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長終於結束發言,灑脫地拿起問題表,交給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審員。陪審員紛紛起立,因為可以退庭而高興,但又仿佛害臊似的,兩手不知往哪兒擱,一個個走進議事室。等他們走進去一關上門,就有一個憲兵來到門口,從刀鞘裏拔出軍刀擱在肩上,在門外站住。法官們站起來,走出去。被告們也被帶走了。


    陪審員走進議事室,象原先一樣,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煙來吸。剛才在法庭裏,他們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多少都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尷尬,自己的行為有點做作。但是一走進議事室開始吸煙,這種感覺就過去了。你們如釋重負,在議事室裏分頭坐下,頓時興致勃勃地交談起來。


    “那姑娘沒有罪,她是一時糊塗,”好心腸的商人說,“應該從寬發落才是。”


    “這正是我們要討論的,”首席陪審員說。“我們不能憑個人印象辦事。”


    “庭長的總結做得很好,”那個上校說。


    “哼,太好了!我差一點聽得睡著了。”


    “要是瑪絲洛娃沒有同他們串通好,他們不可能知道有這麽一筆錢。關鍵就在這裏,”臉型象猶太人的店員說。


    “那麽您的意思是說,錢是她偷的咯?”一個陪審員問道。


    “這話我說什麽也不信,”好心腸的商人叫起來,“全部勾當都是那個紅眼睛的女騙子幹的。”


    “他們都是一路貨,”上校說。


    “可是她說她沒有踏進那個房門。”


    “您太相信她了。我這輩子說什麽也不會相信那個賤貨的。”


    “不過,您光是不相信她,也不解決問題,”店員說。


    “鑰匙在她手裏。”


    “在她手裏又怎麽樣?”商人反駁說。


    “那麽戒指呢?”


    “她不是一再講了嗎,”商人又叫起來,“那買賣人脾氣暴躁,再加喝了酒,就把她狠狠揍了一頓。後來呢,自然又疼她了。他就說:‘這個給你,別哭了。’那個家夥,據說身高二俄尺十二俄寸,體重有八普特1呢!”——


    11普特等於16.38公斤,8普特約合131公斤。


    “這些都無關緊要,”彼得-蓋拉西莫維奇打斷他的話說,“問題在於這事是她策劃和教唆的呢,還是那兩個茶房?”


    “不可能光是那兩個茶房幹的。鑰匙在她手裏嘛。”


    他們就這樣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好一陣。


    “對不起,諸位先生,”首席陪審員說,“咱們坐到桌子旁邊來討論吧。請,”他說著在主席位子上坐下。


    “那種姑娘都是壞蛋,”店員說。為了證實瑪絲洛娃是主犯,他就講到他的一個朋友怎樣在林蔭路上被一個這樣的姑娘偷走了懷表。


    上校就乘機講了一個更加驚人的銀茶炊失竊的案子。


    “諸位先生,大家請按問題次序討論,”首席陪審員用鉛筆敲敲桌子說。


    大家都住了口。要討論的問題有這樣幾個:


    (一)西蒙-彼得羅夫-卡爾津金,克拉比文縣包爾基村農民,現年三十三歲。他有沒有犯下下述罪行: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蓄意對商人斯梅裏科夫謀財害命,串通他人在白蘭地酒裏放入毒藥,致使斯梅裏科夫死亡,並盜竊他的錢財約二千五百盧布和鑽石戒指一枚?


    (二)小市民葉菲米雅-包奇科娃,現年四十三歲,她有沒有犯第一個問題裏所列舉的罪行?


    (三)小市民葉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夫娜-瑪絲洛娃,現年二十七歲,她有沒有犯第一個問題裏所列舉的罪行?


    (四)如果被告葉菲米雅-包奇科娃沒有犯第一個問題裏所列舉的罪行,那麽她有沒有犯下下述罪行: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摩爾旅館服務時,從投宿該旅館商人斯梅裏科夫房內鎖著的皮箱中盜竊現款二千五百盧布,並為此用隨身帶去的鑰匙開啟皮箱?


    首席陪審員把第一個問題念了一遍。


    “怎麽樣,諸位先生?”


    對這個問題大家很快作了回答。大家一致同意說:“是的,他犯了罪,”——認定他參與謀財害命。隻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勞動組合成員不同意認定卡爾津金有罪,不論什麽問題,他都為被告開脫。


    首席陪審員以為他不懂法律,就向他解釋,不論從哪方麵看,卡爾津金和包奇科娃無疑都是有罪的,但他回答說他也明白這一點,但最好還是寬大為懷。“我們自己也不是聖人,”他堅持自己的意見說。


    至於同包奇科娃有關的第二個問題,經過長時間討論和解釋以後,大家都認為:“她沒有犯罪,”因為說她參與毒死人命案缺乏確鑿的證據,這一點她的律師尤其強調。


    商人想替瑪絲洛娃開脫罪責,就堅持包奇科娃是罪魁禍首。好幾個陪審員都同意他的意見,但首席陪審員要嚴格按法律辦事,認為說包奇科娃是毒死人命案的同謀犯根據不足。


    經過長時間爭論以後,首席陪審員的意見勝利了。


    至於有關包奇科娃的第四個問題,大家都回答說:“是的,她犯了罪,”不過應勞動組合成員的要求加了一句:“但可以從寬發落。”


    同瑪絲洛娃有關的第三個問題卻引起了一場激烈爭論。首席陪審員堅持說,她在毒死人命和盜竊錢財方麵都犯了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見,上校、店員和勞動組合成員都支持商人,其餘的人動搖不定,但首席陪審員的意見逐漸取得優勢,主要因為陪審員個個都累了,情願附和那種可以早些獲得統一的意見,讓大家離開法庭,自由行動。


    聶赫留朵夫根據法庭審訊情況和他對瑪絲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盜竊錢財和毒死人命兩方麵都沒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會這樣裁定,但後來看到,那商人由於貪戀瑪絲洛娃的美色,並且對這一層直認不諱,並且替她辯護得十分拙劣。同時由於首席陪審員據此對他進行攻擊,主要是因為大家都累了,因此都傾向於判瑪絲洛娃有罪,聶赫留朵夫很想起來反駁,但他怕替瑪絲洛娃說話,大家就會立刻發現他同她的特殊關係。但他又覺得這事不能就此罷休,應該起來反駁。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剛要開口,不料到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蓋拉西莫維奇顯然被首席陪審員那種唯我獨尊的口吻所激怒,突然對他進行反駁,正好說出了聶赫留朵夫想說的話。


    “對不起,”他說,“您說她偷了錢,因為她有鑰匙。難道那兩個茶房就不會在她走後用萬能鑰匙打開皮箱嗎?”


    “對呀,對呀!”商人響應說。


    “再說,她也不可能拿那筆錢,因為就她的處境來說,她沒有地方好放。”


    “對,我也這麽說,”商人支持他的意見。


    “多半是她到旅館取錢,使那兩個茶房起了歹心。他們就乘機作案,事後又把全部罪責推到她身上。”


    彼得-蓋拉西莫維奇講的時候情緒很激動。首席陪審員也惱火起來,因此特別固執地堅持相反的意見,但彼得-蓋拉西莫維奇講得很有道理,多數人都同意他的話,認為瑪絲洛娃並沒有參與盜竊錢財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給她的。當談到她有沒有參與毒死人命罪時,熱心替她辯護的商人說,必須裁定她沒有犯這樣的罪,因為她根本沒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審員則說,不能裁定她無罪,因為她本人招認藥粉是她放的。


    “放是她放的,但她以為那是鴉片,”商人說。


    “鴉片也能致人死命的,”上校說。他喜歡把話岔到題外去,就乘機講到他的內弟媳婦有一次服鴉片自盡,要不是就近有醫生,及時搶救,她就沒命了。上校講得那麽動聽,那麽自信,那麽威嚴,誰也不敢打斷他的話。隻有店員看到上校喜歡離題發揮,受了他的影響,決定打斷他,好講講他自己的故事。


    “有一些人可習慣了,”他講了起來,“一次就能服四十滴鴉片。我有一個親戚……”


    但上校不讓他打岔,繼續講鴉片對他內弟媳婦造成的後果。


    “哦,諸位先生,現在已經四點多了,”一個陪審員說。


    “那麽怎麽辦,諸位先生,”首席陪審員說,“我們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沒有蓄意搶劫,沒有盜竊財物。這樣好不好?”


    彼得-蓋拉西莫維奇看到自己取得勝利,很得意,就表示同意。


    “但應該從寬發落,”商人補了一句。


    大家都同意,隻有勞動組合成員一人堅持:“不,她沒有罪。”


    “這樣豈不是說,”首席陪審員解釋說,“並非蓄意搶劫,也沒有盜竊財物。這樣,她也就沒有罪了。”


    “就這麽辦吧,再加上要求從寬發落,那就盡善盡美了,”


    商人興高采烈地說。


    大家爭論得頭昏腦脹,都很疲勞,誰也沒有想到在答案裏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並非蓄意殺人。


    聶赫留朵夫太激動了,也沒有發覺這個疏忽。答案就這樣記錄下來,被送到庭上。


    拉伯雷1寫過一個法學家,他在辦案時引證各種法律條款,念了二十頁莫名其妙的拉丁文法典,最後卻建議法官擲骰子,看是單數還是雙數。是雙數,就是原告有理;是單數,就是被告有理——


    1拉伯雷(1490-1553)——法國作家,人文主義者,以諷刺見長,著有長篇小說《巨人傳》。


    今天的情況也是這樣。通過這個決定而不是通過那個決定,並非因為大家都同意這個決定,而是因為第一,會議主持者的總結雖然做得那麽長,卻偏偏漏掉平日講慣的那句話:“是的,她有罪,但並非蓄意殺人”;第二,上校講他內弟媳婦的事講得太長,太乏味;第三,聶赫留朵夫當時太激動,竟沒有注意到漏掉“並非蓄意殺人”這個保留條款,他還以為有了“並非蓄意搶劫”這個保留條款就足以撤銷公訴;第四,彼得-蓋拉西莫維奇當時不在房間裏,首席陪審員重讀問題和答案時,他正好出去了;不過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感到疲勞,都想快點脫身,因此就一致同意那個可以早一點結束的決定。


    陪審員搖了搖鈴。掮著出鞘軍刀的憲兵把刀放回鞘裏,身子閃到一旁。法官紛紛就位。陪審員一個跟著一個出來。


    首席陪審員鄭重其事地拿著那張表格。他走到庭長跟前,把表格遞給他。庭長看完表格,顯然大為驚訝,雙手一攤,就同其餘兩位法官商量。庭長感到驚訝,因為陪審員提出了第一個保留條款:“並非蓄意搶劫”,卻沒有提出第二個保留條款:“並非蓄意殺人”。照陪審員這個決定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瑪絲洛娃沒有盜竊,沒有搶劫,卻無緣無故毒死了一個人。


    “您瞧,他們的答案多麽荒唐,”庭長對左邊的法官說,“這樣她就要被判服苦役,可她又沒有罪。”


    “嗯,她怎麽沒有罪呢?”那個嚴厲的法官說。


    “她就是沒有罪。依我看,這種情形可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條。”(第八百一十八條規定:法庭如發現裁決不當,可取消陪審員的決定。)


    “您看怎麽樣?”庭長問那個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沒有立刻回答,卻看了看麵前那份公文的號碼,算了算那個數目能不能被三除盡。他計算著,要是能除盡,他就同意。結果這個數目除不盡,但他這人心地善良,還是同意了庭長的意見。


    “我也認為應該這麽辦,”他說。


    “那麽您呢?”庭長問那個怒容滿麵的法官。


    “說什麽也不行,”他斬釘截鐵地回答。“現在報紙上已經議論紛紛,說陪審員總是替罪犯開脫。要是法官也替罪犯開脫,人家又會怎麽說呢?我說什麽也不同意。”


    庭長看了看表。


    “很遺憾,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他說著把那份答案交給首席陪審員宣讀。


    全體起立。首席陪審員掉換一隻腳站著,咳清喉嚨,把問題和答案宣讀了一遍。法庭上的官員,包括書記官、律師,甚至檢察官,個個露出驚訝的神色。


    三個被告都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顯然並不了解這答案的利害關係。大家又坐下來。庭長問副檢察官,他認為應該判處那幾個被告什麽刑罰。


    這樣處理瑪絲洛娃使副檢察官感到意外的成功。他心裏十分高興,並把這成功歸因於他出色的口才。他查了查法典,站起來說:


    “我認為處分西蒙-卡爾津金應根據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條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條,處分葉菲米雅-包奇科娃應根據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條,處分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應根據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條。”


    這幾條都是法律所能判處的最重刑罰。


    “審理暫停,法官商議判決,”庭長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大家都隨著他起立,帶著辦完一件好事的輕鬆心情紛紛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裏來回走動。


    “哦,老兄,我們做了一件錯事,太丟人了,”彼得-蓋拉西莫維奇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說,這當兒首席陪審員正在對聶赫留朵夫講話。“我們這是把她送去服苦役呀!”


    “您說什麽?”聶赫留朵夫叫起來,這會兒他完全不計較這位教師不拘禮節的態度。


    “可不是,”他說。“我們在答案裏沒有注明:‘她有罪,但並非蓄意殺人。’剛才書記官告訴我:副檢察官判她服十五年苦役。”


    “我們不就是這樣裁定的嗎?”首席陪審員說。


    彼得-蓋拉西莫維奇爭議說,既然她沒有偷錢,她當然不可能蓄意殺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剛才離開議事室以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嗎?”首席陪審員辯白說。“當時誰也沒有反對。”


    “當時我正好離開議事室,”彼得-蓋拉西莫維奇說。“您怎麽也會沒注意?”


    “我萬萬沒有想到,”聶赫留朵夫說。


    “哼,您沒有想到!”


    “這事還可以補救,”聶赫留朵夫說。


    “唉,不行,現在全完了。”


    聶赫留朵夫瞧了瞧那幾個被告。他們,這幾個命運已定的人,仍舊呆呆地坐在欄杆和士兵中間。瑪絲洛娃不知為什麽在微笑。聶赫留朵夫的心靈裏有一種卑劣的感情在蠢蠢活動。他原以為她會無罪開釋並將留在城裏,因此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才好。就他來說,不論怎樣對待她都很為難。如今呢,服苦役,去西伯利亞,這樣就一筆勾銷了同她保持任何關係的可能:那隻負傷而沒有死去的鳥就不會再在獵物袋裏撲騰,也就不會使人想起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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