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在這通報消息的弟子麵前,猿真頁還打算發些脾氣。


    畢竟遇到些什麽破事兒都要急急慌慌的,成何體統?


    還說什麽大事不妙,這簡直就是故弄玄虛!


    但是當他來到已經斷成兩節的正陽山祖師堂的時候,猿真頁忽然就明白了,為何這個弟子慌慌張張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如果說,當他在剛才那處小天地裏,隻是感覺到一陣天地動搖的話,那麽此時他出來之後,就明白過來了。


    甚至還沒來到祖師堂前,


    他就望著自家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業被人從頭到腳劈開的山脈愣神。


    這可是自己生活的家啊!


    但,


    怎麽,現在就被某人這麽糟踐了?!


    那些弟子呢?


    那些長老呢?


    那些祖師堂裏頭坐著的廢物呢?


    他們在幹嘛?


    一群隻會吃殘羹的廢物嗎?!


    猿真頁氣勢洶洶地飛躍到祖師堂上,此時竹篁依舊癱坐在地,麵無表情。


    “起來!你好歹是個山主,這般模樣像個什麽東西?!”


    猿真頁罵了一嘴,他就見不得這般窩囊樣!


    像個什麽廢物東西,在這盛宴上如此丟人!


    他就不相信,會是真的什麽強敵來此闖山!


    等到猿老祖罵完,將目光放向山下,此時那一襲白衣劍仙當真是刺眼!


    他哪兒會認不得這個畜生?!


    “又見麵了,猿老祖。”


    陳平安臉上難得出現了表情的失控,他在這人出現的一瞬間,就想要馬上將他那偌大的腦袋砍下來!


    猿真頁自然察覺到了他的麵目無常,隻是很快地,他就將目光放在了他身後的那一撥人身上。


    不等他盤問,就有人迎著他的目光四下打量起來。


    “嘖嘖,這猿老祖果然猖狂。”


    人群裏,有人打量了一下老人,從剛才陳山主兄弟三人問劍開始,他們就在防備,到底會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居然公然與他作對,此時此刻看了猿真頁的麵相,忽然就一切能解釋的通暢了。


    “確實,本來以為是個什麽雜毛畜生,反倒不曾想著長得有模有樣!”


    另一個稍微有些學過麵相的背劍老者看著猿真頁,嘖嘖長歎,他這一次總是長了些見識,原以為北俱蘆洲的風氣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幹,但從來沒見過頭鐵到這樣的。


    誰還不知道他們隱隱有眾星拱衛的白衣劍仙,陳平安這三個字在外頭的分量?!


    浩然天下文廟裏至聖先師公認的有才後生!


    文聖老爺最是寵愛的關門弟子!


    劍氣長城的隱官!


    五彩天下的贅婿!


    當今十四境純粹劍修寧姚的男人!


    甚至還有一些別人知道,或是不知道的,


    這麽多身份,這個山頭的人是一點都不知道嗎?!


    “道友此言差矣,此人區區元嬰境界,居然能把隱官大人逼得搖人,自然有他的本事!”


    有人這會兒在眾人之中開始陰陽怪氣起來,逆著風頭說了這麽一句,結果引來眾人連連點頭。


    “說得確實正確,畢竟元嬰打仙人境的,著實不多,啊不對,是不曾見過,可惜這小子的山頭上,估計被人截斷了山水邸報。”


    “……”


    隻是,他們的話語注定不會讓這群人之外的看客們知道。


    不僅僅是圈子不同,還是他們對於陳平安這三個字沒有絲毫概念的排斥感。


    他們前來助劍,自然是對陳平安的往事服服帖帖,但說到底,還得是人家自身板正,才會有這麽親朋好友。


    如今身在北俱蘆洲,若是當真沒了活路,興許一句“我與隱官相識”反倒是能苟活幾日。


    當然,


    這群被排斥之人裏,


    猿真頁自然也在其中。


    此時他就隻知道他們那波人對著自家的祖師堂指指點點,絲毫沒有任何的敬畏。


    這顯然是麵前那個白衣劍仙帶來的影響!


    那麽,


    隻要自己解決他,就能再次讓這群人忌憚!


    一打一,


    他猿真頁怕過誰?!


    剛才還真的被這個小子唬住了!


    ——原來是因為外麵那小雜毛帶的人手確實夠有實力!


    他自己也看不出他們的修為。


    猿真頁此時也不想再知道竹篁為何會這麽狼狽失神,滿臉狂傲地說道:


    “當年真該一拳打殺了你這小子,今日看來當年的思路果然沒錯。”


    他看著依舊停步在山腰上的陳平安,戲謔一笑,但立馬就怒火衝天!


    “可惜了吧?”


    陳平安看著山頂上的猿真頁,麵帶微笑,絲毫沒有任何怒意,就好像現在這場麵上的狼狽與混亂並非他所造成,而是一個其他作案者瘋狂發泄打砸過後逍遙而去的場景。


    他在學會管理自己的情緒,也在掌握著身子上的這一道神性。


    他自然知道麵前的猿真頁究竟是什麽血脈,也打聽到了這老雜毛到底喜歡些什麽玩意兒!


    甚至此時此刻陳平安都不能保證徐長風是否還活著!


    這些都尚未可知!


    不過他來時給正陽山正好卜過一卦:


    今日正好。


    合適出劍。


    猿真頁看不得這種平靜的表情,因為就在不久前,他麵前的那個徐長風也是這樣!


    為什麽這些人總是這麽清高自傲?


    明明都是些泥腿子!


    他一腳踩碎整個地麵,接著自己就如同一枚炮彈落在陳平安上山的道路麵前,阻攔他的去路!


    “小雜種,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猿真頁低頭望著陳平安,此時他尚且覺得整個山脈被人斬斷是某個絕世大劍修出了個劍招,而絕非麵前這個泥腿子能夠造成!


    至少在他現在的思想中是如此,也隻是這樣麻痹自己,他才能讓血液開始沸騰!


    隻是這個說法,旁人究竟信不信的,他猶未可知。


    因為猿真頁已經猜出來山腳下那群人到底是何等境界了。


    很多氣息隻是微微打量一下,便能讓他雙腿禁不住顫抖,玉璞境也就罷了,居然還有仙人境飛升境甚至,甚至,甚至更高!


    這小畜生怎麽這麽能找關係網絡?!


    “把他交出來。”


    陳平安抬頭,雙眼平靜如水,隻是直愣愣地看著他說道。


    “他”帶指的是誰,場間的人自然心知肚明!


    徐長風!


    隻是,


    猿真頁此刻反倒是裝傻充愣,主動將臉湊到陳平安近前,這般動作讓猿真頁想到了當年的某個夜晚,他麵對某個中年儒生也是這樣。


    不過那個人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不然他也不至於那般狼狽!


    所以,他再次做出了這個很討人厭的動作,指著自己的臉,桀驁道:


    “怎麽的?你要打我呀?”


    說完,猿真頁甚至還做了個鬼臉,滿是血腥的氣味從他的口腔裏蔓延出來,甚至是直撲在陳平安的滿臉上!


    “把他交出來。”


    陳平安不動聲色,繼續說道,同時一抹神韻自動無風而動,很快就驅散麵前的氣味。


    這口氣倒是真大,可惜沒有滿嘴噴糞,不然少了些幽默感。


    陳平安如是想到。


    “他是誰?”


    猿真頁虛著眼,退後兩步,就地坐下,緊接著一腳踩在石階上,大爺似的望著陳平安身後那群比自己修為遠勝的修士,忽然指著陳平安破口大罵:


    “我正陽山要生要死,怎麽也容不下你這個小畜生出來做那個領頭羊!”


    “你算個什麽東西?!”


    “不過就是麗珠洞天一個走了運的泥腿子,在那滿山坡裏被老子追著到處跑,你有個什麽本事在這裏,在這跟前,在你爺爺我麵前叫囂?”


    “當真非得逼得老子撕碎你那天靈蓋不成?!”


    猿真頁一字一句幾乎帶著實質般的殺意,恨不得將麵前的陳平安一掌扇飛,但他其實心裏已經預料到了,麵前的陳平安早就不再是什麽泥腿子。


    這是他真正動怒的源頭。


    這些人難道就是那所謂天驕?


    可為何天驕會是從泥腿子裏走來?


    就不能長在自家的正陽山上嗎?!


    猿真頁腦子嗡嗡發脹,但又看得清情勢,此時看著麵前的白衣劍客,深深呼了口氣。


    陳平安整個人的氣機此刻也正好收斂,對於猿真頁的叫囂他並沒有任何的反駁,隻是依舊重複著剛才那句話:


    “你把他交出來,”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就是他現在唯獨想做的,至於劈開正陽山,不過是順手的事情。


    但,


    徐長風的位置,他卜算不出來!


    或者說,他認識的人裏麵,很少有人能沾惹上徐長風的卦象!


    他在外經曆了這麽久,自然也知道徐長風當年到底是個什麽境界了,可是那沒用!


    他現在是轉世身!


    他現在還很弱小!


    他陳平安如果再不將徐長風救出來,那就真的很可能永遠失去他!


    “哦喲?”


    猿真頁呼出了一口大氣,麵色上故作驚訝,甚至此時此刻整個人都好像一個裝傻充愣的魁梧老漢,一會兒搖頭晃腦一會兒破口大罵。


    “你算個什麽東西?”


    “不過是抱著那披雲山的大腿,還想在老子正陽山腳下撒野?”


    “當真以為憑著關係能叫來幾撥人就已經行了嗎?”


    “知不知道正陽山是你爺爺我這猿真頁照著的。”


    “再說了,你看看你那山腳下可能是你姑爺爺喊奶奶跪著求來的人吧?!”


    他的謾罵沒有任何的遮掩,就是這樣的直白!


    在跳下山頂,主動出麵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關難過了。


    猿真頁很快又休息下來,罵人也需要些火候。


    剛才說了一咕嚕的言語,結果落在陳平安以及他身後那群修士的耳朵裏居然不為所動!


    其實剛才他開口大罵就是一種試探,一種對於這些人態度的試探!


    隻是不曾想麵前這些人,無論如何被自己辱罵都不曾有過半絲動怒的跡象!


    就好像,他們早就習慣了一樣!


    山上修士多的是修身養性,但有一種人除外。


    比方說專門廝殺於戰場之上?!


    那這說明什麽呢?


    這就說明——


    這小子的援手可不是個糊弄旁人的名頭!


    也不再是他還抱有一絲絲的希望那樣:


    覺得這個小子說不得便是從那披雲山那邊,求爺爺告奶奶地又借了些法寶拿來送禮,這才讓這些修士得了些恩惠,不得不前來。


    ——畢竟送上門來的,又既然是拒不掉的寶貝,普天之下誰不想要?


    但這種希望終究是被埋沒了,猿真頁沸騰的血液開始逐漸地變得冰涼,因為這個事實擺在麵前。


    這些人當真是衝著陳平安這個名字來助劍的!


    可,猿真頁現在也沒想明白,這個泥腿子的名字到底有什麽稀奇的地方?!


    至少他正陽山上一直負責管理情報的執事長老可從來沒有匯報過關於落魄山的其它訊息!


    不過,這些思緒終究是不等他捋清楚了,因為麵前的白衣劍客又再次開口。


    “猿真頁,機會已經給過你了。”


    陳平安此時此刻,終於出聲,兩人雙目對視,金色的眸子對上那一雙有些血絲的困惑雙目。


    “是你自己說不要機會的,猿真頁。”


    陳平安當然不會說自己能給過他們正陽三改過自新的機會。


    他當然不是什麽徹底的好人,


    也不會去刻意地做什麽好人的標杆!


    他隻會沿著自己現有的道理去對待這些人。


    但是,徐長風這一次的事情是個例外!


    之所以一直這麽耽擱下來,


    主要就是有個鄒子在暗中窺視,不然,他又如何會勞師動眾?


    隻要鄒子敢如此行事,那麽這一次的消息自然會傳遍天下!


    更何況,陳平安現在所求的。


    不過是想當然的看著徐長風安全的走出來而已。


    哪怕這個願望真的不會實現!


    因為那座地牢被人用天機蓋住了,完全推測不到,那麽麵前的猿真頁一定會有答案!


    此時陳平安雖然還不知道正陽山到底藏了些什麽,這裏麵究竟還有沒有能讓自己盡情地劍的機會。


    猿真頁望著麵前的白衣男子,他陳平安懂個屁的劍法,一個被打斷過那長生橋的凡人螻蟻,不過是條巴掌大小的泥鰍!


    他的心裏繼續欺瞞著自己。


    隻是很快,


    陳平安忽然再次出聲。


    猿真頁麵前忽然白光大盛,接著金光璀璨,整個正陽山好像不似在人間。


    “我有一劍——”


    隻有喃喃低語還在他的耳旁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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