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汀的笑容還沒從臉上消散,突然東屋傳來了一陣咳嗽聲。


    倪陽州嚇了一跳,“有人?”


    孟汀點頭,安靜地解釋:“我媽。”


    男生放下倪陽州,讓他在桌子上坐好,自己起身開門去了對麵。


    孟汀十分耐心仔細,連開門的動作都是慢慢的,生怕扇起來的風把倪陽州吹飛。


    倪陽州一邊感歎對方的細心,一邊慨歎自己一米八的身體,變成了現在怕風吹、怕水洇的可憐紙人。


    戰鬥力約等於負一千。


    倪陽州想跟過去看看,奈何新身體不稱意,隻好眼巴巴地坐著等。


    之前在孟家住這麽久,一次聲音都沒聽到,今天怎麽就聽到了?


    倪陽州看著孟汀開鎖、開門,進去好像說了會話,這才回到西屋來。


    小紙片人晃晃手。


    “阿姨知道你會這個嗎?”


    孟汀慢慢坐下,依舊在倪陽州對麵,搖了搖頭。


    “那,我平時是不是得躲著點?”


    令人意外的,孟汀說:“不用躲。”


    “看見了,也不認識。”


    “哈?”


    倪陽州以為自己變成二次元紙片,壓縮了腦回路,智商不夠用了。


    孟汀伸出手掌,倪陽州倒是很有眼力見,跳到了男生的掌心。


    男生走了兩步,來到東邊房前,連鎖都沒有開。


    隻是示意倪陽州進去。


    倪陽州看著鎖得嚴實的門,疑惑道:


    “怎麽進?”


    孟汀指了指狹窄的門縫。


    “別吵醒她。”


    “成吧。”


    倪陽州舒展胳膊和腿,登著門檻,還真就順利地蹭進去了,甚至都不覺得擠。


    一進屋裏,倪陽州就聞到了濃鬱的檀香味。


    整個房間昏暗溫暖,窗簾緊閉,屋內隻有淡淡的燭光。


    地就是農村最常見的水泥地,沿著牆放著櫃桌、梳妝台和一張大床。


    從倪陽州的角度往上望,隻能看見高高的床,上麵的人卻看不清楚。


    倪陽州後退幾步,跑到離床最遠的床邊,終於看到了床上人的相貌。


    睡著的人看上去年齡很大了。


    皮膚上多是褶皺,但高鼻深目,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姿容秀美的樣子,兩彎長眉向上輕輕揚著,顯得頗為英氣。


    和孟汀長得有點像。


    突然,倪陽州覺得不太對勁。


    檀香嫋嫋冒出青煙,倪陽州猛吸了一大口,覺得神思安穩,再仔細觀察,他發現床上的人沒有呼吸浮動。


    正常平躺,蓋著薄被的人,都應該能在呼吸時看到腹部的起伏吧?


    倪陽州側耳細聽,也聽不到任何氣息的聲音。


    小紙片人揉了揉眼睛,他沒看錯。


    床上的人臉色白得不正常,在淡淡的燭光下,肌膚裏側,透出了細直的陰影。


    那是做支撐骨架的竹篦條。


    孟汀的媽媽,是紙紮人。


    倪陽州顫顫巍巍地接受了事實,沒勇氣再近距離觀察,順著門縫“呲溜”又爬了出來。


    順著門口放在地上的手,像坐阿拉丁神毯一樣被孟汀托回了屋。


    “孟哥。”


    倪陽州心有餘悸道:


    “阿姨去世多久了?”


    孟汀回答:


    “七年。”


    “那每天早晨的包子和豆漿?”


    “用檀香供了。”


    倪陽州有點恍惚,作為一個小紙片人鬼的自己,被一個大紙紮人鬼給嚇到了。


    嘴裏攢了一萬個問題,問出來的,卻是個傻問題。


    “我會變成那樣嗎?”


    那樣,哪樣?


    神誌不清,每天都在沉睡,靠著檀香溫養,被鎖在房子裏,再也不能出去。


    不對。


    我不會的。


    倪陽州想到了係統。


    任務完成了我就會被提到下一個世界,任務完不成,那就直接game over,結束吧。


    “不會。”


    孟汀肯定地說,怕倪陽州憂心,把事情講了個清楚。


    “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嗎,我爸走了,媽媽暈了。”


    倪陽州回憶那次深夜談話,點了點頭。


    “後來媽媽在那個早晨醒過來後,一直不說話,不吃東西,隻是坐在床上往往外看。”


    “我托鄰居請了大夫,他們也束手無策,隻說什麽魘著了,我隻好強迫著她吃點東西。”


    “然後媽媽就病了。”


    “幾天裏好像老了幾十歲,頭發花白,臉上也不再光滑,添了許多皺紋。”


    “有一天我在她床前趴著睡覺,突然夢到了我爸。”


    孟汀眼眸垂著,看不清表情。


    “他跟我告別,說到時候了,再帶媽媽去看他。”


    那時小小的孟汀頭痛欲裂,從昏睡中一睜眼,發現一直僵坐著的媽媽軟軟的倒在了床上。


    早就沒有了呼吸。


    倪陽州聽著往事沉默不語,隻是心疼當時那個小學年紀的男孩。


    孟汀從那天起知曉了爸爸吃陰間飯的本領。


    本就分先天魂授和後天學習,像孟汀這樣出生就有陰陽眼的,向來沒有學過,隻是爸爸臨終托付,就掌握了父輩一生的本領。


    即使孟汀並不想要。


    他按照父親在夢中托付的,照著媽媽的樣子做好了紙人,卻叫不進來魂魄,男孩用被竹刺紮破的鮮血淋漓的食指,捂著臉崩潰大哭。


    直到那個呆愣愣的鬼看得於心不忍,作為一個媽媽,叫出了孟汀的名字。


    孟汀從小帶著的玉墜散發光芒,魂魄被猛然拉近,這才得以寄居在紙人當中。


    原本小孟汀做的是媽媽年輕時的樣子,那個沒有老的,健康的,神采奕奕的媽媽。


    但靈魂吸進來之後,紙紮人在瞬間就變老了,即使是紙人,也變到了那個等著愛人歸來時的樣子。


    不言不語,很少清醒,記憶停在爸爸走的前一天,她永遠在等著。


    孟汀從此一個人生活。


    倪陽州用細長的胳臂抱住了孟汀的手指,權當安慰,粗糙的黃紙擦過皮膚,引起密密麻麻的癢。


    孟汀小時候常常因為和看不見的鬼魂說話,而被村裏的小孩排擠。


    白事上,大家都敬他的父母,而生活中,卻沒有人願意和他們扯上關係。


    爸爸去驅鬼,卻客死異鄉,媽媽癡心等待,卻成了困獸。


    孟汀長大到現在,第一次慶幸自己有了這樣不普通的能力。


    他拉回了倪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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