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波士頓


    “男人生自女人,他的一生既短暫又充滿艱辛。他像花兒一樣來到人間,又從花枝上被折下,他像影子一樣離開,世上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為法蘭克-海德斯舉行的葬禮是在劍橋公園對麵的劍橋基督教堂舉行的。這天波士頓下著雨,天空黯然;要是有太陽,教堂裏也可以很明亮;而今天教堂裏灰灰的調子倒也很適合這個肅穆的儀式。


    克裏斯-海德斯跟他新寡的母親坐在前排。他的另一邊是他的姐姐波蘭尼、姐夫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他的姐姐是位兼職的書畫雕刻藝術家,克裏斯知道要是他的父親10年前去世的話,教堂此刻會坐滿了人。可這是10年後,在這十年裏,他曾經呼風喚雨的父親不僅變得默默無聞甚至淪落到名聲掃地的地步。


    葬禮之後,他們都站在教堂前的人行道上,撐起了黑傘,不自在地交流著哀傷的表情和關於誰該來而沒來參加這個葬禮的無聊話題。


    “在華盛頓怎麽樣?”克裏斯的一位教父問他。


    “很好。很忙。”


    “我聽說你是總統的左右手啊。”


    “那倒不是。我現在被借用給副總統幫助他競選。”


    “我想他會當選的。”一位姑媽說,而她的語調卻泄露了她根本就不關心他會不會當選。


    “我想也是。”克裏斯回答道。


    “還回家嗎?”他姐姐問。


    “不知道,”克裏斯說,“我還得趕飛機。”


    “你母親會很失望的。”那個叔父說。


    “那就呆幾分鍾。”


    “家裏有現成的熟食。”


    “那好。”


    透過蒙蒙細雨,克裏斯看見他母親站在教堂敞開著的門裏麵。他已經有一年沒見過她了,都忘記了她原來是這麽的瘦小和蒼白。她承受了法蘭克-克裏斯名譽掃地的打擊,當《環球先驅報》和早6點新聞報導他被控受賄和舞弊時,她堅守在他身邊;而他兩次心髒病發作被困在床時,也是她在床前伺候安慰。她這樣默默地守衛著她的丈夫,他的父親克裏斯,讓他們唯一的兒子,心裏很感動但也讓他厭惡。


    在他父親被控、受審、被判一年監禁緩刑五年這種種之前,擁有海德斯這個名字在波士頓是頗讓人驕做的。它為克裏斯-海德斯打開了許多扇門,而他也及時地邁進了這些門來收獲門內的賞賜。法蘭克-海德斯曾是波士頓最有權力的工會主席,是人們的靠山。當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就去找法蘭克-海德斯,就像你需要你的牧師和你社區購物中心的經理一樣。政客們要靠他來保證勞工不鬧事,靠他來保證這個城市的運轉,靠他來保證工人們都高興,靠他來保證政治機器平滑地運行,也靠他來保證每個工會成員都不間斷地向民主黨交納十分之一稅。做這樣一個男人的兒子是種榮耀。可惜,後來有人調查了,像蜂蜇一樣,他父親和那些政界首腦在一起錢款過手的會議被偷拍下來,他父親被拘捕,這個欠他的兒子一個好前程的男人變得無力、無助。


    從那天起,克裏斯-海德斯就開始在心裏恨上了他的父親。


    不過,當大多數人都不再理睬老海德斯的時候,仍有些人沒有改變他們的立場(而這樣留守在這個海德斯圈內的人,也並不是無利可圖),這些人幫助老海德斯的兒子去謀求一個好前程。哈佛的好學曆、好看的外表和隨時奉上的微笑、不斷精益的政治洞察力,所有這些再加上拍拍當權者的馬屁、忠於那些向你表示忠誠的人,這才是處世之道。而海德斯也是這樣做的。當臭名昭著的老海德斯墮入一個更加封閉和痛苦的世界時,他原來陣營裏的朋友沒剩下幾個了,而留在陣營裏的人則向他的兒子伸出了支援的手。他們至少可以這樣做,克裏斯是這樣看這件事的。


    “他希望火葬。”波蘭尼說。


    “是醜聞殺了他。”海德斯的一個朋友說,“他心髒病發作了好幾次,三次還是四次?”


    “是那些政客幹的。”那個叔父說,“那些共和黨人。是他們陷害了他。他肯定還會健在,倘若……”


    克裏斯沒說什麽,他覺得根本沒有舊事重提的必要。


    克裏斯在教堂裏並沒看到約翰尼-哈裏根和他的妻子。這時,他們倆手牽著手從教堂出來,站在台階上。那年輕人向他揮揮手,克裏斯也揚頭應答。


    “跟我們走吧,”波蘭尼說,“我們開的麵包車。有的是地方。”


    “我們送你母親回去,”那個姑媽說,“你在那兒她會很高興的。”


    波蘭尼的家在離波士頓數英裏以外的牛頓,房子一點也不張揚。教堂裏的陰鬱氣氛在這裏消散了。往往就是這樣,人們在一起多少是在慶祝那個生命已逝。很快地,每個人都喝上了啤酒或者葡萄酒,吃上了三明治。燒好的咖啡從大咖啡壺裏被倒進一個個杯裏。兩個大塑料托盤上放著卷好的冷肉凍和奶酪。廚房的低音音箱裏傳出輕柔的搖滾樂。波蘭尼放了一個薄蛋糕給大家當甜點用。


    “夥計,又看到你真是太好了,真希望不是在這麽讓人難過的場合,不過這不就是生活嘛。”


    這個海德斯在教室台階上看到的年輕人叫約翰尼-哈裏根,曾是他高中時的好朋友。他的妻子叫瑪麗,一來就到廚房給波蘭尼幫忙。


    “你這陣子怎麽樣,約翰尼?”克裏斯問道。


    “很好。是的,非常好。我結婚了,你知道。我們給你發過請柬。”


    “對。我當時很想來,可我當時不在城裏或者怎麽回事的。”


    “夥計,我了解。你一定在攢飛行距離吧?”


    “我是經常旅行,你呢?呃,還在那家公司幹嗎?那個公司,叫什麽來著?”


    “霍普金斯。對,我還在那兒,從我高中畢業直到現在都在那兒。我混得不賴,現在已經是個管理員了。”


    “真是不賴,約翰尼。他們一定對你很好。”


    “是的。不過,這也不能跟你比呀。白宮!”他閑著那隻手上下翻飛著,以示他真的很激動,“那家夥人怎麽樣?”


    “誰?”


    “總統啊。”


    “他嘛……他人不錯,非常好。”


    哈裏根四下看了看,像是要透露個國家機密。他壓低了聲音說:“我覺得,他真是出賣了我們。你知道我是指什麽?那個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夥計,那真簡直是太蠢了。這麽多工作都跑到南方了,都是很賺錢的活兒。不知道那些人賺多少?一天一塊?我們當然比不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麽?你知道我希望看到什麽?”


    “什麽?”


    “我希望喬-艾普賴爾能坐進白宮。他在幾個月前曾跟工會談話。我當時也在,還跟他握了手。我覺得他對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想法跟我們一樣。那些工會的家夥們,我想等他當了總統,他肯定會把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塞進那些家夥的嘴裏。對不對?”


    “也許會吧,約翰尼,能看見你真好。你們倆都能來真是太好了。”


    “嗨,你爸爸對我不錯。是他給我找了在霍普金斯的活兒。也是他把我保出來的,在我那個……”他怪笑起來,“在我們犯下了那宗騷擾案的時候,是吧?”


    “對啊。我們很快再聯係吧。”


    克裏斯要走開,約翰尼又拽住他的胳膊,又用他那陰謀般的語調說:“你還抽嗎?”


    “什麽?”


    “我和瑪麗時不時還抽上一陣兒。”他悄悄說道,“也抽點可卡因。沒什麽特別出格的。你知道,隻是在周末抽抽,等孩子睡下了,放鬆一下。我們廠裏有個很厲害的販子。他的東西都是最好的。他說是個墨西哥人倒的,絕對哥倫比亞貨。你在城裏這陣子要不要來點?我車子裏就有。”


    “不了,我……”


    哈裏根把他拉近一些,“夥計,還記得那個婊子嗎?叫什麽來著?你在車裏幹的那個?芭芭拉,對,就是芭芭拉。夥計,她真是夠棒的,嗬?強xx哪!真牛!夥計,你家老頭子什麽都能擺平。他死了我真是遺憾,克裏斯,真的。”


    後半個小時克裏斯一直成功地避開了哈裏根,直到他和他妻子離去。


    “我得走了,波蘭尼。”他告訴他姐姐。


    “我知道。媽媽在臥房躺下了。”


    “我不想叫醒她。我已經跟她談過了。她看上去老了。”


    “她是老了。克裏斯,你真該多回來看看她。她還能活多久呢?”


    克裏斯心裏又浮起一股熟悉的怒氣,他姐姐又在教訓他了。


    她看到他生氣了,“我了解你在華盛頓真的很忙。謝謝你能來。”


    臥室門開了,海德斯的母親慢慢走了出來,布滿皺紋的臉上睡意朦朧。


    “克裏斯要走了,媽媽。”波蘭尼說。


    老婦人點點頭。


    “我得回去了,”克裏斯說,“還有工作要做。”


    “我知道。”他母親說。


    “不能再呆上半小時嗎?”波蘭尼問。她丈夫在廚房叫她,“馬上就來。”她說。


    海德斯不自在地換著腳站著。


    “走吧,克裏斯。”他母親說。


    “媽媽,我……”


    “去趕你的飛機吧,我理解。”


    他肯定她並不理解。沒有人了解。這個家,這個城市,這些人正是他極力要擺脫的。他父親的聲名掃地……那個老家夥怎麽蠢到貪那點兒錢呢?是他父親把克裏斯的波士頓變成了一個陰森森、臭氣熏大的陰溝。他眼看著他的父親萎縮下來。在他們波士頓南邊的樸素標準房裏,他的父親坐在破舊的椅子——曾經的“老爸椅”上,裏裏外外都由他母親伺候著,在他父親被調查之前,家裏一直斷不了來人,他父親的老友們上門來要點小恩小惠,政客們來尋求他工會的祝福,工會官員和他在已完工的地下室裏密謀。那些現在還肯來的少數人在克裏斯看來都是些可憐蟲,一些腦子不大而野心則更小的人們。


    看到他母親疲憊的眼,他畏縮了,趕快把視線轉向地板上。這時,他忽然為他對母親的嫌惡感到內疚,同時也覺得自己有那樣的感覺也無可厚非。


    波蘭尼又走過來。他在她臉頰上一親,“到華盛頓來吧,帶上孩子。那兒有不少值得看的東西,我可以做些安排。”


    波蘭尼跟她母親說:“我們都可以去。去華盛頓肯定會很有意思?有個在城裏的人,什麽也漏不了。”她笑了起來。


    海德斯夫人也努力作出一點笑意,“那會很好。”


    “也許我們真該去一趟,”波蘭尼輕快地說,“如果傑克能請點假。要麽找個周末。你飛回華盛頓嗎?”


    “去墨西哥。我在那兒一直呆到大選。”


    “大選?在墨西哥?”


    “對。他們也有大選。”


    她回吻了他一下,“多保重。”


    “你也保重,波蘭尼。看到你真好。”


    他轉身要向他母親道別,而她已慢慢走回臥室,把門在身後輕輕地關上了。


    他用他攢夠的裏程換了個頭等艙的位置。在芝加哥中轉後,他登上了另一架去墨西哥城的飛機。在登機前,他用他的手機往聖米格爾-德阿連德打了電話。


    “你好,克裏斯,”艾爾菲-多倫斯說,“你現在在哪兒?”


    “在芝加哥。馬上就要乘飛機去墨西哥城了。”


    “告訴我你的航班號,我好派曼納德去接你。”


    “不必了。我得在墨西哥城呆上一兩天。有空我再打電話。”


    “好吧,葬禮怎麽樣?”


    “葬禮還能怎麽樣?死恐怖。”


    他幾乎一直睡到墨西哥,機上的晚飯也省了。飛機著陸前一個小時,他一頭汗地醒來。他向空中小姐要了杯啤酒。喝著啤酒,他想著這一天,想著他的父母親,想著他姐姐一家,想著牧師在葬禮上的話,還有他跟約翰尼-哈裏根的談話。


    他知道要是他在波士頓住一晚上,他就會接受他的高中好友的建議。他到了華盛頓就不像在波士頓那樣經常用可卡因了,但是有的時候他不僅需要,而且十分渴望它的刺激,需要它來換換腦子,需要它的魔力把可怕的宿命埋進一團讓人陶醉的迷霧中。


    此刻,他就需要它。近來,他這種時候好像越來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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