暴露她感情抑製的程度,他是有精神上的準備的,他會理解的。有了他的理解和支持,她會去找她的精神分析醫生教練,找出症結所在,最後,她是能夠嫁給喬的。


    對她的精神病學者的自我來說,這是簡單的,也是唯一的程式。可是,她的女性的自我——她的絕對女性的自我——不讚成。她不想把自己的基本問題展示給他。這對事情有點影響,很小的影響。新娘有一個問題,她不能揭去麵紗。這是愚蠢,病態的愚蠢,可這是客觀存在。她又感到困惑了,曾經是非常簡單的問題現在又向包圍在四周的複雜性屈膝了。


    午餐廳裏熱氣蒸騰,有點悶人,當她脫外衣時,觸到了口袋裏的郵件。她疊了疊外衣,放到身旁的座位上,從口袋裏將郵件拿出來。


    她一邊用匙攪著湯,一邊扒拉著郵件。沒有一件令人感興趣的,於是拿起了最後一個信封。回信地址是:“加利福尼亞州聖巴巴拉市雷納學院莫德-海登博士。”這令人驚奇。雷切爾對莫德-海登相當了解,她將莫德看作是由於職業關係經常相見的熟人,如此而已。她從沒去過莫德的家,莫德也沒來訪問過她的住所。在此之前她們誰也沒有給誰寫過信。她想不出莫德-海登為什麽要給她寫信,可是她對這位她認為在人類學界佼佼者中是如此偉大的老大姐的敬慕,令她迅速將信封撕開。信就放在她麵前,接著她就進入了遙遠的三海妖世界。


    喝完湯,細嚼著吉司漢堡包,呷著咖啡,雷切爾-德京繼續讀下去。她讀了一頁又一頁,如饑似渴地讀完了伊斯特岱報告的節錄,她的私人世界已經被她自己同約瑟夫-摩根、同米切爾小姐的問題給充得夠滿了,現在又有這麽多人擠了進來,亞曆山大-伊斯特岱、拉斯馬森船長、托馬斯-考特尼、一個叫莫爾圖利的波利尼西亞人和他的頭人父親鮑迪-賴特。


    莫德-海登的信和所附材料令她飄然升空,將顫顫抖抖地她帶到了一個寂靜的、沒有落腳地的、古怪的星球,一種由馬林諾夫斯基的博亞瓦、在塔利的《極樂鳥》中之夢境南海和德-赫-勞倫斯的拉格拜大廈。她想把自己置於三海妖這幅圖畫中,發現她的理智的自我被這種文化所吸引,但又為這種文化中的明顯的色欲主義所排斥。早些時候,當她的神經過敏還不這麽厲害,壓抑還舒舒服服地深埋心底,她一定會感興趣,一定會立即給莫德-海登去電話的。


    正如莫德在信中提到的,雷切爾也記起了一年前她曾自願要求參加一次在一名能夠教給她許多東西的師傅指導下的實地考察。她曾對婚姻習俗感興趣,極端感興趣。那是在一個不同的時期,那時她的思想、她的工作和她的社會生活(當時剛剛開始同喬一道出去)都是井井有條、按部就班的。今天,參加這樣一次旅行就顯得愚蠢,研究無節製的性表演和美滿的婚姻,這對她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她對此已失去客觀性或平衡。此外,她怎麽把同喬還沒解決的關係拋在一邊而離開呢?她怎能離開米切爾小姐和另外30位病人6個星期呢?當然,過去也有幾次她離開病人較長時間,而且也沒有什麽可預示她留下來會解決同喬的任何問題。還有,在當今之時,三海妖純屬幻想,不可能有那種自我放縱的事情,切不可把當它回事。


    手拿帳單的女招待出現,將她從遙遠的土地上拉了回來。她看了一下表。差18分鍾1點,得趕快到討論會上去了。


    她匆忙從快餐店出來直奔汽車,駕車去貝弗裏希爾思高中。她到達講台後麵時,正好會議主持人在叫她的名字。聽眾們已經就座,禮堂都坐滿了,眼下——今天下午的一切活動對她都有著一種魂不守舍、昏然欲睡的特性在裏麵——她發現自己已坐到了桌子後麵,在塞纓爾森博士和林德博士之間,正在參加一個關於十幾歲青少年婚姻的生動討論會。


    時間過得很快,她明白自己在爭論中扮演了一個被動的角色,聽憑塞纓爾森博士和林德博士左右聽眾,占盡上風,隻有點到她的名字而不得不講時她才開口。通常,她在這種爭論中表現都是不錯的,可今天下午,她心裏明白,表現得太差勁了——說錯話、說廢話、生搬硬套——就差沒罵出口來了。


    雷切爾模模糊糊地覺察到,討論已經結束了,聽眾們的問題正在向他們3人湧來。有兩個問題是提給她的,而她的兩位同事則要對付一打以上的問題。牆上的鍾告訴她,罪快要受夠了。她靠到椅背上,考慮著同喬的可能的攤牌。


    突然,她聽到叫她的名字,這意味著有人給她提出一個問題。她在木椅裏挺了挺身子,想把問題完全聽明白。


    聽完了問題,她裝出思索的表情——喬可能早已看透了她這一招——然後開始回答。


    “是的,我明白,太太,”她說。“我沒有讀過你提到的他的深受歡迎的那篇東西,但如果其內容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聲明無論如何我決不會動一動深受歡迎的那話兒……”


    她的聲音猶豫、迷惑。一陣嘈雜的聲音打破了聽眾的沉寂,緊接著是咯咯笑聲,現在又爆發出一陣不高的竊笑和嗡嗡的說話聲。


    雷切爾遲疑了,迷糊了,胡亂地了結道。“——好了,我相信你掌握了我說的要點。”


    令人費解的是,全部聽眾一齊大笑起來。


    喧鬧聲裏,雷切爾無可奈何地轉向林德博士,而他兩頰紅紅,兩眼死死盯住前方,好像不得不假裝沒有偷聽一場桃色事件一樣。雷切爾趕緊轉向塞纓爾森博士,他在拐著嘴笑,也是正直向前看著聽眾。


    “他們是怎麽了?”雷切爾對嘈雜的聲音小聲說。“他們笑什麽?”她想記起她說了些什麽,關於不要動那篇雜誌上的文章去尋求任何東西——尋求任何東西——那篇文章——那受人歡迎的一篇——篇——東西——忽然,她喘了口氣,對塞纓爾森博士耳語說,“我是……”


    而他,仍然兩眼盯著前方,用一種令人興奮的低嗓門從嘴角裏回答道,“恐怕,德京博士,你那說漏嘴的毛病又犯了。”


    “噢,上帝,”雷切爾咕嚕著,“你是說我說漏嘴了。”


    主持人敲他的小槌子,秩序很快恢複了,於是後麵的問題和回答將漏嘴事件湮沒了。雷切爾告誡自己不得再說話了。繼續呆下去,木然坐在那兒亮相,是對性格的一次考驗。當別人的說話給她提供了一道保護的屏障時,她的心思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和當時讀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病理學》中的“語失”:“一次,有個少婦在社交界表現自己——她說的話令人感到是在激情的伴隨下和在許多種發自肺腑的情感的壓榨下衝出口邊的:‘是的,一個女人如果要使男人高興,她就必須長得漂亮。男人則輕鬆多了,隻要他有筆直的‘五肢’就足夠了!……在我所用來治療和消除神經過敏症狀的精神治療法過程中,我經常麵臨著從病人偶然嘣出的話語和冒出的幻想中發現其思想內容的任務。盡管病人盡力想隱瞞其思想內容,然而又會無意地背叛了自己。”


    雷切爾沉思了一會這個,又用幾秒鍾想了想自己的“語失”,發覺討論會已經結束,宣布休會了。她站起身,走下講台,悄悄地離開,她清楚今晚要寫兩封信,一封給約瑟夫-摩根,是好是壞,向他吐露她的問題真情,讓他決定是否願意等她,直到她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另一封給莫德-海登,告訴她雷切爾-德京將處理好自己的問題,準備在六、七月份隨隊到三海妖去呆上6個星期。


    莫德-海登拿起克萊爾打出並寄給在新墨西哥州阿爾布開克的薩姆-卡普維茨博士那封信的複寫本,讀信前,她轉向克萊爾。


    “我希望這能打動他,”她說。“我們很需要薩姆參加。他不僅是位出色的自由植物學家,而且是位傑出的攝影家,少數具有創造性的人物之一。我擔心的隻有一件事——見鬼,薩姆是個顧家的人,而我偏偏忘了邀請他的妻子和女兒一道去。也許他們去不成問題,但我盡力想使考察隊小一點。”


    “如果他堅持要帶上全家又怎麽樣?”克萊爾問。


    “那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當然,薩姆對我太重要了,我想任何條件我都會接受,即使帶上他的爺爺、鬈毛哈巴狗和溫室……得了,我們還是往好處想吧,沒有過不去的獨木橋。我們等著瞧薩姆怎麽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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