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爾斯基伯爵是位退休大臣,對一些事情自己有堅定不移的看法。


    他從青年時代起就堅決相信,鳥兒天生要吃昆蟲,要披羽毛和絨毛,要在空中飛翔,同樣,他生下來就該吃名廚烹調的山珍海味,該穿輕暖舒適的華貴衣服,該坐最快最穩的馬車,因此這一切都得為他準備好。此外,察爾斯基伯爵認為,他從國庫支取的現款越多,他獲得的勳章——包括鑽石勳章——越多,他同皇親國戚的交往和談話越頻繁,他就越滿意。同這種基本宗旨相比,察爾斯基伯爵認為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毫無價值。其他一切,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都無所謂。本著這種信念,察爾斯基伯爵在彼得堡生活了四十年,活動了四十年,而在四十年屆滿時當上了大臣。


    察爾斯基伯爵謀得這種高位的主要條件在於,第一,他有本事看懂公文和法規,有本事起草雖不漂亮但可以看懂的公文,而且沒有什麽錯別字;第二,他生得儀表堂堂,在必要時可以裝得十分自負,甚至使人感到高不可攀,威風凜凜,在另一種場合,卻又可以卑躬屈節,達到肉麻和下賤的地步;第三,不論在個人道德還是公務處理上他沒有一成不變的原則,隻要有需要,他可以同意一切,也可以反對一切。他在行動的時候,總是竭力擺出道貌岸然的樣子,使人不覺得他自相矛盾。至於他的行為是不是合乎道德規範,對俄羅斯帝國或全世界會造成極大益處還是極大害處,他都無所謂。


    他當上大臣以後,不僅所有依賴他的人(依賴他的人和他的親信極多),甚至一切局外人和他自己都深信,他是一個英明的治國人材。但過了一些時候,他卻毫無建樹,毫無政績。於是按照生存競爭的法則,就有一些同他一樣能起草公文和看懂公文、儀表堂堂而毫無原則的官僚把他排擠出去,他隻好退休。直到這時大家才明白,他這人不僅並不英明卓越,深謀遠慮,而且鼠目寸光,不學無術,卻又剛愎自用。其實照他的程度隻能勉強讀懂庸俗的保守派報紙的社論。的確,他同那些不學無術、剛愎自用、把他排擠出來的官僚毫無區別。這一層他自己明白,但這絲毫也不會動搖他的信念,就是他應該年年領取大筆公款,年年獲得新的勳章來裝飾他講究的衣服。這種信念十分頑強,因此誰也不敢停止給他這些酬勞。他照舊每年領取幾萬盧布,一部分算是養老金,一部分算是參與國事的報酬,因為他在最高政府機關裏掛了個名,又擔任各種各樣委員會的主席。此外,他又年年獲得他所珍重的肩上或長褲上的絲絛,禮服上的新綬帶和琺琅星章。這樣,察爾斯基伯爵的交遊就越發廣闊了。


    察爾斯基伯爵聽聶赫留朵夫講話就象以前聽辦公室主任報告什麽事一樣。他聽完以後說,他要為聶赫留朵夫寫兩封信,其中一封是給上訴部樞密官沃爾夫的。


    “人家對他有種種說法,但不論怎麽說,他是個正派人,”


    他說。“他還欠了我的情,準會盡力去辦的。”


    察爾斯基伯爵給他的另一封信,是寫給上訴委員會裏一個有勢力的人物的。他對聶赫留朵夫所說的費多霞一案很感興趣。聶赫留朵夫告訴他想就此事寫個呈文給皇後,察爾斯基伯爵說這事確實很動人,有機會要向那邊說說。但他不能說定。上訴還是照章辦理的好。他想,要是有機會,要是禮拜四舉行碰頭會,他可能談一談這件事。


    聶赫留朵夫拿到伯爵寫的兩封信和姨媽寫給瑪麗愛特的信,立刻就到那幾個地方去。


    他先去找瑪麗愛特。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並不富裕的貴族家庭的少女,後來知道她嫁給了一個官運亨通的人。關於這個人他聽到一些不好的名聲,主要是他對千百個政治犯殘酷無情,特別擅長折磨人。聶赫留朵夫照例心頭感到十分沉重。他想到為了幫助被壓迫者不得不站在壓迫者一邊,因為他得去向他們求情,要他們對某幾個人手下留情,稍稍減輕他們習以為常、因而不以為意的殘酷手段。而他這樣做就等於承認他們的行為是合法的。遇到這種情況,他總覺得內心很矛盾,自怨自艾,對求情的事拿不定主意,但最後還是決定去。他這樣做,在瑪麗愛特和她丈夫麵前確實感到別扭、羞愧、不愉快,但關在單身牢房裏那個受罪的不幸女人卻能因此獲得釋放,她和她的親人就不會再備受折磨。此外,他覺得向那批人求情往往言不由衷,因為他已不把他們看作是自己人,而他們卻把他當作自己人。他處身在這個圈子裏,覺得又落到慣常的舊軌道,不由自主地屈服於籠罩這個圈子的輕浮罪惡的氣氛。他在察爾斯基姨媽家裏就有這樣的感覺。今天早晨他同她談到一些很嚴肅的問題時,就用了戲謔的口吻。


    總的說來,久別的彼得堡照例對他起了刺激肉體和麻痹精神的作用:一切都是那麽清潔、舒適、方便,主要是人們在道德上無所追求,過日子就特別輕鬆。


    幹淨漂亮、彬彬有禮的馬車夫,載著他在幹淨漂亮、彬彬有禮的警察身旁經過,沿著灑過水的幹淨漂亮的街道,經過幹淨漂亮的房子,來到河濱瑪麗愛特的房子前。


    大門口停著一輛馬車,套著兩匹戴眼罩的英國馬。一個模仿英國人氣派的馬車夫,下半截麵頰上留著絡腮胡子,穿著號衣,手拿馬鞭,神氣活現地坐在馭座上。


    門房穿著一身非常幹淨的製服,打開通門廊的大門。門廊裏站著一個跟班,號衣更加幹淨,上麵鑲著絲絛,絡腮胡子梳理得更加整齊好看。還有一個值班的勤務兵,穿一身幹淨的嶄新軍服,身上帶著刺刀。


    “將軍現在不會客。將軍夫人也不會客。她現在要出門。”


    聶赫留朵夫拿出察爾斯基伯爵夫人的信,取出他的名片,然後走到放著來賓留言簿的小桌旁,拿起筆來寫道:“來訪未晤,甚以為憾。”他剛寫到這裏,跟班走到樓梯口,門房走到大門外,喝道:“來車!”勤務兵就挺直身子立正,兩手貼住褲縫,兩眼迎接從樓上下來的身材瘦小而步伐快得同她的身份不相稱的太太。


    瑪麗愛特頭戴一頂插有羽毛的大帽子,身穿黑色連衣裙,外披黑鬥篷,手戴嶄新的黑手套,臉上遮著麵紗。


    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撩起麵紗,露出她那非常可愛的臉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疑問地對他瞅了一眼。


    “啊,德米特裏-伊凡內奇公爵!”她用愉快動聽的聲音叫道。“我該認得……”


    “怎麽,您連我的稱呼都還記得嗎?”


    “可不是,我跟我妹妹當年還愛上了您呢,”她用法語說。


    “唉,您的模樣可變多了。可惜我現在要出去。要不,我們回到樓上去吧,”她說著,遲疑不決地站住。


    她瞧了瞧牆上的掛鍾。


    “不,不行。我要到卡敏斯卡雅家去參加喪事禮拜。她傷心透了。”


    “卡敏斯卡雅是誰呀?”


    “難道您沒聽說嗎?……她的兒子在決鬥中被人打死了。他跟波森決鬥。他是獨生子。真是可怕。他母親傷心死了。”


    “是的,我聽說了。”


    “不,我還是去一下好,您明天或者今天晚上來吧,”她說,邁開輕快的步子向大門口走去。


    “我今天晚上不能來,”他跟她一起走到大門口,回答說。


    “要知道,我有事找您,”他說,眼睛卻瞧著那對向門口走來的棕黃馬。


    “什麽事啊?”


    “喏,這是我姨媽的信,信上講的就是那件事,”聶赫留朵夫說,遞給她上麵印有很大花體姓氏字母的長信封。“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我知道,察爾斯基伯爵夫人以為我在公事上可以左右丈夫。她錯了。我無能為力,我也不願過問他的事。不過,當然羅,為了伯爵夫人和您,我可以破一次例。那麽,究竟是什麽事?”她說,用那隻戴黑手套的小手摸索她的口袋,卻沒有找著。


    “有個姑娘被關在要塞裏,可是她有病,吃了冤枉官司了。”


    “她姓什麽?”


    “舒斯托娃。李迪雅-舒斯托娃。信上寫了。”


    “好吧,我去試試,”她說,輕盈地跳上擋泥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皮座彈簧馬車,打開陽傘。跟班在馭座上坐下來,示意車夫趕車。馬車剛一移動,她就用陽傘碰碰車夫的脊背,那兩匹漂亮的細皮英國種母馬就被馬勒拉住,仰起好看的頭,站住,但不住地活動著它們的細腿。


    “您務必要來,但不光是為了辦您那些事,”她說著嫣然一笑,而且很懂得這一笑的力量。接著,仿佛演完戲放下幕布,她把麵紗放下。“好,我們走吧,”她又用陽傘碰碰車夫。


    聶赫留朵夫舉起帽子。那兩匹純種棕黃色母馬噴著鼻子,蹄子得得地敲響馬路,飛奔而去,馬車的新橡膠輪胎在道路坎坷的地方偶爾輕輕跳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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