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小翠被拖到村口,和許多人堆在了一起。


    都是村裏的女人們。


    有肚子和她一樣高而腫脹的,一些裹著長衫,一些甚至衣不蔽體,在被沒有任何反抗餘地地被抓來時,巨大的肚皮上紫斑齊布,條紋縱橫,像馬上就要炸開的肉瓜。


    也有肚子平平的。去年才成親的年輕婦人,以及村裏的原本活蹦亂跳的年幼女孩。


    甚至一些頭發已然斑白的中年婦人。


    大家被牢牢的圍在一起,身邊是他們曾經的父親、丈夫、公爹。


    她們哭著、爬著、嘶吼著,試圖去喚起往日吝惜地一點關心和愛護,聲音卻如泥牛入海,絲毫喚不起一絲一毫的人性。


    還有被打得有出氣沒進氣的,景小翠以前見過那個女人,是個性子烈的寡婦。


    真正的寡婦,男人打仗去死了,硬是靠自己罵遍了整個村子,熬死了公婆,帶大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她的兒子們在學堂裏念書,女兒早已嫁做人婦,她的肚子高挺,手快爛得看不出樣子,血肉裏裹著半截反抗用的半截木柄。


    所有的人像被待宰的豬。


    有沒被掠來的嗎?


    有。


    鄰地曾經出言幫忙過的領地爺倆,他家裏有媳婦,不在這裏。張大夫家的媳婦和女兒,不在這裏。村裏傻憨子的媽媽年輕漂亮,但不在這裏。


    圍著的男人們麵目模糊,看上去好像都在用著一張臉。


    偶有一個眉眼清楚了一些,露出不忍的表情,他的女人好像看到了一絲希望,挺著沉重如山般的肚子往前探出手,男人卻立馬收回了顏色,又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滿是冷酷。


    都在等著人來,還沒抓齊。


    有的男人在人群掩映下竊竊私語。


    “你們真的做夢了?這一下賠出一個女兒少了多少彩禮,我虧得很啊。”


    “那還能有假?”


    “夢到了山神了?”


    “夢得真真的!山神高大威武,臂展千尺,闊腰寬肩,四散金光!”


    “看清楚臉了?”


    “山神的容貌豈是我等凡人可看到的?但祥光籠罩,瑞氣遮迎,必然錯不了!”


    “他叫你獻妻獻女?”


    “我……你……你問個屁!照大人們說的!錯不了!”說話的人麵紅耳赤,語無倫次地罵完就走。


    被莫名其妙噴了一番的李麻子心煩意亂,自己的婆娘早就死了,生孩子難產沒的,拚上條命也沒能給生出第二個帶把的,老大是閨女,晦氣,尿桶裏溺死了,老二是兒子,掏光家底送去鎮上最大的後廚當學徒,自己帶著克死親娘的小閨女過活。這小閨女日常能洗衣做飯,好用的很,這樣獻出去,還真有些不舍。


    這日造成這般慌亂,隻見大家紛紛把婆娘、閨女、甚至老娘都獻出來要祭拜山神,說是夜裏做夢,是山神的旨意。


    若不聽從,必遭神遣!


    什麽樣的神遣?什麽樣的懲罰?誰來施行?能不能跑?隻有做了夢的人獻出去才能免受神譴嗎?


    我這樣沒做夢的,要是主動攀附上去,能不能也得到庇佑?


    不知道誰到底真做了夢,所有的人都信誓旦旦,但又沒有一個人肯詳細透露夢裏具體的內容。


    而一場驚夢醒來,身邊同床共枕的人還真的大起了肚子,短短一夜,若不是神跡,哪會有其它可能?


    清明時分,伴隨著穿透灰色霧靄的雞鳴,一場聲勢浩大的獻妻儀式開始了。


    一個人這樣做,是殺妻背法,罪該萬死,大家都這麽做,是理所當然,天命所歸。


    最初隻有大了肚子的婦女,後來不知誰推出去了自己的女兒,再後來就延到一切還有生育能力的婦人。


    誰管那是妻子、女兒、還是娘親。


    反正在家也是當牛做馬,不如去給山神當,保佑家裏爺們兒們的安全,這樣才叫真正的有貢獻!


    也有不願意獻妻的,張大夫家裏就自己一個青壯年,當人群圍住時,往日和善的八字胡大夫竟然拿著毒藥在門口怒斥,揚言誰要闖進來搶妻女定然毒死全村。


    沒轍,人家懂藥理,你不願意獻,想獻的多的是!


    一家都生的黑壯的崔家不願意獻,拿著柄砍刀在門口砍傷了兩個人,硬是誰也進不去,該勸的也勸了,愣是不聽。傻憨兒樂嗬嗬地迎著人進了家,發現是要拽自己親娘走,竟然暴起徒手打瞎了一個,這下再沒人去管他們了!


    那活該你們以後為女禍所累!


    還有家裏沒男人的……


    那肯定得去搶來唄,給死去的男人積德,這寡婦竟然還不肯!打了小半個時辰才製服,真是勞心勞力!


    圍著的人們竊竊私語,都在等著山神們的妻子們聚齊。


    有人麵色驚惶,不敢去挨家挨戶地幫忙搜羅,隻是圍在被捆住的大著肚子的妻子旁邊,溫聲安慰:


    “人太多了,我打不過……我真心是不想讓你去,我最疼你的,你都知道,你信我!”


    被捆著的年輕婦人頭發蓬亂,癱坐在地上,肚子腫著:“求郎君放我走,不用起衝突,偷偷放我走,求求……”


    “那怎能行?”


    年輕的郎君撫上那蓬鬆的發,沾染在指尖上一點土:“家裏還有爹、還有爺爺,你走了,萬一神遣下來……咱們不能不孝啊……”


    婦人臉上近乎猙獰地哭求:“你若還記得我半分好,就放我,放我歸家,我娘家有錢,休了我,賠你彩禮……”


    郎君變了臉色,猛地抽過去一嘴巴:“做人不孝和畜生有什麽區別!往日沒看出來你竟是個根裏都爛透了的!非我不救你,是你要我不孝不義!”


    說完,男子好像放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不是自己貪生怕死,是這女人本來就壞的,這樣的人,就該送出去!自己是為了家裏好!憤憤然離開了人圈內。


    景小翠近來又是生產又是勞累,夜裏熬著哺孩子喂奶,早上又是一番生死搏鬥,早就沒了力氣,她甚至都不想坐起來了。


    被人扔著躺在地上,就麵朝天躺著,天色過了早晨時灰蒙蒙的狀態,藍得耀眼明亮,她忽然想起幼時路過學堂,聽到的一個詞。


    叫什麽來著?


    叫……


    哦。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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