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兩天之後,史蒂夫發現自己仿佛置身於中世紀之中,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此時是希臘的陽光普照的午後,史蒂夫到達了他的目的地——西莫皮特拉修道院。它是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木石建築,室外長廊和懸臂陽台緊貼著峭壁,高出愛琴海1200英尺。


    蘭德爾手提輕便的短途旅包,裏麵塞滿在巴黎購的替換衣服和洗刷用品,還有他的密碼手提箱。他疲憊地穿越滿是塵土的庭院。頭前帶路的是斯帕諾斯神父,此人中等年紀,穿著紫色法袍,在史蒂夫騎著一匹騾子到達此院時上前迎接了他。趕腳的那位向導叫弗拉霍斯,是一個本地人,很年輕,長著鬥雞眼,臉上堆著令人討厭的假笑。


    “跟我來,跟我來。”斯帕諾斯神父用他那帶著濃重土腔的英語在他麵前咕噥著,早已上氣不接下氣的蘭德爾跟著這位行動敏捷的神父走進西莫皮特拉修道院,登上了搖搖晃晃的木台階。


    修道院下響起了深沉而悠長的聲音,在空中回蕩,那種回聲像一個破舊沉悶的鍾在鳴響。


    蘭德爾停住腳步,被這聲音嚇一跳。“是什麽?”他問。


    斯帕諾斯神父此時已到了樓頂,向下喊道:“是第二次祈禱會的信號,是木鍾撞擊柏樹板的聲音,叫我們的一百位祈禱人前往祈禱。第一次祈禱在半夜,第二次在中午飯後,第三次也就是最後一次是在日落前。”


    蘭德爾爬到樓梯頂。“這第二次禱告要多長時間?”


    “3個小時,但不用怕,你不必等那麽長時間見彼得羅波羅斯院長,他正等你呢,他不會禱告很長。”神父露出他參差不齊的牙齒,“你餓不餓?”


    “嗯。”


    “已經給你準備好飯了,你吃完了,院長也就準備好了,來。”


    蘭德爾又跟著斯帕諾斯神父的後麵,很疲憊地走過一個寬寬的、潮濕的、粉刷過的走廊。走廊裏幾根鑿過的拜占庭柱子,和幾張聖人的壁畫像。最後,他們進了一個牢房似的接待室。裏麵的牆剛剛被塗上灰色,屋子中央放著一個長桌子,還有幾個發亮的木板凳,桌子上擺著一盤飯菜,一把很難說是幹淨的叉子,還有一把大木勺子。


    斯帕諾斯神父直接把蘭德爾引到桌邊坐下。


    “你現在就可以用餐,”主人說,“就完餐後,院長會在隔壁他的辦公室見你。”


    “院長怎麽樣?我聽說5年前他一直病得很厲害。”


    “他是病了,腸功能紊亂,又有一陣傷寒熱。可是院長抵抗力很強,這兒的氣候、精神生活、草藥,以及與聖靈接觸獲得的力量使彼得羅波羅斯院長恢複了活力,他好了。”


    “最近幾年他出去過嗎?”


    “沒有,除了去過雅典兩次,但是他打算很快去國外旅行一次。”斯帕諾斯神父轉了一周,使勁一拍手,“我先告辭了,一會兒,有人來服侍你。”


    “等一下,”蘭德爾說,“還有一個問題請教一下,我聽說沒有一個女人能進這個半島的修道院,是真的嗎?”


    斯帕諾斯神父稍稍低下頭,用一種莊嚴的語調說道:“這條命令是十個世紀前製定的,不論人獸,沒有一個雌性的玷汙過我們這個地方。三次例外,一次是公元1345年,一個塞爾維亞國王攜王後上了岸;近代,羅馬尼亞女皇伊麗莎白到過這個修道院;還有英國一個大使夫人斯特拉特福德-迪-雷克裏夫女士,但兩個人都給引開了。除去這幾次外,沒有一個女性到過這兒。舉個例子,1938年,我們的一個教友去世,米海羅-托爾多,死時82歲高齡,他一輩子,直到死前一個女人也沒有見過。”


    “這怎麽可能呢?”


    “托爾多神父的母親死於難產,他來到我們這兒時是個孤兒,剛生下來4個鍾頭。他長大成人,直至暮年,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兒,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還有一個例子,”神父咧開那參差不齊的牙齒笑了笑,“希臘一個婦科醫生,被他的女病人們折磨得苦不堪言,想逃出來享受享受幹淨和安逸。他來到聖山度假。他知道,在這兒,再沒有女病人用得著他打攪他。是真的,我們無需受夏娃的引誘,隻有上帝及兄弟友會的誘惑。粗茶淡飯,希望你能吃得滿意。”


    斯帕諾斯神父剛出去不久,一個靦腆的守法衣長袍的教士開始招待蘭德爾吃午飯。飯菜很簡單:一大碗粥、幾塊白魚、一塊乳酪、一些葫蘆菜、一塊黑麵包、一杯土耳其咖啡、一個桔子。安傑拉曾告訴他有煮章魚,幸好這次沒有。不過那一大杯強烈的紅酒倒是讓他這頓飯吃得蠻香的。


    可是,蘭德爾的心思確實不在飯菜上,他在回憶著兩天前在巴黎的情景。


    安傑拉-蒙蒂辜負了他對她的信任,她又對他撒了謊,她說她到過聖山,可這是一個她從來不可能到過的地方。


    在整個艱苦的旅途中,蘭德爾心頭怒火中燒,所有的火氣都指向了她。他曾愛過並相信過這意大利女孩,上周他以為她是個叛徒、騙子,可她想讓他滿意地證明自己哪一個都不屬於。後來,他愛她更深了,也更信任她了,可是,現在——這個絕對再也不能辯白的謊言!


    從法國到希臘的心情最壞的一路上,他腦袋裏充滿了憤怒的斥責聲,都是衝著她,他罵她,粗野地叫她不知廉恥的、騙人的母狗。他一向不願用這種詞匯來說女人的,可是他無從表達他的憤怒,他對這個姑娘極度的失望,這個他曾經以為值得他像信任別人一樣再度相信的姑娘。不過,他仍然想著她,試圖編出幾個借口來為她的謊言作解釋,因為他仍然愛著她,可是他找不出借口,一個也沒有。


    快到終點時,他的憤怒漸漸減弱了。


    他決心把她從他腦子裏趕出來。


    他回想三天來發生的事情。這三天把他帶到了這個荒僻的單性異鄉的半島上。


    上周五下午在巴黎,安傑拉撒謊後——他媽的,趕出她去,驅除她去,別想她,集中精力辦事——一時衝動,他下定決心把博加德斯發現的詹姆斯紙草紙上的年代錯誤交給這個世界上最權威的阿拉米語專家來做最後的判定。


    然後,還是在巴黎時,他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弄到一張清單,一份來聖山的批準書。沒有奧伯特教授的聲望及政治勢力,這至少要花幾個星期才能弄來。由於奧伯特教授的幫忙,他隻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希臘外事部基督教分部就為他辦好了去聖山獨立區的特別護照。奧伯特又聯係了一位大學教授,托那個人與聖山的彼得羅波羅斯院長聯係,約定了見麵時問。院長同意在西莫皮特拉修道院接見他。這之後,便是倉促地準備旅行。


    路線確定下來後,蘭德爾給阿姆斯特丹掛了兩個電話。他告訴維多利亞旅館讓他們給安傑拉-蒙蒂留個話說他有一個特殊任務要出去5至6天。他又給克拉斯納波斯基酒店的喬治-l-惠勒打電話,可是得知這個出版商和亨寧在美因茨忙著。蘭德爾便簡單地給他留了幾句話,大意是他要就博加德斯錯誤去見彼得羅波羅斯院長,幾天之內即返回為宣布日到來的公眾宣傳做準備。


    昨天,星期六,他乘奧林匹克噴氣式飛機從巴黎起飛到希臘的薩洛尼卡市。飛行不到4小時,便跨上薩洛尼卡市寬寬的大街。穿過希臘摩爾式建築的房子,以及數不清的拜占庭教堂。然後他在美國領事館拿到了去聖山的護照後,又在地中海旅館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


    今天一大早,他從薩洛尼卡乘上一艘髒乎乎的,像是用油炸過的油餅似的汽船,行程80英裏到聖山的官方港口達芙尼。在那個紅頂的警衛站裏,一個頭頂天鵝絨帽子的警官,給他的護照蓋了個章。接著在海關小屋裏,幾個長頭發的僧人檢查了他的隨身行李。一個嚴厲的僧侶居然真的——真的!——摸了摸又戳了戳他的胸部,解釋說這是“為了確認你是不是女扮男裝”。


    通過行李和性別的檢查,蘭德爾見到了他的向導,他早在那等他了。這是一位名叫維拉霍斯的希臘年輕人,既是向導又是馭騾人。維拉霍斯雇了一個私人小船,把他們從海邊擺渡到不遠的西莫皮特拉修道院。小船看來不很結實,但是突突作響的單引擎和來回晃動的小船,還是把微微有些醉意的舵柄旁的主人和躲在遮陽的破帆布下麵的維拉霍斯和蘭德爾,安全運到了高高棲在海邊岩石上的修道院下那個擠在大石頭堆中間的船庫裏。


    維拉霍斯在那兒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後租了兩頭騾子。他們騎著這兩頭騾子,沿著峭壁上那條曲曲折折的直通鷹巢頂的危險的小路費勁地向上爬。20分鍾後,他們在一個神龕那兒喘息了一會兒。神龕裏供著聖母和聖喬奈姆和聖安妮的神像。從他們帶的餐具盒裏取水時,維拉霍斯解釋說西莫皮特拉就是“銀石”的意思。那個修道院——他們的目的地,在最高處是1363年被一個很有眼光的隱士發現並建起來的。


    蘭德爾唯一的意願是逃離這條危險的小路,盡快到達目的地。經過一路顛簸,天堂最終出現在路的盡頭了。令人精疲力盡的15分鍾後,他們到了山頂,遠處白菜地那邊,聳著一堵修道院的大高牆。負責接待他的斯帕諾斯神父正站在修道院門口一個破破爛爛的木板地的陽台上等他。


    蘭德爾想,所有這些異地夢魘,就是為了探出耶穌怎會在沒有放幹水的湖上經過的。


    此次想要解開謎底的旅行是異乎尋常和瘋狂的,他不禁奇怪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他知道,他隻要保持自己剛剛產生的,幾乎是很微弱的信仰而已。


    “蘭德爾先生——”


    他從長椅上轉過身,發現斯帕諾斯神父站在他身旁。


    “如果您願意的話,米特羅斯-彼得羅波羅斯院長現在想見你,你稱他為神父就是了。”


    蘭德爾欣然地把他的旅行包交給修道士,自己拿著公文包,被領進院長辦公室。


    他走進的這間房子寬敞得出奇,而且燈火通明。牆上畫的是非常形象但很粗糙的宗教壁畫,許多有代表性的聖像,如天使長加百利報喜,聖母瑪利亞加冕等。屋頂懸掛著的是一盞白色的金屬吊燈,房裏到處是點燃著的油燈,把這間房子籠罩在單調的黃暈中。一張圓桌上,堆滿了厚厚的中世紀古籍,桌旁站著一位至少70歲或更大年紀的人。


    他戴一頂黑色的圓筒形無邊氈帽,穿一件厚厚的黑色長袍,上麵按宗教級別縫著一個骷髏,腳穿一雙粗製的農夫鞋。這是一個小小的瘦弱的希臘人,濃密的白胡須,棕色的皮膚,他瘦瘦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古怪的無邊方形眼鏡——眼鏡向下壓得很低。


    斯帕諾斯神父介紹了院長後就離去了。


    “蘭德爾先生,歡迎你到這兒來,你一路上辛苦了吧!”他語調溫柔,給人一種安慰感。


    “神父,我非常榮幸在這裏被接待。”


    “你喜歡我們用法語還是意大利語交談?或許英語更令你滿意?”


    蘭德爾笑了。“盡量用英語好了——盡管我希望我懂阿拉米語。”


    “噢,阿拉米語,實際上它並不像你想象得那麽令人生畏。當然,我這樣說是不很適當的,因為我把一生都用來研究它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好好地談一下。”他在圓桌旁一個背部有梯格式橫檔的椅子上坐下來,蘭德爾緊跟著坐在他身旁。“我猜想,”他接著說,“你恐怕要在這兒度過一個晚上,然後再返回薩洛尼卡市。”


    “如果可以的話。”


    “我們歡迎偶而來的客人。當然,你可能發現我們這裏有許多不便之處,舉個例子說吧:我們修道院裏沒有浴缸。我們喜歡說‘經過基督洗禮的人不必再沐浴’。但是你將發現我們的床墊都很幹淨,沒有蚊子或其它蟑螂之類的蟲子。”


    “彼得羅波羅斯神父,我的唯一興趣是阿拉米語。”


    “當然,這是我主耶穌的語言,雖然沒有華麗的詞藻,但卻隱含著地球上一些最偉大的智慧。是的,這就是阿拉米語,——閃語語係中的一支。它是敘利亞和美索不達米亞高地的一種語言。阿拉米人都講這種語言,這些人是遊牧民族,在公元前五世紀後定居在巴勒斯坦北部。在基督長大成人時,阿拉米語還是加利利窮人的普通語言。希伯來語隻限於那些受過教育的人用。但希伯來語和阿拉米語非常接近,可以說它們就像是叔伯兄弟一樣。”


    “它們的區別在哪兒呢?”


    “這很難解釋。”彼得羅波羅斯院長撫摸著胡須說,“我該怎麽說呢?希伯來語和阿拉米語都有相同的22個字母,但是這隻是輔音。這兩種語言都沒有元音符號。但是當大聲朗讀時,這兩種語言都有許多字母表裏沒有的語音。當口語被記載下來時,沒有的語音或元音就用與它們最近似的輔音符號表示出來。一個用希伯來語書寫和另一個用阿拉米語書與的人會用同樣的輔音記下同樣的詞——但是,每個人會加上不同的、稍有區別的符號表示元音。舉個例子來說,如果詹姆斯用希伯來語寫mylord或myg0d,那麽寫出來的將是eli——但用阿拉米語言寫出來的卻是elia。我講清楚了嗎?”


    “噢,”蘭德爾說,“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這並不重要,”院長說,“你所關心的,我想,是古阿拉米語吧?”


    “一點不錯。”


    “那麽讓我們接著談,蘭德爾先生,我聽說你希望我檢驗一份用公元一世紀的阿拉米語書寫的手稿。此外,對你來訪的原因我一無所知。”


    “神父,您聽說過‘第二次複活’計劃嗎?”


    “‘第二次複活’計劃?”


    “這是個代號,是在阿姆斯特丹進行的一項印刷《聖經》的活動。一群出版商結合在一起,打算根據6年前在羅馬城外獲得的重大的考古發現,出版《聖經》新的版本。”


    “啊,當然——”院長打斷他的話說,“現在我想起來了。英國《聖經》學者——傑弗裏斯,傑弗裏斯博士曾邀請我共同翻譯新發現的阿拉米語材料。他寫的並不很明顯,但是引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當時如果不是我病得很厲害的話,我一定會接受他的邀請。但已不可能了。蘭德爾先生,你能告訴我這是關於什麽內容的嗎?我一定替你保密。”


    在接下來的5分鍾裏,蘭德爾毫不猶豫地把彼得羅納斯羊皮紙和詹姆斯福音書的要點告訴了院長。


    他講完之後,院長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可能嗎?”他咕噥著,“這可能嗎?能有這樣的奇跡嗎?”


    “有可能,而且存在著。”蘭德爾靜靜地說,“這就要靠您來判斷挖掘中發現的手稿中的一塊令人奇怪的碎片了。”


    “這是主的作品,”院長說,“我隻是他的仆人。”


    蘭德爾提起手提箱,放到腿上,打開,尋找埃德隆拍攝的第九號手稿的照片。他一邊找,一邊說,“這是由意大利考古學家奧古斯圖-蒙蒂在羅馬附近的一處古跡發現的。別人告訴我說蒙蒂教授和他的女兒在5年前曾拜訪過您,請求您證實他的發現。可我覺得他的女兒不可能到過聖山。”


    “絕對不可能。”


    “但是我想知道蒙蒂教授自己是否真的來到這裏向您請教?”


    院長搖著頭說:“沒有,沒有叫那個名字的人來拜訪過我。至少……”他的聲音低了下來,眼角閃動著,竭力去回想些什麽。“蒙蒂,你說是蒙蒂?是從羅馬大學來的那個人嗎?”


    “對!”


    “我想起來了,我曾同他通過信,我肯定是這樣的,可能是在四、五年前吧,或者甚至更早些。這位羅馬的教授曾希望我去羅馬,由他負擔路費,去證實一些阿拉米語手稿。他自己太忙了,無法抽身到聖山來拜訪我。後來——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傑弗裏斯博士在邀請我合作翻譯時,的確提及過一位發現兩部著名的公元一世紀時的文件的意大利考古學家。但是,至於與蒙蒂本人在這兒——聖山或其他的地方會麵,沒有,我不曾如此幸運地拜會過他。”


    “我也認為您不曾見過他。”蘭德爾說,盡力掩飾住他的痛苦,“我隻不過想確證一下。”他把公文包放到地上,隻拿出手稿的相片和阿拉米語英文譯本的複製品。“這是我來聖山所要呈現給您看的。但是,在我給您看之前,院長,讓我先把這個問題的由來說一下,希望您能解答。”


    蘭德爾沒有提及博加德斯及他在該項目中的使命詳情,隻簡單地說明了在《國際新約》正在印刷的過程中,有人偶然發現,在講述耶穌從羅馬經過富西納斯湖肥沃的土地逃往埃及這一章裏有一個年代錯誤,一個差異。


    “但是,根據羅馬曆史學家記載,”蘭德爾總結說,“直到3年後那個湖才幹枯了。”


    院長聽清楚了。“允許我看一下譯文。”他請求說。


    蘭德爾把它遞給他,說:“請看第四和第五行。”


    院長讀了譯文,又重新讀了第四和第五行。“我們的主,在帶著教徒逃出羅馬的那天晚上穿過了富西納斯湖的大片土地。那個湖早就被凱撒大帝派人排幹了,那時羅馬人已經在開墾並耕耘了。”他搖著頭,陷入了沉思。“是的,現在如果你允許我看看這個譯本的阿拉米語原文……”


    蘭德爾把相片遞給院長,這位希臘老人掃了一眼相片,皺起眉頭,然後抬起頭。“這又不過是件複製品,蘭德爾先生,我必須看一下原稿。”


    “我沒有,神父。他們不允許我或其他任何人攜帶著它旅行,這手稿太珍貴了。他們把它安全地保存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個特殊的地下室裏。”


    院長顯然很失望。“這樣的話,你給我的任務就雙重困難了。看阿拉米語那些細小的文字就已夠困難的了。但是檢驗複製品中的阿拉米文字,並且試圖準確地翻譯它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這張相片是用紅外線拍的,它顯示出手稿中最微弱的特征,而且……”


    “不管怎樣,蘭德爾先生,複製品隻不過是第二手資料,對於我年老昏花的雙眼來說,總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那麽,神父,您至少能分辨出相片上到底有什麽吧?”


    “我是想看一下,我當然盡力而為了。”他咕噥著站起身,蹣跚著走到放著燈的桌旁,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巨大的放大鏡。


    蘭德爾密切地注視著神父弓下腰,把手稿的相片放到燈下,透過放大鏡研究它。一連幾分鍾,神父一直全神貫注地檢查著相片。最後,他把放大鏡放在桌子上,拖著雙腿走向他的椅子,然後拿起譯文,又重新讀起來。


    他一言未發地把譯文還給了蘭德爾,撫摸著他雪白的胡須,說:“你應該知道,傑弗裏斯博士和他的同事能夠直接看原文,因而有優勢。記住這一點的話,便可以說他的翻譯是最好的。果真如此的話,那麽這些文件一定被認為是基督史上最令人震驚、最激動人心的發現了。”


    “我也毫不懷疑這一點,”蘭德爾說,“但是,我的確懷疑——或者至少我想知道,是否阿拉米語的翻譯是最確切的呢?”


    神父搔著胡子後的下巴,陷入了沉思。“就我從這張相片上分辨得出的結果來看,翻譯是非常準確的。我不能斷言的確是這樣的。許多阿拉米文字,你自己也能看得出,經過幾世紀已經褪色了,原來的文字幾乎消失了,變得模糊不清了。在你所說的那幾行裏,有幾個字幾乎認不出來了。”


    “我知道,神父,但仍……”


    這位希臘老人沒有理睬蘭德爾,繼續說下去:“古代手稿經常是這樣的,一個外行人是不能理解這些問題的。首先,我們要來談談這些紙草紙的原料。你知道這個保留下來的手稿的紙草紙是什麽嗎?這種紙是由埃及尼羅河地區生長的一種草莖中抽取其木髓製成的。木髓被剪成條狀,然後把兩層這樣的木髓條交叉粘在一起。這樣生產出來的紙草紙不比我們當代廉價的證券紙持續的時間長多少,當然更不能保存十九個世紀。在潮濕的氣候中,這種紙就分解了;在幹燥的條件下,能保存時間長一些,但是變得極其脆弱,用手指一接觸就可能破碎或碎成粉末。你給我看的相片中的手稿碎片,可能是太脆了,磨得太厲害了,以至於上麵的文字幾乎是模糊不清的。而且,在公元一世紀的時候,阿拉米文是用方體字形書寫的,木髓紙上的各個字母或各個字都是獨立寫下來的,因此,單個字間不是互相聯係著的。人們也許認為這樣書寫比較容易辨認和閱讀。其實恰恰相反。用草書寫成的字體都要遠遠比它好讀。非常遺憾的是,草書到了公元九世紀時才出現。這些障礙就使得研究一件複製品更加艱難了。”


    “然而,這種阿拉米語足可以被閱讀的,而且全部翻譯出來了。”


    “的確是這樣。就像分布在世界各地的3100份《新約》的碎片和手稿一樣——其中80份寫在紙草紙上,200份用安色爾體,也就是說大寫體——也成功地被翻譯出來了。但是,這是在克服了巨大的困難之後才得以翻譯成功的。”


    蘭德爾仍堅持著。“很顯然,這些手稿中的困難也被克服了。詹姆斯福音書被翻譯出來了。而且您也說過,您認為它翻譯得可能很精確。那麽,您怎麽能解釋其它內容中的不一致性呢?”


    “有幾種可能的解釋,”院長說,“我們不知道在公元62年的詹姆斯是否受過很好的教育,以至於他自己能夠書寫福音書。也許是他寫的,但更有可能是,為了節省時間,由他口授,讓經過訓練的抄寫員書寫,然後他隻不過再簽上名罷了,這份手稿可能是抄寫員第一次寫下來的原稿,或者是另外一份手抄稿——也就是詹姆斯說他送給其他二人中的一份——由抄寫員記錄下來的。或者是一個抄寫員,由於手或眼睛勞累,或者由於大腦走神,可能把一個字,幾個字,或者一句話抄錯了。記住,在阿拉米語中,把一個小小的點點錯了位置,就能全部改變那個字的意思。舉個例子來說,在阿拉米語中有一個字可以當‘死亡’或者‘村莊’講,其差別完全是靠一個點的位置。這麽一點小小的錯誤非常可能造成時代錯誤。或者,的確可能,在基督去世13年後書寫或口授耶穌的傳記,詹姆斯自己有可能把我們的主從哪裏或如何從羅馬離開這一事實記錯了。”


    “您相信是那樣嗎?”


    “不相信,”院長說,“這份資料太寶貴了。即使在當時,也不允許人們犯這麽粗心的錯誤。”


    “那您的看法如何?”


    “我認為最有可能的解釋是:當代的翻譯者——當然理應非常尊重傑弗裏斯博士和他的同事們——在把阿拉米語翻譯成英語或其它語言時犯了錯誤。這種錯誤也許是由於兩種原因中的一種導致的。”


    “那些原因是——”


    “第一個原因很簡單:今天我們不可能知道公元62年詹姆斯所知道的所有阿拉米語。我們不知道阿拉米語的全部詞匯。而且沒有這種文字的詞典,而且以前也沒有一本詞典傳給我們。因此當我們成功地發現了許多古代紙草紙的資料的時候,新發現的手稿又給我們提出許多以前我們從未見過的詞。我記得有人在米地沙漠的一綠洲上的穆拉巴特洞穴中曾發現過一些手稿,叫我前去幫助翻譯。這次發現包括公元130年用阿拉米語寫成的許多法律合同和反叛羅馬的猶太首領考克巴用阿拉米語寫的兩封信。他是公元132年反叛羅馬的負責人。其中就有無數我以前從未見過的阿拉米語文字。”


    “那麽當時您是怎樣翻譯它的呢?”


    “用了與傑弗裏斯和他的同事們在翻譯詹姆斯手稿時遇到一些不認識的字時一樣的處理方法——即通過與文中認識的字進行對比,通過與熟悉的語法形成的相似點猜度出作者所要傳達的意思和意味。這裏我想說的是,用現代的文字去表達古代的語言有時是不可能的。有時,翻譯則更像是解釋。但是這種解釋有時會導致錯誤的產生。”


    院長若有所思地摸著胡須,然後接著說,“第二種危險,蘭德爾先生,是每一個阿拉米文字都可能有幾種意思。舉個例子說,有一個阿拉米字表示‘靈感’、‘教誨’和‘幸福’。遇到這種情形,翻譯者就要決定用哪一種解釋為好。翻譯者的決定既是主觀的,又是客觀的。主觀上講,他必須要權衡一下一行或幾行中不同字並列的含義。客觀上來說,他必須要努力發現原來存在的一點或一筆現在已經消失了。而這非常容易被忽視,被錯誤地估計,非常容易犯錯誤。人類並不是知道所有一切事物的。他們極其容易判斷錯誤。以前在從希臘文翻譯成英文詹姆斯欽定本《聖經》時,翻譯人員就把‘人子’譯成了‘他的兒子’。實際上,古希臘語中沒有‘他的’這個詞。這個錯誤在冉版的標準譯本中才被更正為‘兒子’。這個變動可能比較精確些,但它已把新版改變了‘耶穌’的含義。”


    “那麽這次翻譯中會不會也發生了類似的錯誤?”


    “非常可能。阿拉米語被翻譯成‘我們的主,在帶著教徒逃出羅馬的那天晚上穿過了富西納斯湖的古老土地……’如果你把‘穿過了富西納斯湖的大片土地’改為‘穿過了富西納斯湖旁邊或附近的大片土地’,或把‘早就被凱撒大帝派人排幹了’改為‘即將被凱撒大帝派人去排幹’,便一切問題都沒有了。”


    “您相信那些字有沒有可能被誤解?”


    “我相信這是最好的解釋。”


    “如果它們沒有被誤解呢?如果它們被翻譯得很精確呢?”


    “那麽,我將對詹姆斯福音書的真實性、可靠性表示懷疑。”


    “如果它們僅僅是誤解呢?”


    “那麽,我將把新版的福音書看成是人類曆史上最重大的發現。”


    “神父,”蘭德爾說道,從椅子裏向前側了側身,“您難道不認為為了發現這福音書是否是人類曆史上最重要的發現,而值得做出任何努力嗎?”


    院長看起來有些糊塗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建議您明天早晨和我一起回阿姆斯特丹。在那兒您將親身檢驗這手稿的原本,然後徹底地、明確地告訴我們、我們發現的手稿到底是真的,還是偽造的。”


    “你想讓我去阿姆斯特丹?”


    “明天,您的費用由我們來支付。這樣,您將為您的修道院做出重大的貢獻。但是,最為重要的是,您的權威將使《國際新約》不再受到懷疑。”


    彼得羅波羅斯院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最後一點是最為重要的。的確,這將是為上帝工作。是的,蘭德爾先生,這樣的旅行是可行的。但是,不過明天不行。”


    “好極了!”蘭德爾歡呼著,“那麽,您什麽時候可以去?”


    “我一直計劃著作為聖山修道院區的代表,參加由我的上級也是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堡大主教主持的希臘正教會的一個宗教會議。我將和教會的大主教們一起參加這個會議。我們必須竭盡全力將我們800萬人更加忠實地、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這次會議的開幕式將於7天後在赫爾辛基舉行。我計劃5天後離開雅典,前往赫爾辛基。”


    老院長慢慢地站起身。蘭德爾確信在院長濃密的胡須後掩藏著一絲笑意。


    “所以,蘭德爾先生,”院長接著說,“剛才我考慮了一下,決定早一天,也就是4大後,離開這裏,繞一個彎路。畢竟,我們可以把阿姆斯特丹看成是去赫爾辛基路程中的一站,是不是?是的,我將到那兒,親眼看一下你們紙草紙的原稿,然後告訴你們發現的是一個奇跡,還是一個偽造品……現在,蘭德爾先生,你必須在晚飯前休息一下。我們為你準備了我們最精美的食物,你以前曾經吃過清煮的章魚嗎?”


    3天後,蘭德爾回到了阿姆斯特丹,回到了他在克拉斯納波斯基酒店的辦公室,他一直等待著喬治-l-惠勒和其他四個出版商會對他的逃避責任大發雷霆。


    恰恰相反,惠勒的反應使他大吃一驚。


    實際上,蘭德爾在昨天傍晚以前就回來了,他在星期一早晨天亮的時候離開了聖山,星期二晚上到達了阿姆斯特丹。當時,他曾想立刻麵見惠勒。但是,歸途——騎著騾子膽戰心驚地下山,乘坐私人飄搖的小船、顛簸的海輪,然後乘噴氣式客機從薩洛尼卡市到達了巴黎,在巴黎又換機到阿姆斯特丹,最後乘出租車從機場回到他的旅館——這次旅行要比第一次旅行更累,將他折磨得精疲力盡。


    他回來的時候,衣服已經很髒了,而且累得他搖搖晃晃,根本無法麵對惠勒或安傑拉。他甚至累得不想洗澡。他一頭栽在床上,倒下就睡,一直睡到今天清早。


    回到克拉斯納波斯基他的辦公室後,他決定先不找安傑拉算帳,要先做最為重要的事情。他告誡自己,首先要檢測一下兩件事:即版本的可靠性和安傑拉的誠實,而且首先要解決的是版本的可靠性問題。


    從出版商的接待室裏,他給安傑拉打了個電話,向她問好,但故意將她的熱情歡迎岔開,他說他將和出版商們一起忙碌一整天。(但是他知道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他隻是不想見到她。因此,回到辦公室後,他給她布置了一項工作。)至於今晚的約會,他一直回避著。他解釋說,他可能仍然很忙,盡管如此,他必須讓她知道原因。


    這事完了後,他大步走進惠勒的辦公室,做著最壞的準備,結果他卻大吃一驚。


    他一走進辦公室,就衝動地把在過去的5天中他到過哪兒,他一直在做什麽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不給出版商插話的機會。


    惠勒帶著濃厚的興趣聽著他講述,幾乎是用一種祝賀的語調做出反應說:“不,我並未擔心你對宣傳工作玩忽職守。我們沒有一個人懷疑你。我認為你使你自己確信這裏沒有任何錯誤是最為重要的。除非你自己百分之百地相信它,否則我們不能期望你全心全意地去宣傳它。”


    “謝謝你,喬治。一旦彼得羅波羅斯院長檢驗並且確認了這些碎片,那麽我將定下心來。”


    “這是另外又一件值得我們感謝你的事情。我們一直想要老院長走出修道院再幫我們檢驗一下原稿,但卻始終沒有成功。我們沒有辦到的事而你卻辦到了。因此我們得感謝你自動自發的精神。並不是我們懷疑手稿,而是如果院長能和這項計劃聯係起來,那將是非常榮耀的事情,而且他能消除你最後的擔心也是很令人高興的。”


    “謝謝你,喬治,我一定會完成任務。那麽,在宣布之日來臨時我們一切都可以準備就緒了。”


    “在宣布之日到來和過去後,我們都將如釋重負。同時,盡管現在我們仍然應該保持警戒,但是我想現在我們可以感覺稍微輕鬆一點了。”


    “怎麽會呢?”蘭德爾奇怪地問。


    “在亨寧那方麵,我認為我們已有一套可行的方案來保護他不再受普戶默的敲詐。至於我們辦公室內部的猶大——漢斯-博加德斯這個叛徒,我們已解雇了他。我們從美因茨回來後立刻把他趕了出去。”


    “你解雇了他?”


    “是的。他曾大吵大鬧,就像當初威脅你那樣,威脅要揭發我們,他警告我們說,他一旦向弗魯米和普盧默指出了他所謂的致命的錯誤,他們就會立刻毀滅我們。我們告訴他盡管可以去辦就是了,不過他們不會得到什麽好處的。將來有一天,當他們看到《國際新約》,將確信它是令他們信服的,無可指責的。不管怎樣,我們已把博加德斯從這裏趕了出去。”


    蘭德爾從未如此感動過,這幾位出版商居然不怕博加德斯的威脅,同時又準備歡迎彼得羅波羅斯院長檢測他們的手稿。這幾乎恢複了蘭德爾對這項計劃的全部信心。


    他還有一個請求。“喬治,我公文包裏有一張第九號手稿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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