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1,一月二十日。


    ……而且十分高興。謝天謝地:越荒僻,越好。我是不能看見人們的,而在此地,我是什麽樣的人們也看不到的,除了見見病人與農民。但他們可是絲毫也不會觸動我的傷口的吧?不過,被安排到地方自治局所轄的各個地段的其他人,不會比我這個地段更糟糕的。我這一期全體畢業生,身為免征兵役者(一九一六年那一期畢業生則是二期民兵後備役士兵),均被安置在各個地方自治局。不過,對此誰也不感興趣。友人當中我隻打聽到伊萬諾夫與博姆加德的情況,伊萬諾夫選擇了阿爾漢格爾省(這是個人口味問題),博姆加德呢,誠如一位女醫士所言,他守在一個跟我這個地段相類似的偏僻地段,在同我相隔三個縣的戈列洛沃。我曾想給他寫信的,但又打消了這念頭。我不願看見也不願聽見人們。


    1毫無疑問,該是1917年——博姆加德醫生注


    一月二十一日。


    暴風雪。什麽事也沒有。


    一月二十五日。


    多麽燦爛的落日景觀。米格列賓——內含antipyrinacoffeinauitric1。


    粉末每次一千毫克……難道每次可以服用一千毫克?……可以的。


    1拉丁文:氨基比林、咖啡因和拘櫞酸。


    二月三日。


    今天收到上周的報紙。還沒有去翻閱,可是心裏總是惦記著劇訊欄。上周演的是《阿伊達》1。也就是說,她走上高處放聲吟唱:“我心愛的朋友,請到我這兒來……”——


    1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於1870年創作的一部歌劇。


    她那嗓子著實不凡,說來也怪,一個黑心眼的女子竟擁有一副清澈而洪亮的嗓子哩……


    (此處中斷了,撕去了二三頁)


    ……當然,這不光彩,波利亞科夫醫生。而且這簡直跟中學生一般——用大街上流行的那類下流話粗魯地臭罵一個女子,就因為她出走了!她不願過下去——就出走了。這就了結啦。一切實際上是多麽簡單喲。一個唱歌劇的女歌手與一個年輕的醫生意氣相投,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就出走了。


    殺死她嗎?去殺?哎呀,這一切是多麽愚蠢,無聊,沒救了!


    我不願琢磨,我不願……


    二月十一日。


    沒完沒了的暴風雪……將我卷走得啦!一晚上一晚上我都是孤單一人,孤單一人。獨伴孤燈。白天裏,我倒還可見到人們的。但我是在機械般地工作著。我習慣於工作了。它並不像先前我認為的那麽可怕。其實,戰地醫院已讓我受益匪淺。我來到這裏時畢竟還不是一無所知而無從下手。


    今兒我頭一回做了個體內回轉手術。


    就這樣,三個人在這裏被埋在雪下了:我,安娜-基裏洛夫娜——女醫士兼助產士,還有一個男醫士。這男醫士已經結婚了。他們(醫士們)都住在廂房裏,而我是單住。


    二月十五日。


    昨天夜裏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兒。我就要躺下睡覺了,突然間,我的胃部疼起來。可厲害啦!我的額頭上都沁出了冷汗。我們這醫學畢竟還是——一門疑點甚多的科學。一個人根本就沒有任何胃部或腸部的疾病(譬如,闌尾炎),一個人的肝髒與腎髒均十分完好,一個人的腸功能完全正常。可是,他何以會在夜間鬧起了這麽厲害的疼痛,疼得他直在床上翻滾呢?


    我呻吟著,很吃勁地掙紮到廚房裏,廚娘同她的丈夫弗拉斯在這裏過夜。我便打發這弗拉斯去找安娜-基裏洛夫娜。夜裏,這一位來到我這裏,不得已給我注射了一針嗎啡。她說,我的臉整個兒都發青了,什麽緣故呢?


    我不喜歡我們那位男醫士。他性情孤僻。安娜-基裏洛夫娜卻是個很惹人愛、成熟而有見識的人。讓我驚奇的是,一個還並不老的女人怎麽能絕對孤身一人地守在這白雪堆成的墳墓裏呢。她的丈夫被德國人俘虜去了。


    我不能不讚揚那個率先從罌粟花莖中提煉出嗎啡的第一個人。人類真正的恩人。注射之後過了七分鍾,疼痛便終止了。真有意思:疼痛就像一股狂浪似的湧動,沒有任何間歇,弄得我真的喘不過氣來了,就像是有人把那燒紅的鋼釺插進我的肚子裏攪來攪去似的。注射之後大約過了四分鍾,我便開始分辨這疼痛的波形。


    要是醫生有機會以自己的身體來檢驗許多藥品,那該有多好。他對那些藥品的療效就會有完全異樣的了解。注射之後,便沉沉而甜美地睡去,——這可是最近這幾個月以來的頭一回哩,——沒有去惦記我那個女人,那個欺騙了我的女人。


    二月十六日。


    今天,安娜-基裏洛夫娜在接診時探問了我的健康狀況,她還說,這麽長時間第一回看到我不是愁眉苦臉的——


    難道我總是愁眉苦臉的?——


    還很厲害哩,——她肯定地回答道,接著又補了一句:她真驚訝,我這人總是沉默寡言的——


    我就是這樣的人。


    但這可是謊言。在我的家庭悲劇發生之前,我可是個十分樂觀而愉快的人哩。


    黃昏早早地降臨了。我孤身一人呆在寓所裏。晚上,那疼痛又來勁了,但不劇烈,就像是昨日疼痛的餘波,那痛點,就在胸骨後麵的什麽地方。我擔心昨日那樣的大發作卷土重來,便親自往自個兒大腿上注射了十毫克。


    那疼痛幾乎當即就中止了。好在安娜-基裏洛夫娜還留下了這一小瓶。


    二月十八日


    注射四針也不可怕。


    二月二十五日。


    這位安娜-基裏洛夫娜真是個怪人!就好像我並不是醫生似的,還特地標明一又二分之一注射器的morph1。沒錯的。


    1拉丁文:嗎啡。


    三月一日。


    波利亞科夫醫生,您可要當心-!


    無稽之談。


    黃昏。


    我這可是已經有半個月一回也沒再惦記過那個把我給騙了的女人了。她那阿姆涅麗絲獨唱聲部的旋律不再纏我了。我為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可是個男子漢。


    安娜-基成了我非正式的妻子啦。也不可能不這樣。我們被國在這荒島上。


    雪變樣兒了,變得好像是更灰暗了一些。刺骨的嚴寒已然過去,可是暴風雪還時不時地驟然刮起……


    頭一分鍾:那是一種輕輕觸摸脖頸的感覺。這種觸摸,漸漸變成暖融融的,並且漫射延展開來。第二分鍾裏,心口下麵陡然間有一股寒流湧過,緊隨其後而來的,便是思緒異常明澈,工作能力的大爆發。所有不愉快的感覺全然中止而消逝。這是一個人的精神力量得以發揮的極點與峰巔。倘若我這人不曾受到醫學教育的損害,那我一準就要說,一個人是隻有在注射嗎啡之後方能正常地工作的。真的,要是小小的神經痛就能把一個人從馬鞍上給打下來,那麽這人又還有什麽作為呢!


    安娜-基害怕了。我說,我這人自幼以來就是以具有極強的意誌力而出眾的,我這是在安慰她。


    三月二日。


    有傳聞,說的是發生了什麽一個特大事件。仿佛就是尼古拉二世被推翻了。


    我早早地就躺下就寢了。九點左右,我也睡得很甜。


    三月十日。


    那邊正在鬧革命。白天變長了些,而黃昏則仿佛是淡淡地披上了一層淺藍色。


    拂曉時分我還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這可是雙重夢。


    況且,其中的那個主夢,我倒想說成是玲瓏透剔的。它是透明的哩。


    那是這樣的,——我看見一盞亮得令人發怵的燈,一條由星星點點的燈火組成的彩帶從這燈裏噴射出來。阿姆涅麗絲在吟唱著,一邊輕輕地搖動那根綠色羽毛。樂隊呢,絕非塵世所有,音響異常豐滿。不過,對此情此景我是無法形諸詞語的。總而言之,在正常的夢中音樂乃是無聲的……(在正常的夢當中?什麽樣的夢才算比較正常呢,這還是一個問題!不過,我這是在開玩笑……)它是無聲的,而在我的夢中它可是宛如那仙樂一般而可以聽見的。主要的是,我可以隨心所欲而去使這音樂得到加強或減弱的。記得,(戰爭與和平)中就描寫過:別佳-羅斯托夫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就體驗過這種狀態。列夫-托爾斯泰——真是卓越不凡的作家!


    現在來說說那透明:是這樣的,透過《阿依達》那一浪一浪地流溢開來的色彩,我那張從書房的門裏才可以看見的書桌的桌邊,那盞燈,那鋥亮鋥亮的地板,全都栩栩如生清晰可見,而透過大劇院樂隊的聲浪,一陣令人愉快地踏動著的、猶如那低沉的響板在叩擊著的、輕盈的腳步聲,也端然可以聽見。


    這就是說,——八點鍾了,——這是安娜-基,她這是上我這兒來,來喚醒我,並向我通報急診室裏的情況。


    她料想不到,沒必要來喚醒我的,我什麽都聽得見,我能同她交談哩。


    這種體驗,我昨日就領略了一回。


    安娜:——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


    我:——我聽見了……(小聲對音樂說——“再響一點兒”)。


    音樂——強大的和弦。


    升d調……


    安娜:——已有二十人掛號。


    阿姆涅麗絲(在吟唱)。


    不過,這是無法形諸書麵的。


    這些夢是否有害?噢,不會的,做過這些夢之後,我起床時便是渾身有勁,精神振奮,我工作也順手了,我甚至都有了興趣,而這先前是沒有過的。無怪乎,我的所有思緒曾經全都集中到我昔日的妻子身上去了呢。


    而現如今呢,我心情平靜。


    我心情平靜。


    三月十九日。


    夜裏,我跟安娜-基吵了一架——


    我可再也不去配製那溶液了。


    我便勸她:——


    蠢話,安努霞,難道我是個小孩子,是不是?——


    我不會去配的,您會毀了的——


    喏,那就隨您的便吧。您可要明白,我胸口疼呀!——


    您該去治療的——


    在哪兒治?——


    您該離開這兒而休假去。嗎啡治不了什麽病。(後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當時真不該給您配製了第二瓶,為此,我不能饒恕自己——


    難道說我成了癮君子,是不是?——


    沒錯,您這就要成為癮君子了——


    這麽說來,您是不去配-?——


    不去。


    就在這會兒,我發現自己身上竟然還有那種令人不快的本事——發狠,主要的是,在我自個兒不對的時候還去叱責別人。


    不過,這事並不是馬上就發生的。我上臥室去了。我看了看,那瓶子底部還有那麽一丁點兒在晃蕩,我把它吸入注射器,——原來隻有四分之一針管。我將這針管用力一擲,差一點就將它摔碎,我自個兒也哆嗦起來。我小心翼翼將它拾起,仔細端詳了一番,——一點兒裂縫也沒有哩。我在臥室裏呆坐了大約二十分鍾。我走出來,——她不見了。


    她走了。


    您瞧,——我憋不住了,找她去了。我朝她那廂房亮著燈的窗戶敲了敲。她出來了,裹著頭巾,來到那小門廊上。夜,靜悄悄,靜悄悄。雪,疏鬆而酥脆。遠處的天際,蕩漾著春日的氣息——


    安娜-基裏洛夫娜,勞駕,請把藥房的鑰匙給我。


    她悄聲說了一句:——


    我不給——


    同誌,勞駕,請您把藥房的鑰匙給我。我這是以醫生的身份在跟您說話哩。


    在夜幕中,我看出她的臉色變了,變得慘白慘白的,而眼窩凹陷下去了,深深地凹陷下去,黑洞洞的。她用那樣一種嗓音回答我,弄得我心裏不禁湧出一縷憐惜。


    但那股凶狠勁立時又襲上我心頭。


    她說:——


    您為什麽,為什麽這樣說話呢?唉,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我——真可憐您。


    這時,她鬆開了一直拽著頭巾的兩隻手。於是,我看見鑰匙就在她手裏。這就是說,她出來見我時就拿起了鑰匙。


    我(粗魯地):——


    把鑰匙給我!


    說著,就從她手裏將鑰匙一把奪了過來。


    我穿過那朽舊的、顫顫悠悠的小橋,向著那泛著白色的醫院院部走去。


    我心頭怒不可遏,這首先是由於,對於配製皮下注射用的嗎啡溶液,我竟全然不懂,一無所知。我是個醫生呀,而不是女醫士!


    我邊走邊哆嗦。


    我還聽見,她就像一條忠實的狗,尾隨在我身後。一股柔情在我心坎裏油然而生,可我將它抑製住了。我轉過身來,凶相畢露地說:——


    您配不配?


    她就像是注定沒救了,揮了揮手,那意思仿佛是在說“反正也無所謂了”,然後,她輕聲答道:——


    那好,我配吧。


    ……一小時之後,我恢複了常態。當然,我請求她原諒我那毫無來由的粗魯。我自個兒也鬧不清,我怎麽會那樣。先前,我可是一個講究禮貌的人哩。


    她對我這道歉所作出的反應是很怪的。她一下子雙膝跪地,依偎著我的手臂而說道:——


    我不生您的氣。不會的。我現在已經清楚,您這人是完了。我可清楚了。我要詛咒我自己,就因為當時給您注射了那一針。


    我盡力安慰她,要她相信,她與這事毫無幹係,我本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向她許諾,從明天起我就開始認認真真地戒除,其措施是逐漸減少劑量——


    您現在一針注射多少?(……)——


    您還是別激動!


    ……說實話,我明白她為什麽擔心。確實,morphiumhidrochoricum1可是一個極為可怕的玩意兒,很快就能使人上癮的。然而,有這麽一丁點兒的上癮也還不能就算是嗎啡中毒吧?


    ……老實話,這個女人可是惟一真正忠實於我的人。其實,她也應該成為我的妻子;那一位,我可是給忘了。我忘掉了,為這畢竟還應該感謝嗎啡呢……


    1拉丁文:鹽酸嗎啡。


    一九一七年四月八日


    這真是折磨。


    四月九日


    春天真可怕。


    封在小瓶裏的魔鬼。可卡因——封在小瓶裏的魔鬼。


    它的作用是這樣的:


    一針注射進去(……)時,幾乎是刹那間就有那種鎮靜狀態襲來;頃刻,這狀態便轉換為亢奮不已與怡然至樂。這狀態隻持續一兩分鍾。過後,一切便蕩然消失,無影無蹤,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接踵而至的是疼痛,恐懼,黑暗。春天在喧鬧,一隻隻黑鳥在那些光禿禿的樹枝間飛來飛去,遠處的那片森林,則猶如那彎彎曲曲的、烏黑烏黑的鬢毛,直向天際綿延,森林後邊呢,幾乎席卷了天幕的四分之一而火熱地燃燒著的,便是早春的第一抹晚霞。


    我在我那套醫生住所裏,在那間孤零零空蕩蕩的大房間裏,踱來踱去,從門邊到窗前斜穿著,走來走去。放在紗布上的注射器,就在那個小瓶旁邊。這樣的來回走動我又能堅持多久?十五分鍾或是十六分鍾——不會更久的。過後,我就得折回臥室去。我拿起這注射器,漫不經心地往針眼累累的大腿上塗抹上一些碘酒,隨即便將針頭刺進皮膚。一點也不疼的。啊,正相反呢,我預感著馬上就要出現的那份欣快。瞧,它這就出現了。我之所以能領略到這份欣快,那是由於,那個為春天的到來而欣喜的守門人弗拉斯在門廊上拉出的手風琴聲,那種既顫悠又嘎啞的手風琴聲,穿過窗玻璃而沉甸甸地飛進我的耳朵裏,漸漸地幻變成天使們的歌喉,而由那鼓鼓的皮風箱嗚嗚地拉出來的粗俗的低音,這會兒宛如那天國的合唱。但這隻有那麽一瞬間,過後,流入血管的可卡因,便依照任何一部藥理學都不曾記載的那種神秘的規律而變異,變成某種新玩意兒。我清楚,這是惡魔與我的血液的混合物。隻見門廊上的弗拉斯無精打采,我對他憎恨起來;而晚霞呢,卻在令人心煩地喧鬧著,隆隆作響,焚燒著我的五髒六腑。這狀態一晚上接連出現好幾回,直到我明白,我這是中毒了。心髒敲擊出那樣砰砰砰的聲響來,以至於我覺得它就要跳到手上來,跳到太陽穴上來……而過後,它便直向深淵裏跌落,常常有那麽幾秒鍾的光景,那時我總會想,波利亞科夫醫生可是再也活不成-……


    四月十三日。


    我——今年二月染上嗎啡癮而甚為不幸的一名醫生,警告所有跟我一樣而遭遇這同一份命運的人們,決不要去嚐試用可卡因代替嗎啡。可卡因——這可是最可憎而最陰險的毒藥。昨天,安娜動用了樟腦才使我得以稍稍地輕鬆了些,可今兒呢,我——已是個動彈不得的半死人了。


    一九一七年五月六日。


    我這很有些日子都沒動筆寫我的日記了,可有些遺憾哩。其實,這並不是日記,而是病曆。顯然,我這人對我在這世上推一的朋友(要是不算我那悲戚戚而時常淚漣漣的朋友安娜)已有了那種職業般的傾心。


    總之,要是寫病曆,那就寫上這個:我每一個晝夜兩次給自己注射嗎啡(……)


    我先前的那些筆記,頗有幾分歇斯底裏。並沒有什麽特別可怕的東西的。這絲毫也沒影響到我的工作能力。相反,整個白天裏我都得依靠頭一天夜裏的注射。我能出色地把手術做下來,我能準確無誤仔仔細細地開處方,我能以我這名醫生的誓言來保證:我本人的嗎啡癮並沒有給我那些病人造成什麽損害。我,往後也不會造成什麽損害。但是,另一種情形卻在折磨我。我總是覺得,有人會看破我這毛病。我在班上接診時,難以承愛我那位助理醫士朝我後背上投過來的那種陰沉而拷問的目光。


    無稽之談!他不會猜到的。沒什麽跡象出賣我的,瞳孔隻能在晚間才能出賣我,而晚間我是從來也不與他碰麵的。


    我往縣城裏跑了一趟,補充了我們藥房裏驟然減少了的嗎啡儲備。但是即使在那裏,我卻不得不領受那令人不快的時刻。藥庫主任拿起我的申領清單,——在那張清單上,我頗有預見地填寫了咖啡堿(而這東西我們那裏可是多得是)一類其他各種各樣並不值錢的小藥,——就問:——


    四十克嗎啡?


    我直覺得,我不敢舉目正視人家,就像個小學生。我直覺得,我的臉發紅了……——


    我們沒有這麽大的量。我給十克。


    確實,他那兒沒這麽多。可是,我覺得,他已識破我的隱秘了,他在用目光對我進行搜索,進行審視呢。於是,我誠惶誠恐,心神不安了。


    不會的,瞳孔,隻有瞳孔才是危險的,因而我要給自己立下一條準則:晚間不與人們碰麵。其實,要守住這一條,沒有什麽地方能比我這地段更為方便的了。瞧,我這已有半年多都沒見到什麽人了。除了我的那些病人。而他們則是根本就顧不上來管我的閑事的。


    五月十八日。


    令人憋氣的夜。準會有一場大雷雨的。遠處的那片森林後邊,烏雲密布,成團成團地鼓起來,翻騰著。瞧,那邊打問了,那道光慘白慘白的,令人驚惶;頃刻,雷雨交加。


    我眼前有一本書,這書上,就戒除嗎啡這個話題寫下這麽一段文字:


    “……極度的心神不寧,驚恐不安的憂鬱悵惘的狀態,易於受刺激,記憶力衰退,時不時地有幻覺,輕度的意識模糊……”


    幻覺,我不曾體驗過,可是就其他的表征而言,我倒能說出這麽一句:“啊,多麽平淡無味。多麽官腔官調,多麽空洞無物的描述!”


    “憂鬱悵惘的狀態”!


    不,已染上這種可怕疾病的我,要敬告醫生們,好讓他們對自己的那些病人更為憐憫一些,不是什麽“憂鬱悵惘的狀態”,而是那姍姍而至的死神在支配著嗎啡中毒者;惟有你們能將他的嗎啡奪去一兩個小時。空氣是不能充饑的,無法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氣而填飽肚皮……體內沒有一個細胞不在渴求著……渴求什麽呢?這難以界定,也難以說清。一句話,人是沒有了。他被勾銷了。在動彈在憂鬱在痛苦的,乃是具屍體。他是什麽也不希求,什麽也不思索,而是一心係在嗎啡上。嗎啡!


    與對嗎啡的渴求相比,因渴望而死——乃是天堂般的、至上快樂的死。正因為這樣,被活埋的人想必準是竭力捕捉棺材裏殘留的那稀少得可憐的一點點空氣,而用指甲去拚命地撕裂胸口的皮膚。正因為這樣,當最初的那些火舌襲向異教徒的雙腿時,他準會在那火堆上呻吟起來,蠕動起來……


    死亡——嚴酷而乏味的、姍姍而至的死亡……


    這才是“憂鬱悵惘的狀態”這類學究般的字眼裏所隱藏的意蘊。


    我再也憋不住了。於是,就去拿起那注射器而馬上給自己打了一針。緩了一口氣,又緩了一口氣。輕鬆些了。瞧……瞧……心日升起一股薄荷般的涼意……


    (……)這可就夠我捱到午夜時分了……


    無稽之談!這則筆記——純屬無稽之談。並沒有這麽可怕的。早晚有一天,我總會戒掉的!……而現在呢,且睡覺去,且睡覺去。


    我不過是以自己同嗎啡這般愚蠢的較量而在折磨自己,弄垮自己的身體。


    (筆記本裏自此往後的二十來頁被撕掉了。)……裏亞。


    ……四點鍾時出現了嘔吐。長達三十分鍾。


    待我覺得輕鬆些,我再來把我這些可怕的印象記錄下來。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就這樣,從莫斯科的一家私人診所(那個大夫的姓被小心翼翼地勾掉了)逃出來之後……我又回到了家中。傾盆大雨如幕如注,將我與世隔絕。且讓它把我與世界隔開來吧。我不需要這世界,猶如這世界上誰也不需要我。槍戰與政變那會兒,我還呆在診所裏哩。但是,還在莫斯科的街壘戰尚未打響之前,要拋開這種治療的念頭在我心中就偷偷地孕生成熟了,真該感謝嗎啡,是嗎啡使我成為一個勇敢的人。任何槍林彈雨我都不覺得可怕了。再說,又還有什麽能把一個一心隻想著一件東西,——那個能讓人神奇地領受至樂幸福的晶體——而別無所求的人給嚇倒呢。當那位女醫士被隆隆的炮聲完全嚇唬住了……


    (此處有一頁被撕去了)


    ……撕掉這一頁,以便誰也不會讀到對這件可恥的事情的記錄:一個有學位證書的人竟偷偷地、怯生生地逃跑,還把發給他穿上的一套衣服也帶走了。


    要這套衣服有什麽用處呢!


    我帶走了那身住院服。那會兒顧不上這個。第二天,打完那一針之後,我又有精神了,而返回n大夫那裏。他以一副憐憫的樣子迎接了我,可是從那份憐憫裏還是透出一種鄙視。這可是徒勞。要知道,他——是一名精神病醫生,他應當明白,我這人並不能時時管住自個兒。我有病。究竟為什麽要鄙視我呢!我交還了那身住院服。


    他說:——


    謝謝,——又補上一句,——現在,您又打算去幹點什麽呢?


    我說得很利落(這會兒我正處於那種欣快狀態之中):——


    我決定返回我那個邊遠地區去,況且,我這休假也快到期了。我非常感激您的幫助,我的健康情況大有好轉了。我將在我那兒繼續治療。


    他這樣回答我:——


    您的身體狀況絲毫也沒有好轉,我呀,說實話吧,我覺得您跟我說這些真好笑。隻需看一眼您這一對瞳孔就夠了。喏,您這是在跟誰說話呢?……——


    我呀,教授,我不能一下子就戒除掉……特別是眼下,在所有這些事件一個接一個地不斷發生這種時候……槍戰可把我這人折磨得完全心神不寧……——


    槍戰結束了。有了新政權啦。您還是再躺下來養病吧。


    此時,我回想起一切……陰森森的走廊……一個個均是空蕩蕩的,飾有油畫的一道道牆壁……我在地上爬行著,活像那被打斷了一條腿的狗……我在期盼著什麽……什麽呢?……是熱水浴嗎?……是那注射千分之五的嗎啡的一小針呢。這種劑量,確實並不會使人致死的……而所有的憂鬱依舊滯留在心頭,像個重重的負荷橫亙在那裏……一個又一個空寂無聊的夜晚,那身住院服,我把它從身上給扯碎了,就是以此舉來央求人家放我出去?……


    不。不。既然發現了嗎啡,從那神奇美妙的植物那些劈啪作響的枯幹莖頭中提煉出這個玩意兒,那麽,也就該找出一種能對付它而沒有痛苦的治療辦法來!我執拗地搖搖頭。,一這時,他欠起身子,我便陡然驚恐地朝門那邊撲過去。我覺得,他是有心要將我鎖在門裏,要強行將我留在診所裏……


    教授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我可不是典獄官,——他開腔了,語氣中不無慍怒,——我這兒也不是布特爾基精神病院。您且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吧。兩周前,您還誇口說您這人完全正常哩,可是這……——他頗有表情地重複了一下我那驚恐的神態,——我並不強迫您留下來——


    教授,請把我的治療卡還給我吧。我懇求您——我這嗓門甚至都可憐巴巴地哆嗦了一下——


    那好吧。


    他轉動鑰匙喀嚓一聲打開桌子,把我的治療卡交還給我(卡上寫著,我有義務承受那整個療程為兩個月的治療,人家可以將我強行留在診所裏,等等,一句話歸總,都是一些通常習見的規定)。


    我用一隻直哆嗦的手接過那張小紙片,將它收好。悄聲說道:——


    謝謝您了。


    隨後,我便站起身就要離去。我邁開了步子——


    波利亞科夫醫生!——這聲音從我身後響起。我握著門把手,扭過頭來——你瞧,——他說起來,——您還是改變主意吧。您可要明白,您反正早晚還是要住進精神病診所的,喏,那就有點晚啦……況且,您會是在那種要糟得多的狀態中住進來的。我畢竟還是曾經把您當做一名醫生的哩。而到那時,您將是在精神完全崩潰的狀態中前來就醫。您這人,親愛的,其實,是不能行醫的;看來,不向您的工作單位提個醒便是一種犯罪喲。


    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清楚地覺得我臉上的血色頓時蕩然消失了(盡管我這人臉上的血色本來就十分匱乏)——


    我,——我以低沉的嗓門說道,——我懇求您哪,教授,可別向任何人透露……也好,那樣我準會被解職的……人們準會說我是一個病人的……您出於什麽動機要把我弄到這種地步呢?——


    您走吧,——他懊惱地喊道,——您走吧。我什麽也不說了。反正早晚會把您送回來的……


    我離開了,一路上,疼痛與羞愧弄得我抽搐不止,這可是真情,我可以發誓的……為什麽呢?……


    非常簡單。啊,我的朋友,我的忠實的日記。你倒是該不會出賣我吧?問題的症結並不在這套衣服,而是在於:我在診所裏偷了嗎啡。三個立方厘米的晶體塊,外加十毫克的濃度為百分之一的溶液。


    我感興趣的不僅是這個,而是還有別的東西。鑰匙就插在藥櫃子的門鎖上。喏,要是沒有鑰匙呢?我會不會把藥櫃撬開?啊?憑良心講實話吧?


    我會撬開的。


    這麽一來,波利亞科夫醫生——就是小偷啦。這一頁,我會來得及將它撕去的。


    喏,在有關行醫的事上,他畢竟是過火了。沒錯,我是一個墮落者。完全正確。道德個性在我這人身上開始崩潰了。但我能工作呀,我並不會給我那些病人當中的任何一位造成什麽不幸或是什麽損害的。


    是呀,我為什麽偷呢?非常簡單。我認定,在打仗和由政變所招致的一片混亂的時期裏,我是無從弄到嗎啡的。可是,當一切消停下來的時候,我還是在城郊的一家藥店裏弄到了——(……)溶液——這種對我既沒好處而又讓我厭煩的東西。(……)我還不得不低三下四。藥劑師要求有印章才行,用那陰沉而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好在第二天裏,我處於正常狀態了,便沒費任何周折就在另一家藥店裏得到了(……)——我給醫院開了一個處方(當然,順便開出了一些咖啡因和阿斯匹林)。可是,說到底,為什麽我應當躲躲閃閃戰戰兢兢呢?我這人的腦門上果真寫上了,我——乃嗎啡中毒者?說到底,這又與誰有何相幹呢?


    再說,這崩潰是不是就甚為嚴重呢?且讓我以這些筆記為證吧。筆記時斷時續,可是,要知道我並不是一名作家!難道這些筆記裏有什麽瘋狂的思想?在我看來,我的議論推斷是十分健全的呢。


    嗎啡癮者擁有一種獨出的幸福,那可是誰也不可能從他那兒奪去的,——這便是那種在絕對孤寂之中打發生命的能力。而孤寂——這能孕生一些重大的、卓越的思想,這能產生那種靜默的觀照,那種超然的寧靜,那種出眾的智慧……


    夜在流逝,黑沉沉,靜悄悄。什麽地方有片樹葉都脫落了的林子,這林子後麵是一條小溪,冷颼颼的,秋天。很遠,很遠才是那亂糟糟的、狂飆突進的莫斯科。我可是什麽也顧不上了,我什麽也不需要,我對哪兒也不神往。


    燃燒吧,我這燈裏的火焰,靜悄悄地燃燒吧,經曆過莫斯科的這些奇遇之後,我一心所想要的是休息,我有心將它們給忘卻。


    我便忘卻了。


    我忘卻了。


    十一月十八日。


    霜凍。氣候變得幹燥了。我出了門,沿著一條羊腸小道朝小溪走去,因為最近我幾乎從未呼吸到室外的空氣。


    個性崩潰——就讓它崩潰去吧,但我仍然在試圖阻止這崩潰。譬如說,今兒早晨我就沒有注射。(……)我真可憐安娜。每一個新的百分比都是在要她的命呀。我可憐她。啊,多可憐的人!


    是呀……是這樣……你瞧……當我覺得難受時,我決定還是受一陣折磨得了(且讓n教授來對我這模樣欣賞一番吧),我拉開針頭,走出家門,上小溪邊去了。


    多麽荒漠而冷寂啊,沒有聲音,沒有動靜。黃昏尚未出現,但它已隱身在什麽地方,這就要從沼澤地、雜草叢、樹樁間浮遊出來……這就要朝列夫科沃醫院奔襲過來……我也在蹣跚而行,手中拄著拐棍(實說吧,近來我的身體已經很有幾分衰弱了)。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在那小溪邊,順著斜坡,一個滿頭黃發的小老太婆朝我疾飛而來,她那件色彩鮮豔形如鍾罩的裙子下麵,兩條短小的腿腳並沒搖動……起初,我沒明白她這是怎麽回事,甚至也沒感到驚恐。小老太婆不過是小老太婆唄。奇怪的是——這小老太婆怎麽在大冷天裏沒戴頭巾,隻穿一件短衫呢?……而緊接著又有一個疑問,這小老太婆來自何方?她是誰呢?我們在列夫科沃的接診一結束,最後一批農家的雪橇便各奔東西,於是,方圓十俄裏——便是一個人影也見不著的,有的隻是一團又一團的薄霧,一塊又一塊的沼澤,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而隨後,我的脊背上一下子就冒出冷汗來了——我明白了!這小老太婆並不是跑,而正是在飛,腳不著地地飄飛哩。好兆頭嗎?但並不是這情形迫使我喊叫起來,而是這小老太婆雙手握著一把草叉。我何以這麽驚恐呢?為什麽?我跪下一條腿來,伸開雙手捂住雙眼,以免看見她;過後,我轉過身來,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往家中奔,猶如奔往一個可以生還的得救之地,我什麽欲望也沒有了,隻求我的心髒別進裂,隻求盡快地跑進那溫暖的寓所,隻求見到活著的安娜……還有嗎啡……


    我跑回來了。


    一派胡言。無根無據的幻覺。偶然湧現的幻覺。


    十一月十九日。


    嘔吐。這真難受。


    我同安娜二十一日夜間的談話。


    安娜:——醫士是知道的。


    我:——真的?無所謂了。沒關係的。


    安娜:——你要是不離開這兒上城裏去,我就上吊去。你聽見沒有?你看看你這雙手,你看看。


    我:——它們是有點發抖。可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工作。


    安娜:——你看看——它們可是透明的了,隻是皮包著骨……你看看你這張臉……你聽我一句,謝廖沙,你離開吧,我懇求你,你離開吧……


    我:——那你呢?


    安娜:——你離開吧。你離開吧。你可就要完了。


    我:——喏,這話言重了吧。不過,我自己確實也鬧不明白,我的身體何以就垮得這麽快?要知道我染病還不到一年哩。看來,我這人的體質本來就如此。


    安娜(悲傷地):——有什麽能使你起死回生呢?也許,就是你那位叫阿姆涅麗絲的妻子?


    我:——噢,不可能的。你放心吧。謝謝嗎啡,是它使我擺脫了她。


    安娜:——唉,你呀,天哪——我該怎麽辦呢?……


    我想,也隻有在小說裏才會有像這個安娜這樣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康複,我定要將我的命運與她永遠結合在一起。但願那一位別從德國歸來。


    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很有些日子都沒拿起筆記本來了。我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在等著我哩。博姆加德離開了戈列洛沃地段,我被派去接替他的位置。派到我這個地段的——是一位女醫生。


    安娜——在這裏……她會上我那兒去的……


    雖說相隔三十俄裏。


    截然決定了:從一月一日起我就請病假,為期一個月,上莫斯科去,找那位教授看病。我又得在那治療卡上簽字,然後在他的診所裏領受一個月的非人的折磨。


    別了,列夫科沃。再見了,安娜。


    一九一八年


    一月。


    我沒有啟程。我不能同我這晶體的可溶解的小神靈分手。


    治療時我準會完蛋的。


    我的腦海中愈來愈頻繁地湧現這麽一個念頭:我不需治療的。


    一月十五日。


    早上嘔吐。


    黃昏時三針百分之四的溶液。


    夜裏三針百分之四的溶液。


    一月十六日


    白天裏,有手術,因而很是抑製了一段時間——從夜裏直到晚上六點。


    黃昏時分——這可是最為可怕的時刻——在住所裏,我都已經清晰地聽見那單調乏味而又咄咄逼人的聲音,這聲音反複念叨著:——


    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


    注射過後,一切頓時蕩然消失。


    一月十七日。


    暴風雪——沒有病人要接診。抑製時,我在讀一本精神病學教科書,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恐懼不已的印象。我這人是完了,沒指望了。


    抑製時,樹葉的沙沙聲都會令我心驚肉跳,我覺得人們一個個都是麵目可憎;我害怕他們。欣快時呢,我則喜愛他們每一個人,但我更喜愛孤寂。


    在這裏,是需要小心謹慎的——這裏,有一名男醫士,兩名女助產士。需要十分留意,才不致於暴露自己。我變得老練了,不會暴露自己的。誰也不會打聽到,眼下我這兒就有嗎啡儲備。我親自配製溶液,或者,預先就把配方寄給安娜。有一回,她曾(荒唐地)嚐試用百分之二來替代百分之五。她親自冒著嚴寒與暴風雪從列夫科沃把溶液送來了。


    為這事我們倆在夜裏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說服了她,要她別這麽幹了。對這裏的全體醫護人員呢,我則宣稱,我有病,我許久許久地琢磨,絞盡腦汁,一心要杜撰出什麽樣的一種病來。我聲稱,我患有腿風濕和嚴重的神經衰弱。我提醒他們說,我就要在二月裏離開這裏休假去,上莫斯科治病去。事情都很順當。工作沒有任何間斷。在我鬧起那種總要打嗝兒而抑製不住的嘔吐的那幾天裏,我就避免去給病人做手術。因而,又不得不添上患有胃炎這一說。唉,一個人身上患有的病也太多太多啦!


    這裏的全體醫護人員都很有憐憫心,一個個都主動催促我快休假去。


    外表:瘦削,麵無血色,蒼白如蠟。


    我洗了個盆浴,並在入裕時在醫院的磅秤上稱了稱體重。去年,我體重四普特1,現在呢,是三普特十五俄磅。我朝指針看了一眼,不禁誠惶誠恐;過後,這份惶恐消失了——


    1一普特約為16.38公斤。


    兩隻臂膀的前部已布滿那不斷長出的膿瘡,兩條大腿上也有。我不會無菌配製溶液,此外,有那麽兩三回,我注射時用的是未經煮沸的注射器,啟程之前太匆忙了。


    這種操作是不許可的。


    一月十八日。


    有過這樣一次幻覺:我期待著黑糊糊的窗口出現一些麵色蒼白的人們。這真讓人受不了。隻有一幅窗簾。我便在醫院裏拿了一塊紗布給掛上了。借口呢,我就是想不出。


    唉,真見鬼!說到底,我為什麽就得為自己的一舉一動想出借口不可呢?這可的的確確是苦折磨,而不是生活了!


    我是否在順暢地表述我的思緒呢?在我看來,順暢。


    生活?真可笑!


    一月十九日。


    今兒在班上,接診間歇時,我們在藥房裏休息、抽煙那會兒,那男醫士一邊撚藥粉,一邊講述道(不知怎麽的還帶著笑聲),一位女醫士染上嗎啡癮,由於沒有機會弄到嗎啡,她便每次服用半小杯鴉片酊。在他講述這種令人痛苦的事情那會兒,我真不知道該把我的目光藏到哪裏才是。這種事情上又有什麽可笑之處呢?我直覺得他這人麵目可憎。這裏又有什麽可笑之處呢?有什麽呢?


    我像小偷似的躡手躡腳地溜出了藥房。


    “您認為這種病有什麽好笑之處嗎?……”


    但我還是忍住了,忍……


    處在我這種境地就不應當那麽特別自以為是地待人了。


    唉,這個男醫士。他也同那些精神病醫生一樣心腸冷酷,那些醫生們可是幫不了病人什麽、什麽、什麽忙的。


    什麽忙也幫不上。


    前麵的那幾行,寫於抑製之時,其中自有不少不公正的東西。


    二月一日。


    安娜來了。她麵色蠟黃蠟黃的,病懨懨的。


    是我把她給毀了。我毀的。沒錯,我的良心承荷著這莫大的罪孽。


    我向她發了誓,二月中旬我一定離開。


    我能不能履行這誓言呢?


    沒錯,我能履行的。


    這就意味著,我還能活下去。


    二月三日。


    就是這樣:一座小山。它覆蓋著冰雪,無邊無涯,就像是童年歲月裏聽說的童話裏雪橇將之連同卡伊1一起給運走了的那座小山。我這可是最後一次在這座小山上飛馳,我也清楚,下麵等待著我的是什麽。哎呀,安娜,你很快就要大難臨頭了,要是你愛我的話……——


    1卡伊:安徒生童話《雪女王》中的小主人公。


    二月十一日。


    我決定就這麽辦。我去找博姆加德。為什麽恰恰就是去找他呢?就因為他不是精神病醫生,就因為他年輕,而且還是大學同窗。他那人健康,強壯,可是性情柔和,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是記得他的。興許,他會找……我能從他那兒得到關切。他是能想出什麽法子來的。且讓他把我帶到莫斯科去吧。我可不能上他那兒去喲。我已經獲準休假了。我得躺著。我不去醫院上班了。


    我可是誣蔑了那個男醫士了。喏,人家笑笑……並沒有什麽的。他常來看望我。總是請我到班上去聽診聽診。給他指點指點。


    我沒答應。又找拒絕的借口?我可不願杜撰什麽借口了。


    給博姆加德的那封短信已經寄出。


    人們啊!有誰能幫幫我呢?


    我悲愴地歎息起來。如果有誰讀到這句話,他會以為——這是做作。不過,誰也不會讀到的。


    在給博姆加德寫信之前,我把一切都回想起來了。腦海裏尤其浮現出十一月的莫斯科的火車站,那時,我從莫斯科逃出。那是一個多麽可怕的晚上。我在廁所裏注射偷來的嗎啡……那真是活受罪。門口擠滿了人,人聲如鋼鐵般轟鳴,人家責罵我久久地占著地方,雙手不住地顫抖,門鉤也不住地在顫抖,眼瞅著,門馬上就要敞開來……


    就是從那會兒起始,我身上便生出一些癤子。


    回想起這一切,我哭了一夜。


    十二日夜。


    又是一次哭泣。夜間的這份軟弱這份下作又有什麽用處呢?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三日拂曉時分記於戈列洛沃


    我滿可以祝賀自己了:我已經是一連十四個小時都沒有打針了!一連十四個小時呀!這可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天色已然蒙蒙發亮。我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了。


    應當按照深思熟慮的決定去行事。我並不需要博姆加德,也不需要任何人,拖延自己這條生命,哪怕再延長一分鍾,也是可恥之舉。延續這條生命嗎——不,絕不能。藥,就在我手邊哩。我先前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喏,得了,下手吧。我對誰也不欠下什麽的。我毀掉的隻是我自個兒,再有,就是安娜。我還能怎麽辦呢?


    時間能治愈一切的,就像阿姆涅麗絲吟唱的那樣。她的日子,當然,過得又單純又輕鬆。


    這本筆記留給博姆加德。一切……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四日,拂曉時分,我在遠方的一個小鎮上,讀完了謝爾蓋-波利亞科夫的這些筆記。擺在這裏的這些筆記是全文,沒有經受任何改動。我不是一名精神病醫生,我不能有把握地說,這些筆記是否可資借鑒,是否為人所需呢?


    在我看來,它們還是為人所需的。


    現在,在十個年頭都過去之後的今天,——這些筆記所引發的那份憐憫與那份恐懼均已逝去。這很自然;但是在現如今,當波利亞科夫的軀體早已腐爛,對他這人的記憶也全然消失的時候,重讀這些筆記之後,我依然對它們有興趣。興許,它們還是為人所需的?我是敢鬥膽斷然肯定這一點的。安娜-基裏洛夫娜於一九二二年在她工作的那個地段死於麻疹傷寒。阿姆涅麗絲——波利亞科夫的首任妻子——棲居國外。她不會回來的。


    我能否將人家贈送給我的這些筆記發表出來呢?


    我能。我能發表的。醫生博姆加德。


    一九二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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