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的院子裏人聲沸騰,但聶赫留朵夫一到,農民們就停止談話,並且象在庫茲明斯科耶那樣紛紛脫下帽子。這裏的農民比庫茲明斯科耶的農民要窮得多。村裏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著絨球,男人則幾乎個個穿著樹皮鞋、土布衫和老式長外衣。有幾個光著腳板,隻穿一件襯衫,仿佛剛幹完活回來。


    聶赫留朵夫提起精神,開始講話。他向農民們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給他們。農民都不作聲,臉上表情也毫無變化。


    “因為我認為,”聶赫留朵夫漲紅了臉說,“不種地的不應該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權使用土地。”


    “這個當然。這話說得很對,”幾個農民響應說。


    聶赫留朵夫又說,土地的收入應該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議他們接受土地,付出他們自己定的價錢作為公積金,這筆公積金今後仍歸他們享用。又傳出一片稱讚聲,但農民們嚴肅的臉色卻越來越嚴肅了,原來瞅著東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詭計,誰也不願上當,但又不願使他難堪。


    聶赫留朵夫講得相當明白,農民也都是懂事的,但這會兒他們不理解他的話。他們無法理解他的話,就同管家無法理解他的話一樣。他們深信,維護自己利益是人類的本性。這一點不容懷疑。他們通過祖祖輩輩的經驗知道,地主總是以損害農民的利益來維護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們召集攏來,向他們提出什麽新辦法,那準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來欺騙他們。


    “那麽,你們打算定個什麽價錢使用土地呢?”聶赫留朵夫問。


    “怎麽要我們來定價錢?我們可不能定。地是您老爺的,權柄在您老爺手裏,”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這些錢將來都要用在你們村社的公益事業上。”


    “這我們不能定。村社是村社,錢是錢。”


    “你們要明白,”管家跟在聶赫留朵夫後麵,想把問題解釋得更清楚,含笑說,“公爵老爺把土地交給你們,要你們出一筆錢,但這筆錢又當作你們的本錢,供村社使用。”


    “這號事我們太明白了,”一個牙齒脫落的老頭沒有抬起眼睛,怒氣衝衝地說。“這事有點象銀行,到時候就得付錢。我們不來這一套,因為我們已經夠苦的了。再來這一套,非得破產不可。”


    “這一套用不著。我們還是照老規矩辦吧,”有幾個人發出不滿意的、甚至粗魯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個契約,他將在上麵簽字,他們也得簽字。他們聽了,反對得更加激烈。


    “簽字幹什麽?以前我們怎樣幹活,以後還是怎樣幹活。


    要來這一套幹什麽?我們都是大老粗,沒有文化。”


    “我們不同意,因為這一套弄不慣。以前怎麽辦,以後也怎麽辦。隻要種子能取消就好了,’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所謂取消種子,就是說,照現行規矩,在對分製的農田上種子應由農民出,現在他們要求種子由地主出。


    “這麽說,你們拒絕這個辦法,不願接受土地羅?”聶赫留朵夫對一個年紀不老、容光煥發的赤腳農民說。這個農民身穿破舊的老式長外衣,彎著左胳膊,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得特別直,就象士兵聽到脫帽的口令拿著帽子那樣。


    “是,老爺,”這個農民說,顯然還沒有改掉士兵的習慣,一聽到口令,就好象中了催眠術。


    “這麽說,你們的地夠種啦?”聶赫留朵夫說。


    “不,老爺,”這個退伍士兵裝出快樂的神氣回答,竭力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在前麵,仿佛要把它奉送給願意要的人。


    “嗯,你們還是把我的話好好琢磨琢磨吧,”聶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議又說了一遍。


    “我們沒什麽好琢磨的。我們怎麽說就怎麽做,”臉色陰沉、牙齒脫落的老頭兒怒氣衝衝地說。


    “我明天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你們要是改變主意,就派人來同我說。”


    農民們什麽也沒有回答。


    聶赫留朵夫就這樣一無所獲,回到帳房裏。


    “我老實對您說吧,公爵,”聶赫留朵夫同管家回到家裏,管家說,“您同他們是談不攏的,這些老百姓頑固得很。開起會來,他們總是固執得要命,誰也說不服他們。他們什麽事情都有顧慮。那些莊稼漢,白頭發的也好,黑頭發的也好,盡管不同意你的辦法,可人都挺聰明。他們到帳房裏來,你隻要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說,“一談起來,真是海闊天空,頭頭是道,活象一位大臣。可是一來開會,就換了個人,咬定一點,死不改口……”


    “那麽,能不能找幾個最明白事理的農民到這兒來,”聶赫留朵夫說,“我想給他們詳細解釋解釋。”


    “這個行,”管家笑嘻嘻地說。


    “那麽就請您約他們明天來一下。”


    “這都好辦,我召集他們明天來就是了,”管家說,更加歡暢地笑了笑。


    “瞧,他這人真鬼!”一個皮膚黝黑、胡子蓬亂的莊稼漢搖搖晃晃地騎著一匹肥馬,對旁邊那個身穿破舊老式長外衣、又老又瘦的莊稼漢說。那個莊稼漢所騎的馬,腿上的鐵絆索叮-作響。


    這兩個莊稼漢夜裏到大路上放馬,縱容他們的馬溜到地主的樹林裏吃草。”‘你隻要簽個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給你。’哼,他們捉弄咱們還不夠嗎!不成,老兄,辦不到,如今我們也學乖了,”他接著說,同時叫喚一匹離群的周歲馬駒。“小駒子,小駒子!”他想把馬駒叫住,可是回頭一看,馬駒不在後麵,而是往斜裏闖到草場上去了。


    “瞧你這狗雜種,溜到東家草場上去了,”皮膚黝黑、胡子蓬亂的莊稼漢聽見那匹離群的馬駒一麵嘶鳴,一麵在露珠滾滾、野草芳香的窪地上奔跑,踩得酸模嚓嚓發響,這樣說。


    “你聽見嗎,草場上都長滿雜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發娘兒們到對分製田裏去鋤草,”穿破舊老式長外衣的瘦莊稼漢說,“要不然鐮刀都會割壞的。”


    “他說‘你簽個字吧’,”胡子蓬亂的莊稼漢繼續評論東家的話。“你一簽字,他就會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這話一點不錯,”年紀老的那一個應和說。


    他們不再說什麽。隻聽得堅硬的大路上響起得得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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