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柳原本以為自己要一路打聽過來,結果剛出門就碰上了來找人的清十二。


    之前把脈時有些交集,閔柳便直問了。


    “請問……”


    話一出口,閔柳的心像被打了一拳。


    ——我不知道哥哥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閔柳像在外流浪多年的狗,好不容易碰到一個願意停留幾秒給他食物的人,自己卻突然想不起來對方的味道一樣。


    流浪狗又丟了一回。


    但是清十二沒有給他再躊躇的時間。


    “你來的正好,閔柳。”


    閔柳抬起頭,臉望向高了他大半頭的道童。


    “真人可還在此處?”


    “真人……”


    道童的話音恍若陣陣鍾鳴,震透耳膜。


    閔柳的心想被麻繩緊捆,原本以為是觀內幫忙的太醫,沒想到……


    閔柳好似隻愣了一秒,便黯然回答道:


    “真人……回去了。”


    清十二沒有在意對方的異常,隻是被那張過於出色的臉吸引了一兩秒,便趕緊低頭走過:


    “我來給真人收拾飯籠。”


    “這——”


    清十二繞過呆立的人走進室內,才發現飯菜幾乎沒有動過,隻有一隻碗碟裏有少許痕跡。


    “可是不合真人胃口?”


    門口的人轉過了頭,手扶著門框,神情有些遲滯:


    “大約是不合的。”


    清十二沒再說話,收拾完東西就離開了房間。


    在門口吹了許久冷風的閔柳終於理清了思路,順著長廊,一路摸到了倪陽州的寢殿。


    成望道人是整個道館裏的武力值max,因此沒有人會守衛他的居所。


    直到閔柳敲響了門,倪陽州這才發現,這個剛來沒多久的小孩,還真找到了自己的所在之處。


    倪陽州坐正身體,對著門外的人歎了一句:


    “進來吧。”


    閔柳緊抿著下唇,又放鬆了一點,這才推門進屋。


    春日陽光冷而輕薄,不太亮,給進來的人套上了一層毛茸茸的素邊。


    倪陽州凝視著眼前的場景,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哥哥……”


    閔柳真到了眼前,嘴巴卻又像被黏住,隻是嚅囁了一句:


    “我……”


    倪陽州看著小孩眼裏的無措,站起了身,在原地停留了一兩秒,還是走到了對方跟前。


    他拉起小孩的手,把對方引到了蒲團上坐好。


    閔柳的眼裏又積上了淚水。


    倪陽州沒有再抬頭。


    “哥哥,我……”


    閔柳狠狠咬了一下下唇,索性直接說了:


    “那日我扮成女孩,是想自保。”


    他靜等著對方的反應,側耳仔細聽著一切聲音。


    倪陽州抬眼看了一下,隻從鼻子裏哼出一個低沉的氣音,示意對方繼續。


    閔柳一腔血好像從頭涼到底,但已經開弓,就沒有回頭路。


    “……那乞丐無名無姓,一直在附近閑逛,偷雞摸狗,也叫人打過幾次,人們看他懶又壞,便一直稱呼為耗子。”


    “耗子不僅偷東西,還總對路上的孩子下手。”


    “家裏人看得嚴的,絕不會去碰,隻有像……我這樣一般出來做些小生意的,總是被他糾纏。”


    “街頭的賣花女沒了,耗子沒了好幾天。”


    “包子鋪對麵賣線頭的小丫頭沒了,耗子也沒了好幾天。”


    閔柳抬起了臉。


    “爺爺一直讓我用泥巴點在臉上做痦子,用麻布遮臉,用頭發擋著眼睛,雖然有些影響生意,但賣得便宜,也還能活著。”


    “後來……那天風大,在巷子裏整理頭巾時,我聽到了那個耗子身上的酒臭味,還有貼得很近的呼吸聲。”


    “他應該是盯上我了。”


    說到這裏,閔柳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隻好,自己先做準備。”


    倪陽州垂著眼睛,還是輕輕搭上了小孩的袖口,給予一點安慰。


    心想,畢竟還是孩子,總還是害怕的。


    但倪陽州不知道的是,閔柳衣衫遮掩處,指尖已經在掌心處摳出道道血痕。


    閔柳不是在害怕那個身上帶著腐朽味的乞丐。


    他隻是在恐懼。


    他把藏在心底許久的想法,纏繞上一層層厚實的荊棘捧了出來。


    不要不看我。


    不要看透我。


    不要害怕我。


    不要遠離我。


    不要接近我,而後推開我。


    閔柳又往荊棘上撒了一層糖霜。


    “我想引他過來,然後跑到城門口,讓衛兵們抓他個現行……”


    倪陽州終於點了點對方的細瘦的手腕。


    “胡來!你要是跑不過他呢?”


    “排隊出城的人那麽多,亂哄哄雞吵鵝鬥,要是沒人聽見你的呼救呢?”


    “危險啊。”


    倪陽州有些氣憤,又覺得自己沒資格這麽說。


    一個小孩,能設下套子去主動出擊已經不錯了,即使這個計劃聽上去並不周密。


    “要是那天我沒有及時趕到呢?”


    倪陽州捏了一下閔柳的手腕,細得像個竹竿,小臂被衣裳蓋著。倪陽州知道,那下麵是一層層深紅色的燎泡。


    “多虧了哥哥……”


    閔柳低垂著頭。


    要是那天哥哥沒來。


    要是那天哥哥沒來,自己磨了許久的柴刀刀片應該就能劃破那耗子的氣管。


    用不了須臾,就能讓那老乞丐死個透徹,他在肉鋪後門裏聽見過人家殺豬的。


    進刀都有技巧,從哪裏紮不容易噴血,從哪劃不會讓刀下的東西亂叫。


    閔柳練習了許久,還以為那天他能用上。


    靠近城牆對麵的院落,有一個新刨出來的狗洞,不大,夠自己勉強鑽過去,還能順著把糖葫蘆都裝包裹裏帶走。


    草靶子就留在旁邊的柴堆底下,到時候沿路撒幾顆不起眼的小糖片,自有餓肚的野狗一路尋過去。


    那老乞丐喝多酒醉,被野狗拆了飽腹,也不算什麽新奇事。


    閔柳把那個自己夜晚想了無數遍的計劃,嚼碎了埋在心底。


    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


    “要是沒有哥哥,我……”


    “我不知道他力氣這樣大……”


    倪陽州聽不下去了,隻是氣憤當時沒直接把那老乞丐當場碎屍萬段。


    “後來,後來哥哥給我留下了荷包。”


    “我去給爺爺抓藥,大夫說實在是來得太晚,回天乏術……”


    “……爺爺最後,還缺一副棺材。”


    閔柳藏起了滿是繭子的手指,隻露出一個小邊,回握住倪陽州的衣角。


    倪陽州歎氣。


    這是小孩走到自己麵前的全部過程。


    缺銀子買棺材,所以把自己當了,把自己送進宮裏來試藥。


    倪陽州把手抽出來,又搭上了小孩的脈。


    饑寒交迫、又受驚嚇,親人離世,哪能沒生過病呢。


    倪陽州閉上眼,細細地感知,卻突然發現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未曾在腦海裏切實構想出來的推測成了真。


    那是一股綠色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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