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遠去的背影,像是泥地裏跋涉的負傷泥鰍,一會一停,一停一走。


    鑼聲敲打著晨霧,像是要震出什麽不甘的回音。


    齊一低頭看看漏了腳指頭的草鞋,回到灶房裏翻找之前存好的稻草,也不打算睡了,坐在地上,掛好草莖,開始搓繩子,結股成束,以繩代幫兒,補起了草鞋。


    忙活了半天,鞋麵終於不再張著餓嘴,就是不是特別合腳,有點頂。


    齊一看看天色,沒時間再多調整,開始生火點灶,熱點黍米,灶膛裏藏了一塊手心大的紅薯,他從地裏挖著時,偷偷咬過一小口,甜的,準備烘熟了給娘親吃。


    齊景隻知道吃端上桌來的飯食,家裏有兩個能幹活的,自然不會屈尊閑得沒事來挖灶膛。


    攢下的柴禾有些潮濕,顏色變深,一把攥上去像摸到了粗糙冰冷的皮膚。齊一不知是不是冷的,打了個哆嗦。


    昨天去了市集、跑了後山,柴已經不夠多了,今天要是不下雨,還得出去砍一點。齊一把許久未動過的柴禾攤開,幸好沒有老鼠洞,也沒刺蝟什麽的小動物。翻到最下邊,一個細長的圓棍吸引了齊一的注意力。


    不太長,但能看出來原本是個幹活兒的家夥事兒,一頭被削過,原來應該套著什麽鐵製的頭。


    沒見過。


    這麽又圓又直的棍子,在貧瘠的家裏算個物件,斷然不能填了灶,齊一剛想把棍子放到牆角立好,齊井突然進來了。


    “這麽半天還沒做好……”


    “哎!誰讓你動的!”


    齊井揉著眼睛進到灶房裏時,正看到小少年持著長棍,腳下一堆灰柴,沒有孩童特有的稚氣,神情平靜,由後背莫名起了一陣涼意。然而混了大半輩子的男人馬上反應過來,自己這個當爹的還能怕這個小兔崽子?


    “怎的?要造反?”


    齊井奪過棍子,上下看了看:“還以為丟哪了,鐵鍁頭咋都鏽沒了。”


    男人抻了下裏衣,用腳扒拉扒拉地上的柴,就看到點碎紅鏽麵,的確長年累月的爛透了。


    去配個頭又得花不少錢,齊井看了眼隻站著的少年,道:“趕緊做飯!”


    說完就帶著長棍回了主房。


    晨飯,齊一分到碗粥,絕大部分被齊景喝了個幹淨,娘親分到點能看見碗底的湯。


    田裏的活兒昨天他幹完了,今天後爹估計是不會再去地裏,男人拽拽褲腰,出門往集市走去。


    齊一知道他去城裏那個牆角的小攤子賭去了,都是窮苦人,玩得不大,有那麽幾文就會去,隻要他不在家裏耍酒瘋,去哪裏齊一都高興。


    待人出了院子,齊一噔噔噔跑回灶房,給景小翠拿來了熱騰騰的紅薯。


    “娘,快吃!”


    景小翠還要推讓:“乖寶,你吃吧,娘不餓。”


    自家的勤快兒子經常到處跑著找些食物填補家裏,景小翠每每見到又開心又心酸。但自己身子已然是不大好了,生了妹妹後更是如此,常常爬起來都要費上一番功夫。


    “娘,我吃過了。”齊一又想起來鹽罐子裏的鳥蛋,也一起捧了來。


    “好大一個窩,足足有七八個,我都吃飽了,留兩個給您補身子。”


    景小翠這才接過了紅薯和鳥蛋,又是要落淚不落淚的樣子,她還沒哭,放在屋裏床上的妹妹哭了。


    “趕緊吃吧,娘。”


    景小翠也沒時間慢慢品嚐,好歹祭完了五髒廟,又回去給妹妹喂奶。


    妹妹的哭聲也是細細弱弱的,像奶貓子叫喚,或許是身子弱的關係,少有啼哭,這也是齊井能容忍把孩子放屋裏的原因。


    齊一站在屋外頭,像聽來的閑話那樣說的,是什麽兒大避母,他覺得自己依然大了不少,能扶持家裏,所以也學著避母。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避。


    “娘。”


    齊一低頭看著腳麵:“我原來有什麽哥哥、姐姐嗎?”


    景小翠忙著給妹妹換尿戒子,第一遍還沒聽清,齊一又重複了一遍。


    “沒啊,你就是娘親第一個孩子。怎麽問這個?”


    齊一“嗯”了一句,沒回答,又張口問道:“後爹原來有孩子嗎?”


    景小翠聞言往窗外看看,確定家裏除了娘仨再沒別人,說著:“別讓人聽見你這麽叫他,回來又氣不順。”


    整了整衣領,景小翠回答道:“媒人說是曾有過一個的,老家還在時花了不少彩金娶了來,結果得了急病沒熬過去,這才這麽著急找媳婦。”


    “那他有過孩子?”


    景小翠搖頭:“不知道,應當是沒有。問這個做什麽?”


    齊一把門給娘親合上,擋住了風:“沒什麽,問問,您白日沒事,多在床上歇歇。我出門拾柴。”


    天是沉的,但暫時下不來雨,齊一收拾好背簍,跟娘親說一聲就出了院門。


    近處能拾的柴早就沒了,後山的坡陡峭,長的樹都如盤虯臥龍,沒得可砍。


    齊一一路背著簍子,往萬山行去。今天要是來回還能有閑,他還想去昨天李阿嫲燒紙的地方看一看。


    萬山也就是山的北麵,緩,而且遠,光走路就得走倆時辰,平日裏或許還行,今天新不得草鞋不合腳,沒走出幾十裏地,齊一便覺得腳指頭生疼。


    但還是得走。


    先處理一下,齊一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脫了鞋,看看右腳大拇指側邊的血泡,裏邊白色的水兒都滿了,血絲像紅色的魚眼睛。


    齊一拔下一根頭發,穿過血泡,讓裏邊的水能順著流出來一些,這樣不用怎麽擠,還能趕路。


    還沒等穿好鞋,道路拐角處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走了過來。


    穿的衣服是常人難有的富貴,孩子在一個高壯的仆人背上正趴著睡覺,袖口處有彩線紋的寶相花。婦人已經累得不行,但仍在堅持走著。


    齊一穿好了自己的鞋子,往邊上讓了讓。


    “那邊的小孩——”


    帶著抹額的婦人像是得了什麽病,看著不太精神,突然出聲朝著齊一問道:“山神洞還有多遠?”


    齊一應了一聲,估摸著:“再走一個時辰。”


    婦人聽了一撇嘴,臉都耷拉下來,麵龐浮腫,看來是累得不行了。


    “這麽遠啊……”


    一行人沒停下休息,而是繼續接著往前走去。


    齊一站在後邊,看著幾個仆人挑著的擔子,上邊有豬頭、乳羊、各式果子,還有四個拿刀的護衛。


    刀的形製他見過,縣太爺那衙門裏的人用的就是這種。


    齊一想起了李滿倉說過的話——那位不痛快了,得去祭拜祭拜。


    前一兩年時自己還不大懂事,齊井又是個愣的、混的,自從老家爹娘兩個去了,再沒想著祭過什麽山神。


    山神能管什麽用,管吃還是管喝?齊井隻想弄飽自己的肚子。


    齊一還沒進過山神廟,今天的他看著慢慢走遠的一行人,忽然也想去廟裏看一看。


    少年抬頭看看天色,不再走大路,順著茂密叢生的小路往萬山走去。


    至於祭拜……


    半路再看看有沒有鳥蛋可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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