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寶瓶洲,


    有個青衫客背著個白發人,


    一步一停,緩步上山。


    那年天外天,


    有三個天下絕頂相見麵機,


    一字一句,神色肅穆。


    從那以後,


    落魄山上多出了個年輕人。


    整座浩然天下也多出一些個令不少仙家山頭記載的名字。


    徐長風,落魄山,陳平安


    ……


    黃槐小鎮,春去秋來。


    那座仙家山頭上的各種風聞,讓人耳目一新,甚至也有不少本地人家想去拜見山門,但大多都找不到其中路途。


    隻是——


    對於外人而言,難得一見的仙家之地的山頭上,卻有個病秧子似的年輕人天天躺在山主為他親手打造的竹樓裏麵那張搖椅上。


    明明渾身半點修為都無,卻總是不缺人陪伴。


    時不時地就有青衫客半夜敲門,惹來白發人瘋狂大叫。


    也有來自落魄山小山頭上意氣風發小龍王的酒桌,隻是年輕人大多都不喝酒,甚至有時候陳景清還得給他盯死了,免得沾惹一滴,屆時可不是山主要他命,而是整個山頭都要他小腦袋。


    甚至那個叫暖樹的丫頭也不會再理他。


    白發年輕人雖然沒有常常流露著一絲絲的遲疑,但對這些沒來由的源頭,自然也大多避嫌。


    甚至有時候某個穿著青衣的清冷姑娘來到門前的時候,他多是會躲著,避免她家相公找來,若是鬧到山上來,反倒是不好。


    這些旁人羨慕不來的事情,年輕人總是覺得繁瑣至極,甚至後來經常就待在自己的小院子裏,每次都到大家吃完之後,才悠悠然走去廚房。


    他的身體不好,眾人都是知曉的。


    所以每次碰到後,都會有人先是習慣地給他打招呼,接著就左一個借口,右一個好處地趕上來幫忙。


    他們這些作為落魄山上的老人,哪裏還能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當年的風範?


    自從那個常年隻在自家後院子裏抽煙槍的老人,主動將那根長凳子搬到了落魄山上,就守著那個白發年輕人的時候。


    早有那多嘴的高冠道士,混不吝地講述了他當年的風光偉績。


    哪怕很多都是道聽途說,但作為浩然陸沉而言,這小子的前一世讓他不得不服氣


    何為天意?


    何為天逆?


    那年倒春寒,


    年輕道士望著倒地不起的槐樹,滿是輕蔑,隻是一抬頭,他依舊能依稀看得清那個在歲月長河裏漸行漸遠的少年影子。


    強!


    猛!


    隻是這番話,他自然不能真的與外人言說,隻是半真半假地說了句曾是少年不世之材,至少是個遠古地仙的資質。


    但這麽一嘴,反倒是讓眾人慎之又慎。


    畢竟遠古地仙之資,多少也是個仙人打底!


    這種修士拿出去,不說一宗之主親臨接待,起碼也是祖師堂上那幾把靠前的交椅才能夠得上資格。


    但這些東西,沒人透露給那個看上去完全想不起來的年輕人。


    因為除此之外,他的音容,仍舊還是能夠靠著吃上軟飯!


    畢竟隻是在某個不出名的地方,被人留影之後,就被山上山下傳了不少的畫卷下去,惹得山上仙子甚至是有過一番懸賞。


    隻是這些都在那個青衫客強勢拆解祖師堂的消息傳遍天下後,變得銷聲匿跡。


    不知道魂斷多少淚人,消磨多少仙子。


    但到底是落魄山上英俊薈萃,


    這些事情對於落魄山上的人來說早就已經習以為常,因為一個還沒有恢複記憶的凡人甚至什麽都不知道,就遭了大難,受了重創,甚至能開口言語一二,已經是了不得的地方。


    更何況這個年輕人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又恰好是正因為有了他在,朱斂反倒是覺得人生有了對手,畢竟在他之前,麵皮一事不過如此。


    這個白發人出現之後,確實讓他起了勇氣,畢竟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拿來比較的事情。


    畢竟在朱斂有那臉皮覆蓋的時候,還有張與自己相媲美的形貌能夠在自己的麵前供給大家觀賞,這樣也就讓人漸漸有了話題。


    “今日的老廚子油放多了,估計是準備給長風上眼藥。”


    “山主,長風今天多吃了碗米飯,估計是老廚子對他下藥了,建議立斬狗頭!”


    “你個賠錢貨,又在那裏蛐蛐啥呢?”


    “薑尚真,你小子別擱那兒瞎叨叨!”


    “……”


    自從白發年輕人上山之後,所有的一切生活氛圍反倒是變得更濃鬱了些。


    這是一件非常讓人高興的事情。


    陳平安平日裏的笑意也溢於言表,時不時地都要轉過頭看看那個常日閉著的門扉。


    心情卻又總是跌入低穀。


    因為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


    因為唯獨不好的一點:


    這個年輕人的時日好像不多了——


    這是朱斂在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產生的直覺。


    他自然不想要說這個,但那些殘酷的刑罰,已經讓仙家人都產生了濃鬱的懼意。


    更莫說這個酷刑如獄的刑具!


    實在太過嚇人!


    甚至他身上的傷勢,隻是看了一眼,朱斂就下意識地幫襯著給圈住了。


    因為見不得人!


    實在太難言說!


    這個白發年輕人上山的那一刻,渾身沒有絲毫的骨頭可言,全是靠著某一股來自於不知何處的氣機撐著。


    不然,麵前的年輕人,隻能是一團肉,哦,不對,是一堆碎渣。


    朱斂在心中默默地補上一句。


    這樣的傷勢,早就傷及根本!


    就算是山上仙家人,也不可能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要殺要剮,不過是那麽一刀子。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何必如此為難他人?


    但是徐長風不是,他正陽山也不是。


    他們的刑罰裏,


    開始一處處的極致折磨。


    甚至他都懷疑,那個當時跪在地上的凡人劊子手,會不會是某個大能的轉世!


    他的手筆實在精妙!


    每一寸的肉都好像是進行了整體的計算,哪怕是徐長風渾身被暴力拆解骨頭,居然也能憑借著手藝活進行挽回!


    可以說,那一股氣機,其實就是這個劊子手精心地引入他的肺腑,引入他的每一寸能夠保留下來的架子上!


    讓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死亡!


    讓他能夠每一刀知悉其中的損傷!


    這種將所有的感知放大常人千萬倍之後的手筆,絕非是凡人!


    因為這之後,他又馬上切斷了徐長風的觀感!


    這種極致痛苦之後,就是無盡的恐懼!


    導致現在每次朱斂看到這個年輕吃飯的時候,都會忍不住上前,但又不敢上手,他怕這個年輕人一碰就碎……


    甚至連最基本的招呼都是一種點頭。


    不過隨著年深越久,年輕人的骨頭又重新有了替代物。


    這種過程是很漫長的,乃至於年輕人的生命也開始薄弱起來。


    他見過很多人,也待過很多客,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哪怕是這個年輕人總是擺出一副興致勃勃的精神氣,但朱斂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其實不光是自己,所有人都知道。


    哦,還有個小米粒。


    這個排除掉。


    老廚子想到這裏,又繼續搖晃著椅子。


    她隻知道天天準時去繞著那個年輕人的房間,有時候轉一轉,就能知道他起沒起,有時候還能進去混頓飯。


    這也是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喜好。


    年輕人也喜歡做飯,雖然他說過他的記憶並沒有所謂的前世,甚至還在單純地認為自己這些人肯定是認錯了人。


    但是——


    他的廚藝暴露了。


    在小米粒透露出來,並且帶給老廚子嚐過之後,就暴露了。


    這是一個默契,


    那個年輕人與自己的默契。


    他不希望自己講出去這個秘密,所以展示了一手廚藝。


    老廚子當然順水推舟,這也好在給自己減輕些許的負擔了。


    在小米粒看來,這個年輕人的廚藝可以與自己相提並論,甚至做法也多姿多彩。


    她自然是高興的,畢竟每天都有好吃的美食。


    所以她才會覺得,老廚子給自己準備的小魚幹也開始逐漸變了味道。


    小米粒有段時間常常皺著眉頭,蹲在老廚子身邊,時不時地想要張口 ,但又吐露不出來個所以然。


    以至於暖樹每次都要帶話過來。


    問他會不會做麻辣味的魚幹,


    酸辣味的雞爪,


    還有什麽用雞蛋就能調製出軟乎乎的大蛋糕。


    真是笑話!


    他怎麽可能不會做?!


    想到這裏,朱斂想起之前頭一次有了在廚藝上的勝負心!


    好吧,當時自己確實沒做出來,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做法是什麽。


    但就是好吃!


    即便是平常對自己食物極其挑剔的圓臉小姑娘吃完後也讚口不絕。


    更遑論那些個吃人嘴軟的牆頭草。


    不過這些個東西說著做倒是好像簡單,實際上當老廚子還是靠著小米粒的交情,好不容易地嚐過了味道,才知道裏頭的道道兒是自己沒想到過的東西。


    不過在他靜心窺探那個年輕人的做法後,幾次實驗,終於能夠勉強出爐,隻是味道上終究差了不少。


    思緒到這裏,朱斂沒了再折騰,幹脆也就與那人單方麵的講和,通過自己每天晚上順一些幹貨,再給他留些補品,這樣的交換原則,朱斂總算是會重新得到了小丫頭的喜愛。


    隻是單純的小丫頭可真不知道,她此時的那些個風味小魚幹,其實出自於一人之手。


    小院裏,


    白發蒼蒼的年輕人今日難得有了些許的精神氣,他的身邊這會兒蹲著個乖巧的黃眉丫頭,蹙著眉頭看著年輕人寫寫畫畫,一時間有些搞不懂,有些軟軟的聲音,沒了底氣,詢問道:


    “徐大哥,今天咱們要去哪裏呀?”


    “不去不去,今天有事。”


    白發年輕人難得駁回了她的追問,繼續不停地寫著,隻是手指稍有發酸,便難以繼續。


    可惜他想寫的還有好多,但是——


    目前先記錄一下小家夥的吃食,零嘴,以後自己也就不用擔心這些做法不全,免得饞嘴的她再折騰了。


    年輕人這樣想著,手中的筆跡動的飛快,幾乎是片刻就成了一頁,擱置一側的時候,正好是能夠做個間歇休息。


    一旁的周米粒很是好奇,連忙用手捂住眼睛,但腦袋卻湊到了紙張上麵去,沒成想被年輕人敲了敲額頭,本來想要瞄一眼,保密一樣地藏了起來,害得周米粒繞著他轉了好幾個圈,手中的扁擔也變得有些不香了起來。


    徐長風笑了笑,稍作片刻休息後,又開始繼續動筆。


    隻是下筆如有神的他,在寫到第四頁的時候,一襲青衫走進了小院。


    周米粒隨即捂著嘴,看向好人山主的眼神裏滿是星星。


    山底下那些個話本,可是有過好人山主與徐長風的往事吹噓,哪怕是向來單純的她,在看過那些之後,也莫名地產生了種羨慕的衝動。


    “好些了嗎”


    陳平安開口的同時,立馬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麵前的年輕人是何情況他難道會不知道嗎?


    隻是他陳平安找不到任何的話頭了,他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麽。


    想到這裏,陳平安又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小米粒,眯著眼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指著門外。


    “小米粒大人,先留給點時間給好人山主吧?”


    “哼哼哼。”


    小米粒翹著嘴,搖晃了下腦袋,麵前的好人山主嘿然笑了笑,又從懷裏掏出一袋子小魚幹,同時眼神瞥了瞥徐長風的位置。


    示意著手中袋子裏魚幹的出處。


    “好啦,行的,那好人山主可別耽誤太久了哦,我和徐大哥還約了出去釣魚呢!”


    “好好好。”


    陳平安點著頭答應道,很快地,等到院門再次關上門的時候,陳平安這才轉過身來,望著麵前的白發男子。


    因為當這個年輕人在那天醒來之後,看到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仙師老爺,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這讓他如何再開口?


    朱斂早就對他說過一切,但是麵前的年輕人就是不認!


    明明已經恢複了記憶!


    明明已經擁有了好的生活!


    為什麽還不願意與自己相認?


    “仙師老爺,您來了?”


    此時的徐長風,好像才發現麵前多了個青衫客,放下手中的筆墨,輕輕起身抱拳行禮。


    麵前的仙師老爺見狀,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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