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被搬上去的大小三層八組近百個編鍾,江悟真驚了:“《蘭陵王入陣曲》的配樂中有編鍾嗎?何況這麽多編鍾誰來敲?你不是靠這個出名的吧?你真的會跳嗎?”


    別的不說,光是編鍾就對人的體力和力度把控做出了極高的要求。


    為了更加引人注意,樂坊派人把編鍾搬上去以後,也適當拱火:“接下來是步家娘子的《蘭陵王入陣曲》。”


    其他人比江悟真表現得還要明顯的驚訝嘩然。


    “是我沒看過《蘭陵王入陣曲》嗎?怎麽會有編鍾?”


    “這步家娘子不應該是嬌嬌柔柔,身輕如燕的那種嗎?怎麽會跳這個?”


    “眼見的要輸,又不想在氣勢上落了下乘,故意的吧。”


    有人更是大聲道:“偌個小娘子,你會什麽《蘭陵王入陣曲》?不妨好好地跳你的掌上舞,我花這十兩銀子,可不是為了看你出醜賣乖的!”


    底下有頗有埋怨之聲,最終有人道:“罷了罷了,看了仲娘子的,也算是值得了,錢既然也捐了,別說了。”


    氣氛短暫的熱烈之後,就陷入了持久的低迷不滿,甚至有人要提前起身離去。


    仲湘也很詫異:“她是瘋了不成?”


    江悟真看著步輕歌:“我……我讓人去拿羯鼓。”


    “還想著幫我呢?”步輕歌似笑非笑的,“要跟我一起丟人嗎?”


    江悟真停頓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覺得,你不會丟人的。”


    步輕歌真的笑了,她難得誇讚道:“有眼光。算了吧,也不要你的羯鼓了,等我上去,你就負責在下麵喊六六六吧。”


    “誒?”


    步輕歌笑得散漫又自負:“區區這樣一個小場麵,單殺沒問題,老鐵們記得給我刷火箭,帶你們一飛衝天。”


    她後頭的滿嘴跑火車江悟真沒聽懂,但意思懂了:“你自己邊敲編鍾邊跳舞?”


    “嗯。”


    步輕歌應了一聲,就往後邊去了。


    鄭綺蘭拉著江悟真:“你同她說些什麽呢?”


    江悟真皺著眉:“我們雖然沒定下,但已經同仲姐姐練了許久的《皇舞》了,這樣對步娘子來說不公平,我說要給她伴奏……”


    鄭綺蘭打斷道:“你瘋了?”


    江悟真難得提高了些聲音,隻是顯得有些中氣不足:“這本來就不公平!步娘子又沒做錯什麽,何苦要她難堪?”


    鄭綺蘭冷眼瞧著她:“那你不妨試試,看看仲湘會怎樣吧。”


    這話在江悟真聽來,實在刺耳極了。


    但她不善和人吵架,此刻略有口角,眼睛已經先紅了半圈了,勉強道:“步娘子已經拒絕我了,她要自己敲編鍾跳舞。”


    鄭綺蘭也是一驚,隨即道:“我看她是真瘋了。”


    江悟真想反駁,但隨即抿了嘴不說話。


    她就是覺得不會。


    同樣的鑼鼓一敲。


    場中卻不似之前那樣安靜,爭議聲再起,大多都是否認不看好的態度。


    誰人都知道步家娘子是憑借纖細輕靈的掌上舞出名的,但《蘭陵王入陣曲》開場就是沉重緩慢的步子。


    穿著紅袍繡裲襠,頭戴猙獰獸麵具,正是表演最常見的裝束。


    她抬腳,起半腳,左移,右腳緊貼地麵拖動。


    隻這一個亮相,穩健紮實。


    識得舞的人已經看出舞者具有極深的功底在。


    《蘭陵王入陣曲》是展現蘭陵王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情狀,又因蘭陵王容貌極好,怕不能威懾敵人,故而帶著凶惡的麵具,在表演時舞者往往手持銀色短棒來充當長劍,模仿指揮、擊刺、殺敵等動作。


    但步輕歌不同。


    她不用短棒,手上就是一柄長劍,寒光四射。


    舞曲開場該是蘭陵王指揮,然後轉入殺敵,最後報告皇帝戰爭勝利的消息。


    但步輕歌同樣不同。


    她腳步緩慢凝重,更像是在沉思戰術,幾個跨步之間,她思量好了對策,於是猛地抬頭,麵具醜惡,卻擋不住目光炯炯,赫赫威風。


    原本在私語的底下隨著她這一抬頭,頓時安靜了不少。


    無他,這一眼實在具有威懾力。


    然後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蘭陵王的左袖中飛出白綾,擊打在編鍾之上。


    編鍾深沉的聲音響徹屋子。


    目瞪口呆已經不足以他們的狀態。


    這未免太扯了!


    這是一場穩健厚重的歌舞戲,同時配樂也是嚴肅激昂的,怎麽會是這般模樣!


    像仲湘那樣水袖卷鼓槌敲一兩下是有,但根本沒見過有人袖擊編鍾來作舞的,而且步輕歌顯然是打算從頭到尾都是用這般方式來伴樂!


    著實算得上是離經叛道!


    仲湘看得發愣,隨即道:“不合規製的……”


    但步輕歌左袖快速掠過編鍾,一連串的聲調傾瀉出來,樂聲急促,已經展現出戰場緊張相持的氛圍。


    卷袖不難,但光憑袖子能把編鍾這樣沉重的物體敲響卻是極難,更遑論還要準確奏出想要的曲調。


    隻這一手,就讓仲湘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


    她彼時隻在鼓上敲了一下,就已經力竭,甚至聲律也不完全是對的,但同樣是用水袖,步輕歌敲的是沉重編鍾,還一次數十個,卻音律極準,不差分毫。


    開場便高下立見。


    底下有疑議的看客隻否認了她一瞬,便徹底被連貫恢宏的樂曲堵得啞口無言。


    還有人猶自嘴硬:“這比的是舞,又不是樂器。”


    立刻有人反駁他:“樂器都能這麽好,何況是舞。”


    “先不說之前幾步已經看得出舞步紮實,便是舞不好,隻這一手,也足夠獨步馮陽。”


    更有不耐煩的:“閉嘴吧!別影響我欣賞!”


    台上起舞。


    長袖勾住編鍾中層的南鍾,讓它和旁邊的銅鍾一起碰撞作響,而步輕歌此時身體借力而起,長劍在空中挽出劍花。


    劍刃劃破空氣,劍身震顫,發出鳴響。


    一邊是編鍾連綿不絕的樂聲繞梁,一邊是劍舞鏗鏘的銳利寒芒。


    一手是柔軟而韌的袖子,一手是堅硬生涼的長劍。


    她的身體隨長袖與劍上下翻飛,構成了奇異的交融與和諧。


    這是一首入陣殺敵曲,伴隨著樂聲趨於激烈,在場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氣息:殺氣。


    劍勢開合,殺氣彌漫。


    她身處千軍萬馬之中,舉目皆是強敵,她舉劍,縱橫決蕩,無所畏懼。


    她向右前方邁步,大腿至膝蓋部分拎至胯部,後腳並攏,跳躍,反複三次。


    步伐穩健,正是最標準的舞姿,卻又和原舞想表達的意思天差地別。


    原舞是大將戰場拚殺,氣勢渾厚,而她殺敵斬|首,卻是刁鑽傲慢,她毫不猶疑地取著眼前士兵的性命,把敵人視同螻蟻,不,或許不止於此,她把眼前所有攔在自己麵前的,都看作可以被摧毀的。


    殺氣凜然。


    如果說仲湘的舞是人們對天災的無奈痛苦和對神明的絕望祈求,那步輕歌的舞就是殺伐決斷的果敢與蔑視。


    何謂敵方?何謂天道?何謂神明?


    不過都是可以被她斬下的一切。


    步輕歌猛一振袖,那袖子平整如布,堅硬似鐵地敲擊在編鍾之上,隨即竟寸寸斷裂!


    編鍾鳴聲大作。


    裂帛聲用以作伴。


    片片布帛落下,如戰場上的血雨殘|肢。


    步輕歌朝前方舉劍橫刺,出手如電,銳不可當。


    劍尖所指之處,觀舞的人心神為之所攝,驚恐萬狀,竟一下從凳子上滑下。


    一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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