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朵夫第二天一醒來,首先就意識到他遇上一件事。他甚至還沒有弄清楚是什麽事,就斷定那是一件大好事。“卡秋莎,審判。”對了,再不能撒謊了,必須把全部真相說出來。說也湊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貴族夫人瑪麗雅的來信。這封信聶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現在對他特別重要。瑪麗雅給了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後婚姻美滿,生活幸福。


    “婚姻!”他嘲弄地說。“我現在離那種事太遠了!”


    他記得昨天還準備把全部真相告訴她的丈夫,向他道歉,並且願意聽憑他發落。但今天早晨他覺得這事並不象昨天想的那麽好辦。“再說,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使他難堪呢?如果他問起來,那我當然會告訴他。但何必主動去告訴他呢?不,這可沒有必要。”


    把全部真相都告訴米西,今天早晨他也覺得很困難。這種事確實很難啟齒,會讓人笑話的。世界上有些事隻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做了決定:他不再上他們家去,但要是他們問起來,他就說實話。


    不過,對卡秋莎什麽事都不該隱瞞。


    “我要到監牢裏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訴她,請求她的饒恕。如果有必要,對,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同她結婚,”他想。


    不惜犧牲一切同她結婚,來達到道德上的完善,這個想法今天早晨他覺得特別親切。


    他好久沒有這樣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一進來,他就斷然——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那麽果斷——宣布,他不再需要這座住宅,也不再需要她的伺候了。原來他同阿格拉芬娜有一件事心照不宣,他保留這座租金昂貴的大住宅是為結婚用的。因此,退租一事就有特殊的含義。阿格拉芬娜驚訝地對他瞧瞧。


    “非常感謝您對我的一切照顧,阿格拉芬娜,我今後不再需要這麽大的住宅,也不需要仆人了。要是您願意幫我的忙,那就麻煩您清理這些東西,暫且象媽媽在世時那樣把它們都收拾好。等娜塔莎來了,她會處理的。”娜塔莎是聶赫留朵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搖搖頭。


    “怎麽好處理呢?這些東西不是都要用的嗎?”她說。


    “不,用不著了,阿格拉芬娜,多半用不著了,”聶赫留朵夫看見她搖頭,就這樣回答。“還要請您費心對柯爾尼說一下,我多給他兩個月工資,以後就不用他了。”


    “德米特裏-伊凡內奇,您這樣做可不行啊!”她說。“嗯,您就是要到外國去一次,以後回來還是需要房子的。”


    “您想錯了,阿格拉芬娜。外國我不去;我要去也到別的地方去。”


    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對,應該告訴她,”聶赫留朵夫想,“不用隱瞞,應該把全部真相告訴一切人。”


    “昨天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您記得瑪麗雅姑媽家的那個卡秋莎嗎?”


    “當然記得,針線活還是我教她的呢。”


    “啊,就是那個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審判,正好碰到我做陪審員。”


    “哎呀,老天爺,多可憐哪!”阿格拉芬娜說。“她犯了什麽罪該受審判啊?”


    “殺人罪。這一切都是我幹的。”


    “怎麽會是您幹的呢?您說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芬娜說。


    她那雙老花眼閃出調皮的光輝。


    她知道他同卡秋莎的那件事。


    “是的,我是罪魁禍首。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把我的全部計劃都改變了。”


    “那件事怎麽會弄得您改變主意呢?”阿格拉芬娜忍住笑,說。


    “既然我害她走上了那條路,我就應該盡我的力量幫助她。”


    “這是因為您有一副好心腸,您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大錯。那種事誰都免不了。要是冷靜想一想,這一切本來就無所謂,都會被忘記的。大家還不都是這樣過,”阿格拉芬娜一本正經地說,“您也不必把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我早就聽說她走上了邪路,那又能怪誰呢?”


    “怪我。因此我想補救。”


    “啊,這事可不好補救。”


    “這可是我的責任。您要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那就想想媽媽生前怎麽希望……”


    “我倒沒有什麽為難的地方。我對先夫人一直感恩不盡,我也沒有什麽別的願望。我的麗莎叫我去(麗莎是她已出嫁的侄女),等到這兒用不著我了,我就到她那兒去。您可不用把那種事放在心上,誰都免不了的。”


    “嗯,我可不那麽想。不過我還是請您幫我退掉這座住宅,把東西收拾收拾。您也別生我的氣。您的種種好處我是非常感激的,非常感激的。”


    說也奇怪,自從聶赫留朵夫認識到自己的卑鄙因而憎恨自己那時起,他就不再憎恨別人。相反,他卻感到阿格拉芬娜和柯爾尼親切而可敬。他很想把自己的悔恨心情告訴柯爾尼,但看到柯爾尼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又不敢這樣做了。


    聶赫留朵夫去法院,還是坐著原來那輛馬車,經過平日經過的那些街道,但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今天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了。


    同米西結婚,昨天他還覺得很稱心,今天卻覺得根本不可能。昨天他認為就自己的地位來說,她同他結婚無疑將得到幸福,今天他卻覺得他不僅不配同她結婚,簡直不配同她親近。“隻要她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就決不會同我來往了。我卻還要埋怨她向那位先生賣弄風情呢。不行,就算她現在嫁給我,而我知道那個女人關在本地監獄裏,明後天就要同大批犯人流放出去服苦役,難道我能幸福嗎?不僅不能幸福,而且內心也不能平靜。那個被我糟蹋的女人去服苦役,我卻在這裏接受人家的祝賀,還要帶著年輕的妻子出去拜客。或者,我瞞住首席貴族,同他的妻子無恥地勾搭,同時又同他一起出席會議,統計票數,看有多少人讚成、多少人反對由地方自治會監督學校和類似的提案,事後又約她幽會,這是多麽卑鄙呀!或者,我將繼續去畫畫,雖然明知那幅畫永遠也畫不成,因為我根本就不該去幹那種無聊的事。事實上我也根本無法做那種事,”他自言自語,由於內心發生的變化而暗自高興。


    “首先得去找律師,”他想,“聽聽他的意見,然後……然後到監獄裏來看她,看昨天那個女犯人,把全部真相都告訴她。”


    他一想到怎樣跟她見麵,怎樣把心裏話都講給她聽,怎樣向她認罪,為了贖罪他什麽都願意做,甚至願意同她結婚,——他一想到這兒,心情異常激動,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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