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朵夫原定那天傍晚離開彼得堡,但他答應瑪麗愛特到戲院裏去看她。雖然明明知道不該去,但他還是違背理性,以履行諾言作為理由,到戲院去了。


    “我抵擋得住那種誘惑嗎?”他內心鬥爭著。“我再試一次吧。”


    他換上禮服,來到劇場。這時,《茶花女》正好演到第二幕,那個從國外新來的女演員正用新的演技表現患癆病女人怎樣漸漸死去。


    劇場滿座。聶赫留朵夫打聽瑪麗愛特的包廂在哪裏,立刻就有人恭恭敬敬地指給他看。


    走廊裏有一個穿號衣的跟班,象見到熟人那樣對聶赫留朵夫鞠了一躬,給他打開包廂門。


    對麵幾個包廂裏一排排坐著的和站在後麵的人,那些在包廂旁邊靠牆坐著的看客,正廳裏的觀眾,有的白發蒼蒼,有的頭發花白,有的頭發全禿,有的頭頂半禿,有的塗過發蠟,有的頭發鬈曲,總之,全體觀眾都聚精會神地觀看那個身裹綢緞和花邊、瘦得皮包骨頭的女演員扭扭捏捏、裝腔作勢地念著獨白。包廂門打開時,有人噓了一聲,同時有兩股氣流,一股冷,一股熱,向聶赫留朵夫臉上襲來。


    包廂裏坐著瑪麗愛特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那女人身披紅披肩,頭上盤著又高又大的發髻。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瑪麗愛特的丈夫,一個是高大英俊的將軍,神情嚴肅,莫測高深,生著鷹鉤鼻子,胸部用棉花和土布胸襯墊得很高。另外一個男人頭發淺黃,頭頂半禿,留著威嚴的絡腮胡子,下巴剃得很光潔。瑪麗愛特嫵媚,雅致,身材苗條,袒胸露肩的夜禮服顯露出她那豐滿的美人肩和脖子與肩膀之間的一塊黑痣。聶赫留朵夫一走進包廂,她立刻回過頭來,用扇子給他指指她身後的一把椅子,對他嫣然一笑,表示歡迎和感激,但他覺得她的笑還別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若無其事地瞧了聶赫留朵夫一眼,點了一下頭。從他的姿勢,從他同妻子交換眼色的神氣中都可以看出,他就是這個美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員的獨白一念完,劇場裏就掌聲雷動。瑪麗愛特站起來,提起——作響的綢裙,走到包廂後邊,把聶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紹了一下。將軍眼睛裏一直含著笑意,嘴裏說了一句“幸會,幸會!”就心平氣和而又莫測高深地不再吭聲。


    “我本來今天要走,可是我答應過您,”聶赫留朵夫轉身對瑪麗愛特說。


    “您要是不願來看我,那麽您就看看那個出色的女演員吧,”瑪麗愛特針對他話中的話說。“她在最後一幕裏演得太漂亮了,是嗎?”她轉身對丈夫說。


    丈夫點點頭。


    “這戲打動不了我,”聶赫留朵夫說。“因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


    “您坐下來,講一講。”


    她丈夫留神聽著,眼睛裏含著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了。


    “我去看過那個長期坐牢、剛剛放出來的女人。她完全垮了。”


    “就是我對你說起過的那個女人,”瑪麗愛特對丈夫說。


    “是啊,她獲得了自由,我很高興,”他平靜地說,搖搖頭,在小胡子底下露出聶赫留朵夫認為顯然是嘲諷的微笑。


    “我出去吸吸煙。”


    聶赫留朵夫坐下來,等待瑪麗愛特對他講她要告訴他的一些話,可是她什麽話也沒有對他講,甚至沒有要講的意思,老是開著玩笑,談著那個戲,說它一定會特別打動聶赫留朵夫的心1——


    1這裏指《茶花女》中男主角同一個妓女的戀愛故事,以此影射聶赫留朵夫同瑪絲洛娃的關係。


    聶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沒有什麽話要對他說,無非是要讓他看看自己穿著夜禮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麽迷人罷了。


    他感到又愉快又嫌惡。


    她那嬌豔的外表原來遮蓋了一切,如今在聶赫留朵夫麵前雖不能說已經揭開,但畢竟讓他看到了裏麵隱藏著的貨色。他瞅著瑪麗愛特,欣賞著她的姿色,但心裏知道她是個虛偽的女人,她同那個用千百人的眼淚和生命獵取高官厚祿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完全無動於衷。他還知道她昨天說的都是謊話,她一味要把他迷往。至於為了什麽,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對她又迷戀又嫌惡。他幾次拿起帽子想走,卻又留下了。最後,她丈夫回到包廂裏,濃密的小胡子散發著煙味,他居高臨下、鄙夷不屑地對聶赫留朵夫瞧了一眼,仿佛不認得他似的。聶赫留朵夫不等包廂門關上,就來到走廊裏,找到大衣,走出劇場。


    他沿著涅瓦大街步行回家,發現有個女人在前麵寬闊的人行道上悄悄地走著。這女人個兒很高,身段優美,裝束妖冶。從她的臉上和整個體態上都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具有一種淫蕩的魅力。凡是迎麵走來的人和從後麵趕上去的人,個個都要瞧她一眼。聶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臉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臉擦過脂粉,很好看。她眼睛閃閃發亮,對聶赫留朵夫嫣然一笑。說也奇怪,聶赫留朵夫頓時又想到了瑪麗愛特,因為他又象在劇場裏那樣產生了又迷戀又嫌惡的感覺。聶赫留朵夫匆匆趕到她的前頭,不由得生自己的氣。他轉身拐到海軍街,然後又來到濱河街,在那裏來回踱步,引起警察的注意。


    “剛才我走進劇場包廂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對我嫣然一笑,”他心裏想,“不論是那個女人的微笑,還是這個女人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樣的。差別隻在於:這個女人直截了當地說:‘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擺布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個女人裝模作樣,仿佛根本沒想到這種事而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其實骨子裏都是一回事。這個女人至少老實些,那個女人卻一味裝假。何況這個女人是因為窮才落到這步田地,而那個女人卻是放縱這種又可愛又可惡又可怕的情欲,尋歡作樂。這個街頭女郎是一杯肮髒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顧不上惡心的人喝的;劇場裏那個女人卻是一劑毒藥,誰接觸她,誰就會不知不覺被毒死。”聶赫留朵夫想起他同首席貴族妻子的關係,可恥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人身上的獸性真是可憎,”他想,“當它赤裸裸地出現的時候,你從精神生活的高度觀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視它,因此不論你有沒有上鉤,你本質上不會受影響。不過,當這種獸性蒙上一層詩意盎然的美麗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顛倒時,你就會對它敬若神明,跌進它的陷阱,分不清好歹。這才可怕呢。”


    這一層聶赫留朵夫現在看得清清楚楚,就象他看見前麵的皇宮、哨兵、要塞、河流、木船、交易所一樣。


    今天夜裏地麵上沒有讓人靜心休息、催人安眠的黑暗,隻有不知來自何處的朦朦朧朧的奇怪亮光1。聶赫留朵夫的心靈裏同樣不再存在愚昧的黑暗,使他昏然入睡。一切都是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人們認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卑鄙齷齪,不值一提的。而所有那些光輝奪目、富麗堂皇的外衣,往往掩蓋著司空見慣的罪行。這些罪行不但沒有受到懲罰,而且風靡一時,被人們費盡心機加以美化——


    1指彼得堡白夜的光。


    聶赫留朵夫很想把這些事忘掉,避開,但他不能視而不見。雖然他還沒有看到替他照亮這一切的光是從哪裏來的,正象他不知道照亮彼得堡的光是從哪裏來的一樣,雖然這種光顯得朦朧,暗淡,古怪,他卻不能不看見這種光替他照亮的東西。他心裏感到又快樂又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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