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安娜和弗龍斯基早就交換著眼色,為他們的朋友這種能言善辯而感到遺憾,終於弗龍斯基沒有等待主人,就徑自向另一幅小畫走去。


    “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真是奇跡!多麽美妙呀!”他們異口同聲叫起來。


    “什麽東西使他們那麽中意呢?”米哈伊洛夫想。他完全忘記了他三年前繪的那幅畫。他忘記了他有好幾個月日日夜夜全神貫注在這幅畫上時,他為它所經受的一切苦悶和歡喜。他忘記了它,就像他一向總把畫好的畫忘記了一樣。他連看都不高興看它一眼,隻不過因為等一個想買它的英國人,這才把它擺到外麵來的。


    “啊,那隻是一幅舊的習作罷了,”他說。


    “多麽美好啊!”戈列尼謝夫說,他顯然也從心底裏被那幅畫的魅力迷住了。


    兩個小孩在柳蔭下釣魚。大的一個剛垂下釣絲,正小心地從灌木後麵往回收浮子,全神貫注在他的工作上;另一個,小的一個,正支著臂肘躺在草地上,用手托著長著亂蓬蓬金發的頭,沉思的碧藍眼睛凝視著水麵。他在想什麽呢?


    對這幅畫的歎賞在米哈伊洛夫心中喚起了往日的興奮,但是他懼怕而且厭惡對於過去事物懷著無謂的留戀,因此,雖然這種讚賞使他感到快慰,他卻竭力把訪問者們引到第三幅畫那裏去。


    但是弗龍斯基問這幅畫是否出賣。這時米哈伊洛夫已經被訪問者們弄得很興奮,談到金錢他聽了極不愉快。


    “它是擺出來賣的,”他回答,憂鬱地皺著眉。


    訪問者們走了之後,米哈伊洛夫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畫像前坐下來,在心裏重溫著訪問者們說過的話以及他們雖然沒有明說卻暗示出來的話。說也奇怪,當他們在這裏,他用他們的觀點來看事物的時候,在他看來是那麽重要的東西,現在突然失去了一切意義。他開始用純粹藝術家的眼光來看他的畫,立刻產生這樣一種心情,他確信他的畫很完美,因此他的畫具有重大意義;要集中全部精力,排除一切其他的興趣,是需要這種確信的;隻有這樣,他才能夠工作。


    基督的一隻按照遠近法縮小了的腳,可有點不妥。他拿起調色板,著手工作起來。他一麵修改那隻腳,一麵不斷地望著背景上約翰的形象,訪問者們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那個,可是他卻相信那已達到完美的境界。修改完了腳,他很想把那形象也潤色一下,但是他感到太興奮了。在他太冷靜的時候和在他太激動,把什麽都看得太清楚的時候,他同樣不能工作。隻有在由冷靜過渡到靈感的那個階段,才能工作。今天他太興奮了。他原想把畫蓋好的,但是他停住了,把罩布拿在手裏;流露出幸福的微笑,對著約翰的形象凝視了好一會。最後,帶著依依難舍的神情,他放下了罩布,疲倦而又愉快地走回寓所去。


    弗龍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謝夫,在歸途中是格外地活躍和愉快。他們談論著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畫。才能這個詞——他們把它理解成一種脫離理智和感情而獨立存在的、天生的、幾乎是生理的能力,他們想把畫家所體驗到的一切通通用它來表示——這個字眼在他們談話中特別頻繁地反複,因為他們需要用它來形容某些他們毫不理解、卻又要談論的東西。他們說他的才能是無可否認的,不過他的才能因為教養不夠——我們俄國美術家的通病——而不可能發揮。但是那幅小孩的畫卻深深印在他們的記憶裏,他們盡在回想它。


    “多麽美妙啊!這幅畫他畫得多麽出色,而且它又是多麽單純啊!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它是多麽好。是的,我一定不放過它;一定要把它買下來,”弗龍斯基說。


    十三


    米哈伊洛夫把他的畫賣給了弗龍斯基,並且答應給安娜畫像。在指定的日子,他來了,開始工作起來。


    從坐下來讓他畫了五次以後,這畫像就使得大家,特別是弗龍斯基驚異了,不隻是以它的逼真,而且也是以它那特殊的美。米哈伊洛夫怎麽會發現了她特殊的美,這可真有點奇怪。“人要發現她的最可愛的心靈的表情,就得了解她而且愛她,像我愛她一樣,”弗龍斯基想,雖然他自己也是由於這幅畫像才發覺她的最可愛的心靈的表情的。但是那表情是這樣真切,使得他和旁人都感覺到好像他們早就知道了似的。


    “我努力畫了那麽多時候,卻一事無成,”他說的是他自己給她繪的那幅畫像。“而他隻看了一眼,就描繪出來了。這裏就有技巧。”


    “慢慢來嘛,”戈列尼謝夫安慰他說。照他看來,弗龍斯基才能和教養兩者兼備,特別是教養,那使得他對於藝術有高超的見解。戈列尼謝夫確信弗龍斯基具有才能,還由於他自己需要弗龍斯基對於他的言論思想給予同情和讚賞,這就支持了他的這種確信,他感覺得讚賞和支持應當是相互的。


    在別人家裏,特別是在弗龍斯基的“帕拉佐”裏,米哈伊洛夫和在自己的畫室裏完全不同了。他保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好像害怕接近這些他並不尊敬的人似的。他稱呼弗龍斯基做“閣下”,而且,盡管安娜和弗龍斯基邀請他,他從來沒有留下吃過飯,除了來畫像從來沒有來過。安娜對於他甚至比對誰都親切,為了她的畫像非常感謝他。弗龍斯基對他十分殷勤,而且顯然很想聽聽這位美術家對於他的畫的意見。戈列尼謝夫從不放過一次給米哈伊洛夫灌輸真正的藝術見解的機會。但是米哈伊洛夫對於大家還是一樣冷淡。安娜從他的眼色裏感覺出他喜歡看她,但是他卻避免和她談話。當弗龍斯基談到他的繪畫的時候,他頑固地保持著沉默,而當他們把弗龍斯基的畫拿給他看的時候,他還是那樣頑固地沉默著;他顯然很討厭戈列尼謝夫的談話,但是他也沒有反駁過他。


    總之,當他們更進一步認識米哈伊洛夫的時候,他那種拘謹的、令人不快的、而且分明懷著敵意的態度,就使他們更不喜歡了。當繪畫完畢,美麗的畫像已歸他們所有,而他也不再來了的時候,他們都高興了。


    戈列尼謝夫第一個說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思想,認為米哈伊洛夫隻不過是嫉妒弗龍斯基罷了。


    “他既然有·才·能,我們就不要說他嫉妒;但是一個宮廷裏的人,一個富家子弟,而且又是一個伯爵(你知道他們大家對於爵位是深惡痛絕的),居然沒有怎樣費力,就比把整個生命都獻給美術的他,即使沒有超過,卻也不相上下,這可使他惱怒了。尤其是教養,那是他所缺乏的。”


    弗龍斯基替米哈伊洛夫辯護,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也相信這一點,因為照他看來,一個屬於不同的、下層社會的人一定是嫉妒的。


    安娜的畫像——他和米哈伊洛夫兩人畫的同一個人的肖像——本來應該向弗龍斯基顯示出來他和米哈伊洛夫之間的差異的,但是他卻沒有看出這點。直到米哈伊洛夫畫的肖像畫成以後,他這才停筆不畫安娜的肖像了,他斷定現在再畫也是多餘的了。他繼續繪著以中世紀生活為題材的畫。而他自己和戈列尼謝夫,尤其是安娜,都覺得他那幅畫很不錯,因為它比米哈伊洛夫的畫更像名畫。


    在米哈伊洛夫一方麵呢,雖然安娜的畫像使他入迷,但是當繪畫完畢,他不必再聽戈列尼謝夫那套關於藝術的議論,而且可以忘卻弗龍斯基的繪畫的時候,他甚至比他們更高興。他知道不可能禁止弗龍斯基拿繪畫作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藝術愛好者都有充分的權利,高興畫什麽就畫什麽,但是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能禁止一個人去造一個大型的蠟製玩偶,而且去親吻它。可是假如那個人帶著這個玩偶走來坐在他所愛的人麵前,而且開始愛撫他的玩偶,一如那位情人愛撫著他所愛的女人一樣的時候,那位情人一定會很不愉快的。米哈伊洛夫看見弗龍斯基的繪畫的時候所感到的就是這樣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他感覺得又好笑,又好氣,又可憐,又可惱。


    弗龍斯基對於繪畫和中世紀生活的興致並沒有持續很久。正因為他對於繪畫有充分的鑒賞力,所以不能夠繪完他那幅畫。停筆不畫了。他模糊地感覺到它的那些缺點,起初雖然還不大明顯,如果繼續畫下去,就會顯露出來。他體驗到戈列尼謝夫同樣體驗到的心情:戈列尼謝夫感到自己沒有什麽可說的,於是就用這種話來不斷地自欺欺人,說他的思想還沒有成熟,他還在構思,搜集素材。但是這使戈列尼謝夫感到激怒和苦惱,弗龍斯基卻不能夠欺騙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夠使自己感到怨恨。憑他所特有的果斷性格,他沒有說明,也沒有辯解,就擱筆不畫了。但是沒有這項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裏,弗龍斯基的生活,和因為他突然失去興趣而感到詫異的安那的生活,就顯得枯燥無味了。“帕拉佐”突然顯得這樣刺目地破舊肮髒,窗帷上的汙點、地板上的裂縫、簷板上剝落了的灰泥,看來是那麽不愉快,老是那個樣子的戈列尼謝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國旅行家都變得這樣叫人討厭,使他們不得不改變生活。因此他們決定回俄國,住到鄉下去。在彼得堡,弗龍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產分開,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兒子。他們預備在弗龍斯基的大田莊上度夏。


    十四


    列文結婚有三個月了。他很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樣。他處處發現他以前的幻想的破滅和新的意外的魅力。他是幸福的,但是進入家庭生活以後,他處處看到這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處處感到這樣一種心情,如同一個人歎賞湖上一葉小舟平穩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時候心情就有些兩樣。他發現:這並不隻是平穩地坐著,毫不搖晃,人還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記他要到什麽地方去;而且下麵還有水,人還得劃槳;他的不習慣劃槳的手還會疼痛;隻是看著容易,可是做起來的時候,雖說是非常愉快,卻也是很不容易啊。


    獨身的時候,他看見別人的婚後生活,看到他們的瑣屑的憂慮、爭吵、嫉妒的時候,他往往隻是在心裏輕蔑地譏笑。在他未來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決不會有這種事情;就連他的結婚生活的外表形式,在他想來,也準會和別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出乎意外,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沒有獨樹一格,而且,恰好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麽輕視的極其瑣碎的小事構成的,而現在,那些小事,違反他的意願,卻具有了異乎尋常的、無可爭辯的重要性。列文看到要把所有這些瑣事安頓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麽容易。雖然列文自信對於家庭生活抱著最正確的見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不知不覺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愛情的享受,既沒有什麽東西來妨礙它,也沒有什麽瑣碎的憂慮來分心。在他設想起來,他應當從事他的工作,而在愛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應當被熱愛著,再也沒有別的了。可是又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他忘記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詫異:她,他那富有詩意的、美麗的基蒂,怎麽在結婚生活的頭幾個星期,甚至在頭幾天,就能夠想起這件事,記起那件事,為桌布、家具、來客用的臥具、餐具、廚師和餐膳之類的事情忙個不停。還在他們訂婚的期間,她就堅決拒絕到國外去,決心回到鄉下,好像她知道什麽是必要的事,而且除了戀愛還能夠想到別的事情,她那種堅決的態度,就已經使他驚異了。這事當時很使他不快,而現在她的瑣碎的操心和憂慮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但是他看出這在她是必要的。因為他愛她,所以雖然他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而且還嘲笑這種家務事上的操勞,但是對於這些,他又不禁從心裏讚美。他嘲笑她怎樣布置從莫斯科搬運來的家具,怎樣重新整頓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間,怎樣懸掛窗帷,預備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間,怎樣給她的新使女安排一個房間,怎樣吩咐老廚師做飯,怎樣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爭吵,把貯藏室從她手裏接管過來。他看見老廚師是怎樣歎賞地微笑著,聽她的沒有經驗的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看到這位年輕主婦的新的布置是怎樣沉思而慈祥地搖著頭。他看到,當基蒂邊哭邊笑地跑來向他訴說她的使女瑪莎還把她當小姐看待,因此誰也不會服從她的時候,她是特別地可愛。這在他看來是可愛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假如沒有這些就更好了。


    他不知道她婚後心情上所起的變化。在娘家她有時想要吃什麽好菜或是糖果,可是不能夠如願,而現在她要吃什麽就可以隨意吩咐,可以隨意買多少磅糖果,花掉多少錢,而且高興定製任何一種點心就可以定製。


    她現在正愉快地盼望著多莉帶著小孩們來,特別是因為她要給孩子們定製他們各人愛吃的點心,而多莉一定會讚賞她的一切新的措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但是管理家務對於她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她本能地感覺到春天臨近了,同時也知道會有陰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盡力築巢,一麵忙著築巢,一麵學習怎樣築法。


    基蒂這種對於家務瑣事的操心,和列文最初的崇高幸福的理想完全相反,是他的失望之一;同時這種可愛的操心,他雖不明白它的意義,卻也不能不喜歡它,這又是它的新的魅惑力之一。


    另一種失望和魅惑是由他們的口角引起的。列文決沒有想像到他和他妻子之間除了溫存、尊敬和愛的關係以外還能夠有別的關係,可是結婚後沒有幾天他們就突然吵了嘴,她竟至說他並不愛她,隻愛他自己,說著就哭起來,擺著兩手。


    第一次口角是因為列文騎了馬到新的農莊去,因為想抄近路回家,迷了路,以致遲回來半個鍾頭。他馳回家,一路上隻顧想她,想她的愛,想他自己的幸福,他離家越近,他對她的愛情也就越熱烈。他抱著如同他到謝爾巴茨基家去求婚時那樣的感情,甚至比那更強烈的感情跑進房裏來。出乎意外,迎著他的是一種他從來不曾在她臉上見過的憂愁的表情。他想要吻她,但是她推開了他。


    “怎麽回事?”


    “你倒很快活哩……”她開口說,竭力要顯得鎮靜和凶狠。


    但是她剛一開口,責備、無意義的嫉妒、在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度過的那半個鍾頭內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所有這些話就一齊衝口而出。到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他在舉行婚禮後領著她走出教堂時所沒有理解的事情。他理解到她不但和他非常親近,而且他現在簡直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終結,而他在什麽地方開始。他根據他在這一瞬間所體驗到的那種分裂的痛苦感覺理解了這一點。他起初很生氣,但是就在同一瞬間,他感覺到他不能夠生她的氣,她和他是一體。他一刹那間感覺得如同一個人突然在背後挨了重重的一擊,怒氣衝衝,想要報複,回過頭來尋找他的敵手,卻發現原來是自己偶然失手打了自己,不好生任何人的氣,隻得忍受著,竭力減輕痛苦。


    以後他再沒有這麽強烈地感到過這種心情,但是在這第一次,他卻久久未能恢複平靜。他的自然而然的感情是要他為自己辯護,向她證明是她錯了;但是證明她錯就等於更激怒她,使裂痕更加擴大,而那裂痕是他的一切痛苦的根源,一種習慣的衝動驅使他把過錯推卸掉,推到她身上;另一種,甚至更強烈的衝動卻促使他盡快消泯裂痕,不讓它再擴大下去。忍受這種不公平的責難是痛苦的,但是洗清自己,使她痛苦,那就更糟。好像一個在半睡不醒中感到一陣劇痛的人想把那痛處從身體中挖出,扔掉,可是一醒過來就明白了那痛處就是他自身。他除了忍痛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於是他就努力這樣做。


    他們和解了。她認識到自己的過錯,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對他更溫柔了,他們在愛情中體驗到一種新的加倍的幸福。


    但是這並不妨礙這種口角不再因為最意外的細微理由而發生,並且十分頻繁地發生。這些口角往往是起因於:彼此都不了解對於對方什麽是重要的,以及在結婚初期兩人都常常心情不佳。當一個心情佳,另一個心情不佳的時候,和睦的感情還不致破裂;可是碰巧兩人都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會由於細小到不可思議的原因而發生口角,以致他們過後怎樣也記不起來他們為了什麽爭吵的。不錯,在他們兩人都心情愉快的時候,他們生活上的樂趣就倍增了,但是雖然這樣,他們結婚生活的初期,對於他們來說仍是一段難過的日子。


    在最初的時間,他們感到特別緊張,好像把他們係在一起的那條鏈子在從兩端拉緊。總之,他們的蜜月——那就是說,他們結婚後頭一個月,由於習慣,列文對於這一個月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不但不是甜蜜的,而且是作為他們生活中最痛苦最屈辱的時期留在兩人的記憶裏。在以後的生活中他們兩人都極力把這段不健全的時期的一切醜惡可恥的事情從他們的記憶中抹去,在那段時期內,他們兩人都很少有正常的心情,兩人都不大能控製自己。


    直到他們婚後的第三個月,他們在莫斯科住了一個月回家以後,他們的生活才開始進行得比較順利了。


    十五


    他們剛從莫斯科回來,很高興又隻剩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了。他坐在書房裏的寫字台旁在寫什麽。她,穿著他們結婚的頭幾天她穿過的那件深紫色的衣服,一件他覺得特別值得紀念和珍惜的衣服,坐在那張從列文的父親和祖父的時代以來就一直擺在書房裏的舊式皮沙發上,正在做broderieanise1。他思考著、寫著、時時刻刻高興地意識到她在麵前。他沒有放棄農事上的工作,也沒有放棄著述工作,他將在那本著作裏闡明新農業製度的基礎;但是正像以前這些事業和思想與籠罩著整個生活的陰影比較起來,在他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一樣,現在它們與浸浴在光輝燦爛的幸福中的未來生活比較,同樣也顯得是微不足道的。他繼續搞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覺得:他的注意的重心轉移到另外的東西上麵,因而他就用完全不同的而且更加明確的眼光來看他的工作了——


    1法語:英國刺繡。


    以前,這工作在他是一種逃避生活的手段。以前,他覺得假如沒有這種工作,生活就太陰鬱了。而現在這些事業對於他之所以是必要的,卻是為了使生活不致於明朗得太單調了。拿起原稿,又讀了一遍自己所寫的東西,他高興地發現這個工作是值得去做的。這種工作是新穎而有用的。他以前的許多思想,現在在他看來都是多餘的而且過於偏激的,但是當他重新回想整個事情的時候,許多的疏漏在他看來都變得明顯了。他現在正在寫新的一章論述俄國農業不振的原因。他論證著:俄國的貧窮不但是由於土地所有權分配不公平和錯誤的政策引起的,而且近來促成這種結果的是反常地往俄國引進外國文明,特別是交通工具,像鐵道,它促使人口集中於城市,助長奢侈風習,因而招致工業、信用貸款和伴隨而來的投機業發展起來——這一切都損害農業。在他看來,當一個國家的財富發展很正常的時候,以上這一切現象隻有在相當多的勞動力已經用在農業上麵,農業已經處於正常的,至少是很穩定的狀態的時候,才會發生。在他看來,一個國家的財富應當按一定的比例增長,特別應當做到不致於使農業以外的富源超過農業;在他看來,交通工具應當和農業上的一定狀況相適應,在現在土地使用不當的狀況下,不是由於經濟的需要,而是由於政治上的需要而建築起來的鐵道,來得過早,不但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促進農業,反而和農業競爭,促進工業和信貸的發展,結果倒阻礙了農業的發展;所以,正如動物身體內一個器官片麵的早熟發育會妨礙動物的全麵發育一樣,在俄國財富的全盤發展上講,信貸、交通工具、工業活動——這些在時機成熟的歐洲無疑是必要的——在俄國卻隻會造成危害,因為它們把當前最重要的農業整頓問題拋到一旁去了。


    當他寫他的著作的時候,她卻在想著她丈夫多麽不自然地注意著那位在他們離開莫斯科的前夜,十分拙劣地向她獻殷勤的年輕公爵恰爾斯基。“他嫉妒哩,”她想。“啊呀!他是多麽又可愛又傻氣呀!他嫉妒我!要是他知道他們在我眼中並不比廚子彼得高明就好了!”她一麵想,一麵抱著一種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占有心情,望著他的後腦和紅脖頸。“雖然妨礙他工作是可惜的(但是他時間還多著呢),我也得看他的臉一眼;他感到我在看他嗎?我真希望他回過頭來……我真希望他這樣!”於是她睜大眼睛,好像要用這種辦法來加強目力似的。


    “是的,他們吸去一切精髓,造成一種虛假的繁榮,”他喃喃著說,停下筆來,感到她在望他,於是微笑著回過頭來。


    “什麽?”他微笑著站起身來問。


    “他回過頭來了呢!”她想。


    “沒有什麽;我希望你回過頭來哩,”她說,凝視著他,竭力想猜測出他是不是因為她打擾了他而不高興。


    “隻有我們兩人在一道的時候是多麽快樂啊!在我是這樣的,”他說,閃爍著幸福的微笑,走上她麵前。


    “我也一樣快樂呢。我什麽地方也不去了,特別是莫斯科。”


    “你在想什麽呢?”


    “我?我在想……不,不,去寫去吧;不要分了你的心,”


    她說,噘著嘴。“我現在要挖這些小洞了,你看!”


    她拿起剪刀,開始挖著。


    “不,告訴我是什麽事吧,”他說,在她身旁坐下,注視著小剪刀的循環的動作。


    “啊,我在想什麽呢?我在想莫斯科,想著你的後腦。”


    “為什麽恰恰我得到這樣的幸福呢!這太不自然,太美滿了,”他說,吻她的手。


    “我覺得正相反;我覺得越是美滿,就越是自然。”


    “你的小發卷鬆了呢,”他說,小心地把她的頭扭過來。


    “小發卷,啊,是的。不,不,我們正忙著工作呢!”


    但是工作並沒有再進展下去,當庫茲馬進來通報茶已經擺好的時候,他們才愧疚地跳開了。


    “他們從城裏回來了嗎?”列文問庫茲馬。


    “他們剛回來,正在解開東西。”


    “快來,”她走出書房的時候對他說,“要不然,我不等你來就把所有的信都看了。讓我們去兩人合奏吧。”


    隻剩下一個人,把原稿放進她買來的新紙夾以後,他在那隨著她一同出現的安著精美配件的新洗臉架旁洗了手。列文對自己的想法微笑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種近似懊悔的感情苦惱著他。在他現在的生活中有一些可恥的、脆弱的、他所謂加菩亞1式的地方。“這樣子生活下去可不對,”他想——


    1加菩亞,意大利古都名。加菩亞式即懶惰的、享樂的意思。


    “快三個月了,我差不多什麽也沒有做。今天,差不多是第一次,我開始認真地工作,而結果怎樣呢?我剛開了個頭,就拋開了。就連我的日常事務,我也差不多都丟開了。我差不多沒有步行或是乘車到田莊上視察過。我有時舍不得離開她,有時看她一個人太悶。我曾經想,結婚前的生活沒有多大意思;結婚後真正的生活就會開始了。可現在呢,差不多三個月過去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懶散地虛度過時光。不,這是不成的,我一定得開始。自然,這不是她的過錯。一點也不能怪她。我自己應當堅強一點,保持我的男子的獨立性。要不然,我就會養成這樣的習慣,並且使得她也習慣於這樣……


    當然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語。


    但是任何一個感到不滿的人,要他不歸咎於別人,特別是和他最親近的人,是很難的。而列文模糊地感覺到,雖然不怪她本人(什麽事都不能怪她),但是要怪她所受的那種太淺薄無聊的教育。(“那傻瓜恰爾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卻不知道怎樣阻止。”)“是的,除了對家務事有興趣(那種興趣她是有的),除了對裝飾和broderieanise有興趣以外,她沒有別的真正的興趣了。無論對我的工作,對田莊,對農民也好,無論對她相當擅長的音樂也好,對讀書也好,她都不感興趣。她什麽也不做,就十分滿足了。”列文在心裏責備她,卻不了解她正在準備進入那快要到來的活動時期,到那時,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的主婦,還要生產、撫養和教育小孩。他不知道,她本能地感到了這點,正在準備迎接這種沉重的勞動,並不為她現在盡情享受無憂無慮和愛情幸福的時刻而責備自己,同時她正在快樂地築著她的未來的巢。


    十六


    當列文走上樓去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後麵的新的銀茶炊旁,她讓老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坐在一張小桌旁邊,給她倒了一滿杯茶,正在讀多莉的來信。她經常不斷地和他們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讓我陪她坐一會兒哩,”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向基蒂親切地微笑著。


    在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這句話中,列文覺察出來最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間的不快已經結束了。他看到雖然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因為新主婦奪去了她的權柄而覺得傷心,但是基蒂還是征服了她,使她愛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說,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交給他。“這大概是那個女人寫來的。你哥哥的……”她說。


    “我沒有看完。這兩封是我家裏和多莉寫來的。真想不到啊!多莉帶著塔尼婭和格裏沙去參加了薩爾馬茨基家的兒童舞會哩!塔尼婭扮了侯爵夫人。”


    但是列文沒有聽她的話。他紅著臉接過他哥哥從前的情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信,開始讀起來。這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寫來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裏,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他哥哥無緣無故地把她趕走了,並且,以動人的、單純的口吻補充說,雖然她又陷於貧窮,但她卻什麽也不要求,也不希望,隻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裏耶維奇身體這樣壞,沒有她在身邊,也許會死去,就覺得十分難受,因此請他弟弟照顧他。這一回她寫的完全不同了。她找著了尼古拉·德米特裏耶維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並且同他一道搬到一個省城裏,他在那裏謀得了一個職位。但是他和長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來,不料在路上病了,病得這麽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這樣寫著。“他老惦念著您,而且,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看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帶著微笑開口說;但是注意到她丈夫變了臉色,她就突然住了口。


    “什麽事?怎麽回事呀?”


    “她來信說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看他。”


    基蒂的臉色立刻變了。關於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婭,關於多莉的念頭,全都消失了。


    “你什麽時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道去,好嗎?”她說。


    “基蒂!你這是什麽意思?”他責備地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她反問,因為他聽了她的提議很惱火,不願意接受而生氣了。“為什麽我不能去?我不會妨礙你的。我……”


    “我去是因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說。“可是你為什麽要……”


    “為什麽?為了和你一樣的原因。”


    “在對於我來說是這樣重要的時刻,她卻隻想著她一個人在家無聊,”列文想。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還用這種借口,這就使他生氣了。


    “這是不行的,”他嚴厲地說。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眼看著一場爭吵快要發生,輕輕地放下茶杯,出去了。基蒂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說最後一句話的口吻刺傷了她,特別是因為他顯然不相信她所說的話。


    “我對你說,假如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她急促而憤怒地說。“為什麽不行?你為什麽說不行?”


    “因為天知道這是到什麽地方去,要走什麽樣的路,要住什麽樣的旅店。你會妨礙我的,”列文說,極力想冷靜下來。


    “決不會的。我什麽也不需要。你能夠去的地方,我也能夠……”


    “哦,那麽,不說別的,單說那個女人在那裏,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什麽人什麽東西在那裏。我隻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同去,為的是……”


    “基蒂!別生氣吧。可是你稍微想一想:這是一件這麽重要的事,想到你會夾雜一種軟弱的感情,一種不願意一個人留在家裏的感情,我很難受。哦,你如果一個人悶氣的話,那麽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看,你總是把卑鄙齷齪的動機加在我身上,”她含著屈辱和憤怒的眼淚說。“我沒有什麽,既不是軟弱,也不是……我隻覺得我丈夫受苦的時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義務,但是你安心要傷害我,你安心不了解我……”


    “不,這是可怕的!做這樣的奴隸!”列文叫著,立起身來,再也抑製不住他的憤怒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一樣。


    “那麽你為什麽要結婚?你本來可以很自由的。你為什麽要結婚,假如你後悔的話?”她說,跳起來,跑到客廳去了。


    當他追上她去的時候,她正在嗚咽。


    他開始說話,竭力找話來與其說是說服她,不如說是安慰她。但是她不聽他,隨便他說什麽也不理睬。他彎下腰,拉住她那隻在抗拒他的手。他吻她的手,吻她的頭發,又吻她的手——她卻始終沉默著。但是當他用兩手捧著她的臉,叫了聲“基蒂!”的時候,她突然恢複了鎮靜,哭了一會,於是他們就和好了。


    決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對妻子說,他相信她要去隻是為了幫忙,同意有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邊也沒有什麽不方便;但是他在動身的時候心裏對她和對自己都很不滿意。他不滿意她,是因為在必要的時候她不能夠下決心讓他一個人去;(不久前他還不敢相信他有被她愛上的幸福,現在卻因為她太愛他了反而感到不幸,這在他想來是多麽不可思議啊!)他不滿意自己,是因為自己沒有堅持下去。在他內心深處,他更不同意的,是她認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懷著恐怖想到她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一切衝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會和一個娼婦待在一個房間裏,單隻這個念頭,就使他恐怖和嫌惡得戰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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